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廖廠長在那裏想了好一陣, 點點頭,笑着說:“你小子夠沉穩的,我也覺得換哪個臺都是那幾張臉,年輕人迷得不行,但是正兒八經養家持家的人還是樂意看接地氣貼生活的,我和他們商量一下,就照着你的意思辦。也不知怎的, 這兩年好像不少東西在不知不覺中就變了,腦子反應慢點, 不知道要被甩到哪裏去。”
朱清和跟着笑了笑,轉頭看到牆上的表, 已經不早了, 站起身說:“您先忙着,我剛下火車, 得把東西送回去。”
廖廠長也不好留他, 只說:“我讓馬主任備了車, 也省得在路上麻煩,成,我也不擋着你回家, 你要是有什麽事直接來找我就行了。”
朱清和告辭出來,廠子裏的工人都換上了有思源食品加工廠幾個字的工作服,腳下生風都忙的很。以前他來找活幹的時候,這附近是一片荒地,要是旁邊沒人只會覺得陰森森的有些吓人, 幾年的功夫,土地變得更加值錢,附近蓋起了好幾排四層的居民樓,門面房多是賣水果,茶葉還有日用百貨。
最熱鬧的還要屬市中心,一些時髦高檔的東西在那邊的百貨大樓裏才能買到。兩年年前清遠縣成為省內第一批成功撤縣設市的區域,發展速度大大加快,多年前窮酸的樣子早已不複存在,市區道路平整幹淨,綠化覆蓋範圍也廣,坐在車裏将所有的變化都收入眼底,作為土身土長的本地人,看着很歡喜。
這種變化等到了村裏就有些減弱,家庭狀況還算不錯的人家已經蓋了新的敞亮的房子,裝了好看的鐵門,至于過的艱難的照舊是多年以前的老樣子。
羅叔主持修的那條讓別村羨慕不已的路,這七年的功夫看起來有些破舊了,他讓師傅把他放到村口,到過謝,自己扛着行李往家走他讓師傅把他放到村口,到過謝,自己扛着行李往家走。
朱清和照舊住着自己那間窯洞,村裏接了自來水,他把管子直接通到家裏,冬天用也不愁,現在已經不燒柴了,成噸成噸的拉煤炭,省勁很多,不過他因為上學和打工在家裏住的日子很少,拉小半車都燒不完,倒是三天兩頭的丢些,他暫時也懶得去管。其實他知道偷的人是誰,看在她家活的那麽艱難的份上,他也不好去計較。
這幾年他雖然不常在家,但是少有幾次回家,朱媽都會找上門來哭訴,他不待見聽,也沒心思聽,只顧忙活自己的事,她念叨一陣見沒什麽用就走了。一來二去的全磨成了老油條,他什麽時候都是一副任你天打雷劈,我自巍然不動的樣子,讓朱媽好幾次到了嘴邊的話硬是咽了下去。
這不才走到村口大槐樹下,朱媽丢下手裏的活就跑過來了,伸手要幫他提東西,笑着說:“清和,你今年暑假打算待多久啊?媽一直記挂你,就怕你和往年一樣留在外面打工。”
朱清和微微側身避開她伸來的手,眉目間一片清明,平靜的像是沒有看見這個人,大步往前走。
朱媽尴尬地将手收回來在褲子上抓了抓,臉色微微泛白,但還是想也不想地追上去,小心翼翼地讨好道:“你還沒吃飯吧?想吃什麽,我給你去做,地裏種了菜,我摘一把回來。”
坐在槐樹下的人們小聲地交頭接耳,看向朱媽的眼神中帶着毫不掩飾的嘲諷和輕蔑。老朱家這幾年真是倒黴厲害,朱玉良在羅有望接管村子第一屆結束後還存着東山再起的心思,前前後後跑斷腿,最後還是無緣當選,聽說這一次還不死心,反倒成了人們眼裏的笑話。最操蛋的要數朱玉田,自打朱玉良掉下來之後,成天好吃懶做,怨天尤人,幹活也不踏實,前陣子才被人家從廠子裏攆回來,真是面子裏子都不要了。
朱清和淡淡地開口拒絕:“不用了,你去忙你的吧。”
朱媽看了眼他手裏提着的精致盒子,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笑道:“還是要吃飯,這些中看不中用的純粹浪費,有錢花哪兒不行?你弟早你幾天就回來了,說是上課考試快累死了,這會兒還在炕上躺着呢。”
朱清和是從羅勇那裏知道朱清亮沒考好,最後念了中專學會計。他那個時候忍不住想,上輩子他知道朱清亮考上大學的時候別提有多羨慕了,正如王老師說的那樣,有了學歷就有了飯碗,大學文憑很吃香,只是沒想到這一世一切全部改寫,朱清亮再沒有得意的資本,想到他在自己絕望求救時和朱媽說大城市工傷賠償最少三十萬的時候,朱清和的心就徹底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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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媽此時的讨好與他來說沒有任何的意義,他懶得接話,回到家将東西歸放整齊,把外面的火給生起來,回屋把水缸清洗一遍,看着從水龍頭裏流出來的銀色水流,他想着今天就不先去看羅叔了,晚點帶點吃的去富滿叔家坐坐去。
這幾年他那一畝地多虧人家一家子給打理,讓他回來的時候不至于餓肚子,他以前要給富滿叔錢,被富滿叔臭罵一頓,今年他說成什麽也得把這錢給了,人家一家子人,還有幾個孫子要養,有那功夫做什麽不好,幹啥非得幫着他使力氣?
