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二日除夕,不到卯時,軒轅晦便醒了,看着榻上帳幔靜靜發愣。
轉頭看去,趙诩還未醒,仰面躺着、雙手交疊着放在腹上。
一等士族家的世子,哪怕是睡着,儀态也是無可挑剔,只是在床榻上都如此端方,未免有些自矜得可笑了。
昨日趙诩突然說那些喪氣話,如今回過味來,怕是趙诩擔憂自己做過男妃,怕旁人日後以娈寵視之,更怕以後會牽扯進內宮之事。
自己罔顧他之意願強娶了他,早已對他不起,若是讓他一個七尺男兒,永日困在深宮之中,那與将他殺了又有何異?
更何況,肅州如今雖也不算富庶之地,可從貧瘠荒蕪到安居樂業,其間趙诩付出多少心力?內聯白日社、外聯回纥、營建內衛,哪一樣不是趙诩苦心經營?
若沒有趙诩這些年在身旁出謀劃策、安定人心,自己能否撐到現在都是未知之數。
別的不說,趙诩不在,自己甚至都難以安枕,離了他,又如何過活?
倘若真有傲視天下之日,他為皇,就封趙诩為王,讓他毗鄰內宮而居……
不過,就算住在內宮,其實也無甚要緊吧?
軒轅晦在這邊想入非非,趙诩卻已然醒了,就見軒轅晦傻傻地念念有詞。
“王爺?”
軒轅晦回過神來,毫不吝惜地賞了個笑臉,“王妃醒了?”
趙诩莫名其妙,“怎地今日心情如此之好?”
“看到王妃,心情怎能不好?”軒轅晦嬉皮笑臉,“來,我伺候王妃起身。”
趙诩盯着他看了會,忽而笑笑,“也罷,今日我便逾越一次。”
說着便起身張開雙臂,在榻邊站好。
軒轅晦輕咳一聲,喚伺候的小厮進來,将衣裳一件件往趙诩身上套。
只是他降生以來,吃穿均由宮人服侍,哪裏又會幫旁人更衣?
他徑自手忙腳亂,可憐了趙诩,寒冬臘月裏只着中衣站着。
旁邊守寧本想出聲提醒,卻見趙诩不惱不怒,嘴角含笑地看着軒轅晦将自己來回擺弄,眼裏盡是溫存。
守寧心下一凜,立時移開視線,對他二人相處更加留意起來。
好不容易二人更衣洗漱罷,用早膳時,軒轅晦開口了,“聽聞昨日王妃已與沈覓一道去養濟院探看過了?”
趙诩點頭,“民生吏治諸事,沈覓均已安排停當,連雅魯克那邊都顧及到了。以他之才,治一國也是當得,何況一州?”
軒轅晦又道,“昨日我也帶着狻猊幾個勞了軍,換言之,咱們今日大可好好松快松快,不必再為那些凡俗瑣事煩心。”
“那王爺是要去游獵?”趙诩揣測道。
軒轅晦放下玉箸,“才從北邊回來,哪裏還有哪個興致?我看不如咱們就待在府中,優哉悠哉地守歲,你看可好?”
“這有何難?早間我先将桃符寫了,午間會有人來跳傩,過兩個時辰,王爺便可用晚膳了。”
“那傩舞無甚好看的,王妃便代我去罷。至于晚膳,昨日說是有銅鍋的?”軒轅晦托腮笑問。
趙诩禁不住捏了捏他臉,對如今長成後的瘦削手感頗有些遺憾,“王爺既如此閑,不如賜給下面的桃符,王爺一概寫了罷。”
“王妃那筆好字鐵畫銀鈎、游雲驚龍,世人皆知,若是賞了我那字下去,怕是他們都不買賬。”軒轅晦假惺惺道,“新年頭月裏,還是給他們個恩典吧?”
趙诩氣笑了,“賜字本就是王爺的事情,王爺躲懶,原先我已是代勞了,想不到倒成了我欠王爺的。”
“若單純是題字也便罷了,可是數百份‘神荼’、‘郁壘’寫下來,實是乏味得緊……”軒轅晦正抱怨着,猛然頓住,對趙诩笑道,“我看吶,咱們既已到了蠻夷之地,倒也不必遵從華夏舊俗。既是賞賜我藩邸衆臣,那便随我心意,王妃以為如何?”
趙诩頗有些詫異,“哦?王爺竟有此妙想,那不知王爺預備賜何字?”
命下人取了桃符,軒轅晦磨好墨,凝神細思片刻,便題了四字,“添丁、弄璋。”
趙诩立時笑出聲來,“他可未必會謝你。”
沈覓老樹開花,這把歲數了竟還有望添個嫡子,竟比孫子還小上兩歲,這陣子成日裏被軒轅晦挖苦“老不休”,簡直苦不堪言。
“來啊,”軒轅晦來勁了,“命人趕緊給沈大人送去。”
緊接着,他給枳棘題了,“青霄、白日。”
不知是譏諷他目不能視,還是誇他心地光明,趙诩在一旁笑意盎然。
凡是重臣,他都挖空心思地認真拟了,其餘人等皆是“吉祥、如意”,興致上來,倒還真讓他題了百八十塊。
“那王爺不打算賞妾身一塊?”臨出門去主持大傩時,趙诩半開玩笑道。
軒轅晦正凝神運筆,聞言對他擡眼一笑。
晚膳軒轅晦并未克制,便有些積食,守歲時懶洋洋地倚着憑幾,看着火盆裏的火苗發愣。
趙诩命人放了爆竹,頓時又是好一陣子熱鬧。
“王爺,”趙诩緩緩開口,“這是你我一道過的第四個年了吧?”
軒轅晦掐指一算,“你我六月初七成婚,到今日,轉瞬三年半過去了。”
一旁守寧将将酒溫好,趙诩便打發他下去歇息。
軒轅晦親自為他斟酒,“說來奇怪,明明在肅州的時日并不很長,卻刻骨銘心,以至于在長安的日子,怎麽回想都想不起了。”
“說明王爺喜新厭舊。”趙诩仰頭飲盡,“話說回來,王爺到底題了什麽?不到一個時辰便是元日了,桃符總得挂上吧?”
軒轅晦伸出手指點了點他,“稍安勿躁。”
趙诩瞥他眼,“應已挂上了罷?秾李樓門首,可是?”
有人打更,又有不少歡呼歡笑從肅州各個地方傳來。
已是景和十九年了。
軒轅晦起身伸出手,側過頭看趙诩,“還不走麽?”
趙诩一把抓住,“敢不從命?”
二人相視一笑,一同向秾李樓踱去。
兩排足印綿延向前,又被大氅在雪地上拖曳的印跡掩蓋。
兩個桃符在北風中搖搖晃晃,卻又堅不可移。
有人一筆一劃寫的認真——“比翼于飛”。
第三卷:滿江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