第92章 風雲再起

最後一絲天光沒入林間, 黑幕覆蓋到頭頂, 幕布上點綴了洋洋灑灑的一片星光,組成一條燦爛的天河。這是個晴朗的夜。

墓園這時肯定已經關大門了。陸警官的墓碑位置很偏, 讓他們兩人碰巧躲過了管理員稀松的盤查, 今夜恐怕需要偷偷摸摸翻牆出去。

二人起身, 以沉默莊重并且深含敬意的眼神向墓主人告辭。

淩河下意識彎腰欠身,把嚴小刀帶來的兩束鮮花恭恭敬敬地擺放端正, 謝陸警官不殺小刀之恩。

淩河逗留在墓碑前思考片刻, 突然說道:“當年警方有沒有擴大辦案的線索範圍?這不是一個簡單的所謂高利貸公司,求財沒必要殺人。膽敢用這樣殘忍的令人發指的手段殺害一名刑警隊長, 這是必死無疑的重罪。在事情不能見光的陰暗面, 一定有一個讓惡魔不惜铤而走險犯下重罪的理由, 比如,他們需要掩飾某些更為嚴重、更加令人發指的罪行。

“陸警官遇害不是偶然,絕不僅是表面上被逼投誠這樣稀松平常的理由。不變節就必死?那麽為什麽一定是陸昊誠?怎麽不去綁架鮑局長,官位更高更好使!陸警官一定有他必須被殺害的理由。他經手辦過什麽大案?曾經觸及到多少核心層面?他接近過誰?誰這麽懼怕他活下去?”

淩河話音剛落, 甚至講話的尾音還沒有收進唇齒之間, 黑色天幕的角落, 蠻荒的盡頭,一顆明亮的孤星高懸的地方,一陣驚雷摩擦着夜空中幹熱的空氣,以振聾發聩的宏音撞破他們的耳膜!

墓園一側的大白楊樹猛然随風而動,欲言而不止地發出“嘩啦嘩啦”響聲。

星河被濃雲驅散,綿綿細雨從天邊猝不及防地灑落。

就在幾分鐘之前還是晴天的夜晚。

嚴小刀下意識握住淩河的手腕, 兩人靠近對方。冥冥之中如泣如訴的雨幕毫無事先征兆地籠罩了他們,就在他們頭頂上潑灑。更多的雨點仿佛是刻意為之,斜斜地掠過淩河的臉,沾濕淩河全身。一顆一顆雨珠無聲地打在墓碑上,再如紛紛淚下,沿着大理石表面晶瑩的紋路緩緩将淚水流在石階之上……

嚴小刀那時都沒想明白,這場雨因誰而起?墓碑上的淚水為誰而落?

他以前每年兩三次過來拜祭陸警官,從沒見過老天當場驚雷落淚。

這場久違的傾訴之水,好像就是專門等待一個重要人物的現身造訪,就是為那個人拭淚。

兩人溜到山腳下,試圖翻牆而過。

在他們離開陸昊誠的墓地之後,才下到半山腰,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又莫名其妙地歇了,璀璨的星河重新在天幕上幻化出壯美的身姿。

嚴小刀蹲到牆根底下,給淩河打個眼色:上。

淩河赤腳踩了小刀的肩膀爬牆。嚴小刀把淩河那雙底板快要化掉的塑料爛拖鞋從牆頭扔過去,自己費了點力氣,憑借助跑躍上牆頭……

山下的停車場,一滴雨水痕跡也沒有,地面完全幹燥。

方才的一切仿佛是一場粘連在記憶中的夢,可是兩人衣服都濕透了,回憶中黃白色花束上彙集的雨珠如此真實、清晰。許多記憶碎片不斷被串聯起來,如有實質,沉沉地壓在胸口上。

之前兩人約會時一句“見面嗎”掩飾的暧昧意圖此時恐怕難以為繼,各自一番沉甸甸的心情,誰都不好開口調情,只能讓今夜的曉風涼月與良辰美景虛度了。

淩河主動鑽到了嚴小刀車內,身體越過副駕位與駕駛位之間不值一提的障礙阻隔,給了小刀一個很有分量和質感的擁抱。這番溫存體貼惹得嚴小刀爽朗一笑:“不至于的,我還扛得住!”

淩河并不着急離開,坐在車裏對他說:“小刀,我知道你今天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嚴小刀歷經一番情緒上激烈的沖刷洗禮,自己都忘了前情提要,今天為什麽帶淩河過來掃墓?

“小刀,你是重情重義之人,你一向待人比待你自己好過十倍、百倍,我心疼你,我也敬你。對待換你一命的陸警官,你都心存愧疚念念不忘,我如果哪天傷了你幹爹戚寶山,你不跟我拼命?傷你的心,我也難過。”淩河自嘲地笑了,這些話肉麻婆媽又丢臉,能怎麽樣,是小刀啊。這些日子以來被潛移默化愚公移山的人,何止是嚴小刀?