他不是不識好歹的人,正因為人家對自己掏心掏肺的,他更應該報答。等哪天他的廠子辦起來了,他一定想法子照顧到他們一家子。
朱媽見他在那發呆,徑直走到屋裏去解那個糕點盒子。朱清和聽到外面包裝的塑料想,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讓他覺得有些可悲。
雖然他不知道上一輩子爹媽他們過得是什麽日子,但肯定是吃穿不愁的,而現在朱媽眼裏的饞意和好奇,紮得他眼睛疼。也許今世與他們來說,是要償還上一世的罪孽吧?
這是一盒子糕點,分上下兩層,花花綠綠挺好看的,一開上面的蓋子就聞到香味了。她本來就是好奇裏面章啥樣子,誰知道被這味一勾當即沒忍住,拿了一個放進嘴裏一陣狼吞虎咽。等吃完了才一陣慌,怕朱清和不高興,雖說吃自己兒子的東西理所應當,但是這個大兒子明顯不一樣了,渾身上下都是城裏人的打扮,白襯衫,牛仔褲,運動鞋,頭發不長不短,相貌堂堂,全村都沒她兒子這麽精幹。
朱媽轉頭見他擰了水龍頭要出去,尴尬地說:“這個挺好吃的,我能不能給清亮帶兩個回去?他在外頭上學,交了學費也沒啥錢,肯定吃不上好的,你拿的這個,我都是頭一回見,讓他也嘗嘗味道。”
朱清和看她有多可憐,心裏就有多恨她,朱清亮,從來她的眼裏只有一個朱清亮。為什麽她從不想想自己的學費是從哪兒來的?羅叔,姑,王老師,富滿叔,都在知道他考上大學的時候說要幫他交學費,人家從沒欠他什麽,還能這樣為他着想,只有自己的親爹媽,心心念念想着怎麽才能從他身上克扣好東西。
“你回去吧,我要鎖門了。”
朱媽不死心,還抓着最後一點機會倒苦水:“你爹現在就跟個廢人一樣,從沒一天好好上工,總覺得自己是當領導的料,讓人家攆,他自己辭不知道都多少次了,家裏唯一能指望上他的,也就那點地了。現在家裏做什麽不得花錢?我一年到頭天天剝核桃,這兩只手泡在水裏都快爛了,才勉強夠清亮的學費。清和,你比清亮出息,能考上大學,媽心裏高興。以前是我們不對,但是你還打算真記我們一輩子的仇?這天底下哪家大人不犯錯?養兒子都是為了養老的,我們現在賺不動錢了,你有本事,你就不能管管我們嗎?”
朱清和用力地甩了下手裏的籃子,怒目大睜,惡聲道:“走,別給我說那些又臭又長的話。”
朱媽瑟縮了下身子,臨走還不忘抓上那個盒子,怯怯地跑走了。
朱清和看着她的背影,嘴角扯起一抹嘲諷的笑,當初他以為真是因為神婆的話所以爹媽不喜歡他,直到後來他才發現,就算沒有神婆,爹媽眼裏最疼的還是朱清亮,骨子裏的偏心是沒法改的,所以還有什麽好渴求的?
