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引川, 這邊!”
顧引川停了手下的水彩筆,從畫板後擡起頭, 就看到前面的樹林裏, 穿着英式格子灰西裝的男孩。
學校樹林裏的陽光很強, 濃郁的金黃籠罩下來, 甚至看不分明前面男孩的臉, 顧引川只看到他唇角的笑格外張揚。
和他本身一樣。
“我在這邊發現了一只長得特別奇怪的毛毛蟲, 你不是想克服一下, 單獨畫幅特寫嗎?來。”
顧引川想到毛毛蟲,皮膚上細微的絨毛頃刻防備地豎了起來。
他蹙着頭,看一眼畫板上畫到一半的小木屋,搖了搖頭。
“我這張還沒畫完。”
“快來,”男孩用皮鞋的前端點了點樹根處,笑得更加狡黠, “要不, 我給你抓過去?”
說這話的時候, 男孩已經有了彎身的傾向。
顧引川幾乎是瞬間就把筆扔到托盤上,然後站起了身。
對面的男孩一臉得逞地笑着, 手插回口袋裏,一直望着他走過來。
顧引川一臉防備地盯着他腳下, 隔了段距離, 他看不清落葉下的情景。
距離男孩的臉只有幾步遠。
周圍忽然安靜地吓人。
顧引川擡頭,猛然發現男孩臉上的笑突然變得詭異,又在下一秒倏地收住。
“辛銘?”
顧引川有些疑惑的蹙眉, 喊了一下男孩的名字。
下一秒,沒有任何防備,他邁出的腳一腳踩空,然後整個身體不受控制的地失重,向下墜去。
顧引川驚呼一聲,手四處亂抓着,卻什麽也抓不住。
下墜地速度越來越快,入目是無邊的黑暗,深不見底。
他轉過身來,感受到凜冽的風從耳邊擦過,入目看到的,是洞口外的男生正插着兜,事不關己地看着他,眼底的寒意幾乎凝結成寒冰。
辛銘……
顧引川虛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身體在急急地下墜着。
離洞口越來越遠。
直到最後一絲光也被湮滅。
他眨了眨眼,跌入了無邊深淵。
“去死吧。”
黑暗中,有個惡魔般的聲音對着他低語。
顧引川愣怔片刻,為這聲音的熟悉度。
不,不。
下一秒,他陡然回過神來,掙紮着,擡手于黑暗中拼了命的抓取。
周身的溫度陰寒濕冷,他仿佛瞬間置身冬日裏的寒潭。
顧引川覺得自己的呼吸一下子被水覆過,蓋過了他的腦袋,隔絕了一切的聲音。
黑暗。
無邊的黑暗。
他拼命向上游,可仿佛這水沒有盡頭。
胸腔裏的空氣也即将被壓榨幹淨。
顧引川眼底閃現出絕望的光。
身體還在本能地游着。
救救我。
顧引川自心底裏祈禱。
誰來救救我。
心中的祈禱才落下。
他的指尖觸到一絲溫柔的暖意,顧引川最後一絲意識幾乎是陡然清明,他向上,循着那份溫暖攀爬,終于,将它握入掌心。
是一只溫柔得像是沒有骨頭的手。
但是卻很有力量,牽引着他一直向上。
終于,顧引川感覺自己的手被拉出了水中,然後他的頭也猛地探了出去,大口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
“顧先生……”
所有的聲音回攏的瞬間,他聽到了最溫柔的呢喃。
顧引川睜開了眼。
視線由模糊轉為清明。
他皺着眉,有些迷茫地環視一圈,入目是別墅病房裏一片潔白的屋頂,還有淺灰色的窗簾。
窗簾只拉了一半,房間裏是恰到好處的暖意和光感。
腦海裏最後閃現了一個名字。
辛銘。
視線下意識向下,他安然躺在病床上,沒有任何的水。
手中,是一只手指很纖細的手,溫柔馨軟地任他握着。
顧引川吞咽了下,喉嚨有些幹涸,像大火中逃生後被煙熏過一樣。
意識逐漸回攏。
他腦海裏閃現過昏睡前的全部畫面。
他好像躁狂症發作了,來的很強烈。
一個人于黑暗中肆意破壞着一切東西的時候,季初羽出現了。
她把他的黑暗抽離,阻止了他。
然後,他魔怔了一般,撲向她,張口咬了她。
顧引川抿着唇,幾乎是瞬間心有餘悸地收回了手,抓緊被單,視線不無擔憂地得飄向她肩頭。
心裏沒由來的緊張。
季初羽穿了白色的圓領毛衣,只露出白皙纖長的脖頸,看不到肩頭的狀況。
季初羽的臉上的表情很淡然,光線暈得她整個人都格外溫柔。
她收回手,聲音放得很輕:“顧先生,起來喝點水吧。”
顧引川的視線死死地盯着她的肩頭,仿佛要隔着毛衣把她看穿一樣。
聽到這一句,他的眸底的光顫了顫。
下一秒,男人猛地擡手拉起被角,蓋過自己的頭頂,把自己嚴嚴實實鴕鳥狀地遮掩在被子裏。
季初羽才端着水杯轉過來的手一頓,看着被單下的隆起還有裸露在外的修長手指,愣住了。
門口,徐鶴正好進來。
目睹這一切,他看着季初羽投過來詢問的目光,擺擺手示意她出去,這邊交給他。
季初羽點頭,把水杯放回床頭櫃上,然後起身出了房間。
顧引川悶在被子裏,指尖因為用力捏着被角開始泛白。
外面的聲音聽不真切。
他仔細的聽着,卻幾乎被自己的心跳聲蓋過去。
直到被單被輕輕敲了敲,提醒他:“季小姐走了。”
是徐鶴的聲音。
顧引川猶豫了片刻,猛地掀開被子,露出一張沉得很黑的俊臉。
他的視線有些不滿地瞄向徐鶴。
徐鶴擡手按着升降床,把他的上半身撐起來,遞過去剛剛季初羽晾好的水,唇角的笑意壓不下去:“怎麽,想起來自己昨天咬了人家,不好意思面對了?”