嚴小刀卻怔然地想,我舍得跟你拼命?我這一路上都在拼自己的命。

淩河按着嚴小刀的肩舍不得撒手,留戀這副肩膀:“小刀,我對游景廉都沒下手,游景廉吃的一槍也不是我打的。我只想讓他們背後的惡魔滾出來伏法!那把寬口戰刀我還給你,放戚爺一條生路,我也不再糾結他做過什麽。前半程你都陪我走下來,剩下的這段路更加泥濘和艱難,沒有人還能幫我,我想自己一個人走下去,聽天由命吧。”

警方已經沿着四面八方各條線索最終彙合到這裏,很快就要掀開蓋子。

他身上最後一層賴以生存的僞裝就要被撕下畫皮,徹底暴露凄慘悲涼和孤苦無依,只是現在那些尖銳的仇恨的情緒漸漸平複,被嚴小刀把一身棱角倒刺都磨圓滑了。嚴小刀是這條路上唯一他無比留戀的風景,他畢竟得到了小刀真心實意的鐘情。

嚴小刀因為這最後幾句風起雲湧的話,捏住淩河的手不放開,好像他一松手,眼前這人就要被潛伏在暗處的居心叵測的黑色旋風卷走!

兩人互相盯着,都感到喉嚨幹澀。

嚴小刀隔着座位毫不猶豫抱住淩河。

他幾乎拽起淩河的上身,把這人上半身生生又拔高幾寸,表面上霸道地占有,實質是強烈的保護欲望日夜折磨着他。他把淩河的頭摟在懷裏,用嘴唇和粗糙的下巴狠狠親吻撕磨。淩河毫不遲疑回應了他,吸吮他,直接伸進他衣服裏大力撫摸後背和胸膛……

兩人在很不合乎規矩禮儀的地方把持不住,車裏抱着吻了個烈焰焚身。最終強行分開,發現雙方的手竟然都在對方衣褲下面纏綿,舍不得撒開這樣真實鮮活的溫度。

“小河,我什麽都沒再瞞你,你還是不願說實話。你有什麽血海深仇,你經受過多少不能明言的苦難,咱們倆一起承擔,我絕不準許你在這條路上獨行。”嚴小刀挨個兒捏過淩河每一根手指,十分愛惜,垂下眼睫避開視線,“如果你以前受過某些傷害,無論怎樣的傷害,我希望你能放下了。”

淩河歪着頭端詳嚴小刀的古怪表情,毫不浪漫地動手把他的嘴巴也捏成魚嘴,嘲笑他的鄭重其事:“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嚴先生,你跟薛隊長一樣敏感多疑,胡思亂想還自以為扒出了真相!”

嚴小刀被嘲了,眼底紅斑還沒消退。

“不用擔心我,小刀。”淩河笑得強大而從容,“我對任何傷害都無所畏懼,這世上已沒有什麽人還能傷害到我。”

這世上已沒有什麽人還能傷害到我。這話足以在嚴小刀心尖上擰出血。

能說出這樣一句話的淩河,這一路是已經嚼碎了多少悲怆與艱辛?

……

嚴小刀和淩河在餐廳吃過晚飯,車內又抱了一會兒,在對方領口下面咬出吻痕,才不舍地分道揚镳。

他回到戚爺城裏的住處。他進門就瞧見客廳的八仙桌上,用四方蚊帳罩子罩着一大海碗的打鹵面,這才想起來。他狠狠一彈腦門:哪個信口開河的混賬說晚上回來陪幹爹吃飯來着?這回只能陪吃夜宵了!

他順着聲音,蹑手蹑腳穿過後院門廊,乖巧地一探頭,戚寶山正坐在小馬紮上,在門廊下面劈木柴呢。春夏季節砍下來的木樁枝子,要儲備起來,待到秋冬季節壁爐生火取暖使用。

戚寶山這人是真沉得住氣,一切吃喝休閑活動照常,跟前些日子吓瘋了的那位游書記,性情是天壤之別。這讓嚴小刀心懷戚戚,自己這位幹爹真不是一般人物。

戚爺左手持一把略長的柴刀,砍木樁子力氣頗大,這動靜剁得,像是心裏憋着一口氣——不會是想要剁他這個不回家吃飯的不孝兒子吧?

戚寶山餘光一掃,瞥見牆後面貓着的小賊:“出來吧,躲誰啊?”

“幹爹。”嚴小賊溜達出來,“我回來啦。”

“嗯。”戚寶山繼續砍柴,“晚上有應酬啊?”