這個時候山上有不少好東西,他已經有好幾年沒上過山了,他念的大學在省會城市,四周全是高樓林立,改造擴建沒完沒了,要想看風景,也只能去公園了。這麽多年,也只有這座山還一直原封不動的在這裏。
夏天一切都懶洋洋的,山裏很清淨,也很涼快,他摘野果挖野菜,一直忙活到太陽快落山才回去。洗漱後換了幹淨的衣服,從袋子裏拿出他給富滿叔一家帶的禮物出門了,又帶了塊肉,其實這幾年能吃到的好東西多了去了,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麽,還是這豬肉最讓人覺得有誠意,畢竟那段難過的日子裏,這是最稀罕的東西。
只是路上沒想到會遇到蒼老了許多的大伯,他從大伯身邊經過的時候,聽到大伯冷笑一聲:“現在有點出息就忘了是誰家的種?一個姓劉一個姓羅,有本事你改了姓,吃裏扒外的小畜生。”
朱清和笑了笑,也不惱,只是笑道:“大伯心态還是要調整好,最好積點口德,不然當心換屆的時候還是當選不上,那多丢人?”
朱玉良被朱清和一句話差點噎得背過氣去,他現在怎麽能不眼紅?天天看着村務公開欄,聽着別人說的小道消息,只知道村裏現在富的流油,他那會兒算什麽?進了腰包的也不夠花,要是能再幹一屆,塞滿口袋,他也就知足了。
懷着這樣的心思,也不願私下裏羅有望曾嘲諷他,心裏就沒個正經,連老天都看不下去了。
富滿叔剛下工不久,正在院子裏照看兩個孫子,擡眼見朱清和來了,驚喜地說:“什麽時候回來的?有陣子不見,長成大小夥子了,有一米八了吧?趕緊念完書,娶個媳婦好好過日子,跟叔說說,追你的姑娘多不多?”
富滿嬸從屋裏出來,在自家男人身上拍了下,沒好氣地笑:“別搭理你叔,畢業了先找個。好工作,給那些瞎了狗眼的人看看,氣死他們。”看着朱清和遞過來的東西,富滿嬸不悅道:“你這是幹啥呀?年年往過送東西,這麽客套幹啥?”
朱清和笑着說:“就當給我兩個小侄子的,咱們這麽多年的交情,別在意這個了。我那地多虧有叔嬸給照看着,不然早成荒地了,我也一回來就得餓肚子。”
富滿叔将孫子包在懷裏,咧嘴笑得開心:“別看我們不咋地,你問問村裏哪個不是從農業大學畢業的?啥會兒種啥會兒收,看天氣,比它天氣預報都準,一輩子就和這幾畝地打交道,多的活都幹過來了,你那一畝地算什麽?順便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再這麽來,我還怕了你了。讓你嬸子給你做剔尖,好久沒吃了吧?外面吃什麽都貴,哪像咱們自己家,什麽都實在。”
朱清和和大龍哥在一旁聽得發笑,他們都知道富滿叔自從上了年紀就變得能說了,只要逮着人從上到下都能給扯一通,逗的幾個人笑個不停。
富滿嬸在廚房和兒媳忙活,聽了忍不住笑道:“你爹老和我說,要是大龍晚出生幾年就好了,他就讓大龍和清和一塊玩去,跟着這麽一塊好料子,還怕大龍沒出息?可惜也就只能想想了,現在也就盼着咱們家的這兩個小祖宗有出息了。”
大龍媳婦笑着說:“可別這麽想,到時候我怎麽辦啊?我去哪兒找您這樣的好婆婆啊?”
富滿嬸往外面看了一眼,見男人們說說笑笑的,也跟着笑,瞪了眼兒媳婦:“就你嘴甜會說話,哄死人不償命。”
富滿嬸因為朱清和來了,臨時又加了幾個菜,富滿叔佯裝吃味地沖着朱清亮說:“看見了沒?你一來,家裏就過年,你得天天來幫我們改善夥食。”
富滿嬸被他給逗笑了,罵道:“平日裏虧待你了?下酒菜豆給你好好弄,還不知足,清和難得回來了,吃一頓好的,看把你委屈的。”
朱清和趕緊接話:“叔,趁着過年,我陪您喝兩口。”
富滿叔自己倒是先樂了,一桌子人說說笑笑好不熱鬧,這頓飯一直到天黑才吃完。朱清和喝的不多,沒上腦,就是臉有點紅。到了晚上,草叢裏蟲鳴陣陣很熱鬧。
回家的這條路他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卻還是第一回覺得有趣,頭頂月輝灑滿世間,将這一片黑暗照亮。他不自覺地往過一瞥,看到那方月亮倒映在中央的水潭,他也不知道怎麽了,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幾步,耳畔響起那道帶着稚氣的聲音:“清和哥,你看水上有什麽?我舍不得的東西就在裏面。”
他往下一看,自己模糊的影子也在其中,忍不住笑道:“這個小王八蛋!”
前兩年阮穆給他的書信還不少,東西也是一大包一大包的郵,只是後來慢慢的少了,最後一封信,阮穆在裏面只有一句話:你為什麽從不給我回信?
其實打一個電話也費不了多少功夫,但是朱清和還是放棄了,他不想再讓阮穆繼續錯下去,所以沒了往來也好,就算見到王老師,他也不會去問關于阮穆的事情,就像阮穆從未在他的生命裏出現過一樣。越來越久,然後忘記,再也不會在夜裏夢到那個人。卻不知道為何,這個時候竟會想起他,也許他是喝多了,醉鬼才說自己沒醉。
這幾年人的活動範圍越發大,山上那些野獸已經不見蹤影了,所以現在很安全。他踏着滿地月光回到家,低着頭拿鑰匙,才剛對上孔卻不想被一道力量給扯向陰暗中,他本能的要攻擊,但那人像是料到一樣,輕松地躲開,之後他的一雙手被那人牢牢地控制住,背緊貼着牆不能動彈,膝蓋也被那人的腿給壓着,他此時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在危險中卻無能為力。
那人用另一只灼燙有力地手扣着他的下巴,唇間吐出一聲輕笑,在朱清和要開口的時候,那人精準地鎖住了他的聲音,帶着涼意的唇覆在他的上面,迫切地與他糾纏,像是不管不顧不計一切後果般的索取。
朱清和頓時懵了,他的掙紮無果之後,由着那人嘗夠滋味稍稍分開後,冷着聲音道:“阮穆,夠了吧?放開我。”
那人的笑聲更是止不住,低沉沙啞又悅耳,其中的躁動,朱清和聽得清清楚楚。他還不夠,重新在朱清和唇上嘬了一口,才說道:“開門,讓我進去。”
朱清和用力推開他,心中十分不快,憤憤不平,這個小子居然趕這麽對自己,手氣的有點抖,費了好一陣力氣才打開門,拉下燈繩,一室暖黃色的光掃去黑暗,将環抱雙臂的人給照的清楚。
細碎的劉海下是一雙如墨潭深邃的眸子,高挺的鼻梁,微微泛着水光的唇上揚,懶懶地開口:“好幾年沒見,看來你早把我的話給忘光了,一點都沒想我。”
朱清和轉身往裏面走,倒了兩杯水,嘆口氣說道:“什麽時候來的?你也差不多才放假不久吧?”
阮穆已經長得比朱清和還要高了,他追過來,居高臨下地看着臉頰泛紅的朱清和,聲音慵懶而富有磁性:“我已經畢業一年了,清和,以前我怕被你甩開,但是現在,你太慢了,我等的有點心急。”說着他兩手撐在朱清和身側,一眼看去像是将人攏在懷中。
朱清和雖然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很香,但是十分不喜歡這種逼迫的感覺,拍開他的手,拉開彼此間的距離,依舊冷聲道:“阮穆,你最好正常一點,不然你現在就從我家裏出去。”
阮穆終究還是怕朱清和太生氣,到時候真疏遠了,只得往後退了一步,說道:“你別生氣,我只是見到你太激動了,八年沒見,想瘋了。你倒是狠心,真的一點都沒考慮過去北京。虧我還在家盼,問過我媽才知道你沒這個打算。”
他站在離自己一臂遠的位置,那股逼迫感遠離他才覺得舒坦了些,輕咳一聲說道:“王老師這個暑假還很忙嗎?我打算明天去看她。”
阮穆見他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抿嘴笑道:“她答應我要回去了,這是最後一年留在朱家村了,我打算在這裏陪她一年。你應該沒見過追他的王叔叔吧?我爸提了,走不開,跟我說了很多好話,讓我幫忙守着,我自己的爸媽,丢了哪個都難受。這幾年,你過得怎麽樣?”
朱清和揉了揉眉心,難道這酒後勁大?他怎麽覺得一陣頭昏?不過還是硬撐着從口袋裏拿出那張支票遞給他:“投機得來的錢,有空和我去市裏一趟,連本帶利還給你。”
阮穆閑閑地看了一眼,嘴角上揚:“還不錯,你收好,我怎麽會和你要錢?這是我給你的……”他還是打住了,不敢說過分的話,怕有得罪他,到時候一點甜頭都讨不到。媳婦脾氣大,日子也挺不好過啊。
朱清和被這酒弄的有點熬不住,眼皮上下打架,他其實挺不習慣和阮穆現在的相處方式,他受不了阮穆眼睛裏的虎視眈眈。剛才他逮着自己霸道的親,讓他心生警惕,強撐着說:“我困了,你先回去,有話明天再說。”
阮穆早有準備,俊朗的臉上浮起一抹笑:“我和媽說了,今天在你這裏,和你一起睡。”
朱清和覺得他是故意把一起睡三個字咬的那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