嚴小賊就坡下驢:“啊。”

戚寶山冷笑:“應酬你那位情人吧?風水輪流轉,他現在倒是安穩安全得很,和幾個月之前初到臨灣不可同日而語!”

嚴小賊調頭轉身就走:“幹爹我先把您做的那碗手擀面吃了。”

“行了你,別在我面前貓一天狗一天的。”戚寶山也見慣了幹兒子蔫兒不唧心裏藏事的德性,勾勾手掌,“兒啊,你過來吧。”

嚴小刀趕忙又轉回來,截了他幹爹手裏那柄柴刀。他解開自己襯衫扣子,任勞任怨地幫戚寶山砍柴火。這大熱天的,砍了十幾下就冒出一頭熱汗,胸口一層汗珠。

戚寶山說:“你養母家房子被拆那件事,我也找人去打聽過。”

嚴小刀連忙說:“您事忙,我就沒想讓您煩心。雞毛蒜皮小事我自己能處理。”

“這是小事?你的養母也算是我一門親戚,哪家小兔崽子敢在你頭上拉屎拉尿拆你房子,就是拆我的門面!”戚寶山在門廊小燈的光芒打照之下,面皮沉郁而嚴肅,“我查過了,中标這塊地皮項目的,是燕城的一家地産投資集團。南郊縣回馬鎮那塊地方,正好跟燕城的通州縣城交界麽,上面已經下發內部規劃通知,将來就要劃成‘二號首都’特區了!這就成了地價飙升瘋搶的一塊黃金地皮,中标的公司一定在燕城有炙手可熱的背景。”

戚寶山告知嚴小刀,那家地産商名為“耀光集團”,登記法人名叫郭兆斌,人稱“斌總”。

戚寶山問:“這人你以前打過交道嗎?得罪過嗎?”

嚴小刀仔細摳哧搜索記憶版塊的邊邊角角,實在沒有印象,他辦事謹慎,不随便得罪任何人。

“耀光集團前臺老板姓郭,但據說這家地産公司的後臺靠山姓梁。你啊,想明白了嗎!”戚寶山拿手一點他的腦門,話裏有話,別有深意,“你當心這位梁老板,他絕不是善良之輩。你幹爹我發財确實來路不正,我也認了。但是,在咱們這個圈子裏,哪個敢說自己富可敵國的身家是來路正的?他梁老板又是個什麽玩意兒!”

但凡一說姓梁,就是燕城首富梁通,梁有晖大少爺的親爹,遠近幾個省不會再有第二位姓梁的靠山。嚴小刀聞言一愣,喃喃道:“不會吧……不至于吧?”

嚴小刀心裏感激幹爹竟然将嚴氏的事情擱在心裏,悄悄去調查了。

得來的信息讓他迷惑,梁通的人馬暗中使壞拆他家房子幹什麽?這就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難道真是梁董事長手底下人辦事不靈光,弄錯門牌號碼拆錯了?簡直荒唐。

……

……

也是這一夜,薛隊長盤腿坐在長沙發上,抱着電腦,徹夜沉浸在資料數據視頻分析的工作狀态。

普通尋常人讀到的驚心動魄熱血沸騰的破案實錄、新聞紀實,背後就是由這樣龐大繁雜的資料、數據、技術分析堆積起來的。這些過程艱難而枯燥,就好像駕着汪洋中的一葉小舟,不斷地前進再倒退,重複和試錯,還要提防着頭頂上的黑風冷雨,或者海面上偶爾濺起的帶血的浪花。如果有一絲一毫的畏懼退縮,這份工作早就無以為繼了。

自家那個不設防的單身公寓是沒法再住,薛謙原本搬了鋪蓋卷,打算在辦公室打地鋪,加班常态徹底變成24小時常駐,這案子不破他就不回家。

鮑局長看不下去,直接下了命令:“你搬到我家去,老子還就不信邪,我信奉邪不壓正。那些人敢不敢直接闖到市委機關大院裏、闖到老子家裏來威脅你,或者威脅我?”

薛隊長也調查過他接到威脅當日附近街道的監控。街上社會車輛繁雜,全部充當了光譜中的幹擾因子,有價值的線索被茫茫人海淹沒了。錢箱中那筆賄款是號碼相連的新票,薛謙把鈔票來源的那家分行都找到了,然而線索還是在最後一刻斷在風中,不知取款人是誰。

夜深人靜,薛隊長臨時安營紮寨的客廳沒有熄燈,鮑局長的書房也沒熄燈。

薛謙從洗手間轉了一圈,水箱的沖水聲在夜半如同一道轟鳴穿牆而過,一定會吵到人。

他輕手輕腳打開書房門,鮑局長卻在他開門瞬間蓋住手中的相框,含蓄地将相框塞入書桌右手邊抽屜。

鮑局長面色巋然不動,深藏不露的老狐貍不樂意把壓抑幾年的情緒輕易示人。

薛謙都見過那個相框,那是前些年鮑正威在公安大學做客座教授的時候,在校園裏拍的一張照片。這老家夥得意洋洋地,一左一右摟了他兩個最器重的門徒,左手摟的是陸昊誠,右手摟的是薛謙。兩個年輕的男人都是高大俊朗,眉宇間都凝聚着對待信仰的無比堅定忠誠,臉上飛揚着豪情壯志意氣風發。

薛謙靠在門框上,硬朗的身板輕松地抖出三道彎,在他的直屬領導兼恩師面前,也不吝抖出一身放浪不羁的氣場:“局座,又惦記我師兄了?抱歉啊,我代替不了他,我沒師兄脾氣那麽好,那麽乖,讨您喜歡。”

“沒有。”鮑正威背過身打開窗戶,抽起一根煙淡淡地否認。情感沖動可不該屬于他這樣的年紀、身份和城府。

薛謙說:“局座,我知道師兄是您最欣賞的徒弟。如果他沒有犧牲,也輪不到我做這個隊長。”

“什麽話?你平時就給我少扯兩句!”鮑正威眉頭一皺打斷他,“你們倆都是我最得意的徒弟,哪個我都愛才。”

“是是是!”薛謙笑得坦蕩,尤其不避諱談及自己一身的臭毛病,“師傅,不是因為您不偏愛我,是我自己的原因。咳!這個性取向問題,實在讓上級那群迂腐的老頭子老太太們忒膈應了,肯定沒法提拔我,這事太難為您了。”

鮑正威用一根手指點着薛謙,很想找個膠帶封住這小子的嘴。

薛謙在被局座封嘴踹出房門的時候,挺直了腰,恢複正常的臉色。這張臉也是被陽光經年累月灼出來的,每一道金屬色的線條都透着堅毅和百折不撓:“局座,您放心吧,這件案子我從來沒有放下過,我會把幕後主謀真兇抓出來,師兄的每一滴血都不會白流!”

鮑正威面色微變:“那件舊案你先別管,我全權處理了,你就專注你手頭的案子。”

已經出事了一個,鮑正威絕不允許自己最看重的弟子再有絲毫閃失。

一份威脅信和一箱用來收買靈魂的現金沉甸甸壓上他,背後之人的殘酷決絕與志在必得讓他警覺和憤怒。當初陸昊誠的遇害,現今麥允良的意外暴亡,游景廉的非正常死亡,戚寶山的涉案,淩煌的某些惡名,這個叫淩河的年輕人橫空出世心懷目的而來……這一連串事件背後另有不可觸及的深淵,他們或許距離标靶圓心已越來越近。

燕津一帶關于某個富豪圈子的傳聞由來已久,就連薛隊長恐怕都不知情,那些藏在常人不可及的陰暗面的光怪陸離。在薛謙眼裏,淩煌卷宗上某些令人不齒的字眼就是一樁刑事個案,但鮑正威一眼就從檔案材料字裏行間,讀出被毒液浸泡過的紙張脈絡。

一位多年前就曾到過燕都、擁有漂亮混血養子的富商淩煌,與圈內流傳多年關于“獻寶”的秘聞,難道沒有關聯?

如果這一切只是巧合,淩河這個男孩子因何而來?

淩河為什麽對所有一連串案子都了如指掌并且锲而不舍?

為什麽每一次案發,他們總能發現淩河這個漂亮的年輕人的影子,每次都在警方辦案視野裏不請自來而且揮之不去,趕都趕不走……

一旦線索連成一片,許多事情是薛謙一個刑警隊長都罩不住的。鮑正威不願讓自己器重的徒弟再次涉險,再放任眼前這沖動氣盛的年輕人不顧一切地踏入同一個可以吞噬活人的泥潭,他寧願用自己這身警服和幾十年的烏紗帽扛起這件大案。

“手頭案子啊?”薛謙幹脆利落地向師傅彙報,“那案子已經清楚了,主犯就仨人,游景廉已死,戚寶山在我們嚴密監控之中,他也一定清楚我們在監視他。我再給他三天時間,等他上門跟我自首。三天之後他還不來,拘留文件我都準備好了,我親自登門實施抓捕!

“當年涉案的淩氏集團那名司機,我們也鎖定了目标,全部在監控之中。據專案組調查結果,這人當初是被迫無奈,受雇于張庭強被逼着參與作案。他跟高利貸匪首張庭強之間的社會關系,就在于他當時受家人拖累,欠了一大筆利滾利永遠都還不清的錢!這個人也很有意思,他從一開始就和劫匪團夥不是一條心……總而言之,我們現在就是在找那個張庭強。”

……

作者有話要說: 斌總==郭兆斌-->梁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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