顧引川斜睨他一眼,還是接過水來,抿了幾口。
額頭和後背的汗逐漸回落。
喉嚨終于得到滋潤,他開口,聲音有些沙啞:“昨晚她怎麽會在這裏?”
“你昨天狀況實在不對,是我拜托季小姐留下來的。”
看着男人冷冷瞥過來的目光,徐鶴舉雙手作無辜狀,“季小姐自己是同意了的。”
看男人明顯不信的神情,徐鶴無奈地牽了牽唇角。
“季小姐覺得你這次犯病,她也有一定的責任。是她識人不清,早在察覺苗頭的時候沒有辭退白茵杜絕隐患,才讓你受到傷害。”
“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顧引川小聲說道。
徐鶴閉了嘴,聞言笑了。
隔了會兒,他開口問:“不過引川,你昨晚……為什麽要突然對季小姐下那個死口?”
顧引川死死捏着手中的水杯,幽深的視線眯了眯,毫不聚焦地落在床尾:“她……讓我想起了顏右。”
聽到這個名字,徐鶴原本輕松帶着笑意的神情頃刻蕩然無存。
他蹙着眉,眼底有着凝重。
“你昨晚發燒了。所以……你是把季小姐當成顏右了?”
“不是。”顧引川搖頭,很篤定道,“只是一種感覺。我很清楚不是她。”
徐鶴半張嘴愣怔片刻,和門外若有所思地楚江對望一眼,很快點頭。
“我明白了。”
如果是顏右的話,他不會那麽親近她,但如果是季初羽的話,就如此刻,顧引川又絕不會下得去那個狠口。
只能說,那更像是在他意識模糊時,發覺自己最心愛的東西上沾染了自己最讨厭的點。
而那一口,不過是小朋友般帶着痛恨和不舍的占有欲的發洩而已。
顧引川擡手捏了一把眉心,雙目微合,很平靜地陳述:“我夢到辛銘了。”
徐鶴有些詫異地瞳孔放大了一下。
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話是抛下怎樣一顆重磅炸.彈。
顧引川收回手,睜開眼,問道:“她……怎麽樣?”
徐鶴很快反應過來:“你咬的那口很重,都破皮見血了。王醫生按壓着半天才止了血。不過,季小姐忍耐力很好,全程都沒吭一聲。”
“最近……就別讓她幹活了。”顧引川喉結滾動了一下,說這話的時候,耳根有些泛紅。
徐鶴點頭:“我已經叮囑過季小姐了。但……季小姐幾乎是徹夜照顧發燒的你,早上還特意煮了粥的。”
……主要是他抓着不放人走。
這話徐鶴沒好意思講。
他看一眼男人的臉色,接過水杯放回床頭。
那邊,楚江看男人的視線望過來,從西褲口袋中抽出手,邁步走過來。
“好點了。”
他看着顧引川的臉色,肯定道。
見顧引川沒有什麽反應,他從一旁拖過陪護的椅子坐下,望向徐鶴。
徐鶴即刻接收到,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季小姐那邊有什麽要幫忙的沒有。”
目送着徐鶴出去帶好門。
房間裏只剩兩個人。
楚江收起臉上的笑意,平和得像上帝派來的無善無惡無悲無喜的聆聽者,望向顧引川,視線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來聊聊昨晚的夢境?”
——
季初羽在廚房裏看着熬得粥有沒有炖好。
她特意用紫砂鍋慢火炖了好久,直到每一粒米都變得軟糯粘稠,香菇和雞肉的濃香也浸到粥裏。
徐鶴進來的時候,就看到季初羽在認真的用小碗小勺品嘗粥的味道的模樣。
別墅的廚房很大,但是一直沒人用過,也是此刻,他聞着食物的香氣,才察覺出,原來顧引川一直所處的冰川極地,也許也可以因為日光消融,然後充滿人間煙火氣。
似乎是肩頭的傷口仍在隐隐作痛,季初羽才用左手拿起蓋子,很快吸一口涼氣放下了,用右手拿起,蓋到了砂鍋上,然後關了火。
她擡手拿了兩片隔熱墊,才要把鍋端下來,徐鶴已經大步走了過來。
“徐先生。”
徐鶴點點頭,徑直從她手裏拿過隔熱墊:“季小姐肩上還有傷,我來吧。”
季初羽看着他很輕松地從火上端下鍋放到隔熱架上,雙手有些無所适從地交握在一起,抿了抿唇:“……謝謝。”
“季小姐客氣了。”徐鶴回頭笑了一下,然後很自然地拿出碗來,盛了滿滿一碗粥。
一旁的托盤上,擺了一盤顏色很好看的開胃小菜,還有一屜很精巧的小籠包。
早上起來的時候,徐鶴有看到季初羽在廚房很認真地做了雞蛋餡,又一個一個包好。
他擡手把粥也放到托盤上,視線望向季初羽。
停了一下,很沒由來的開了口。
“季小姐,有考慮過離開搬家嗎?”
季初羽一愣,秀氣的眉頭輕輕蹙起,像是沒懂他的意思。
徐鶴的襯衣袖口微微挽起,他随手撐在流理臺上,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離開你生活了這麽多年的福利院,獨自一個人出去生活。”
像是聽到一個足夠讓她意想不到的消息,季初羽的眼睛倏地睜大,很快又平複下來。
她點點頭,很是平靜地回答:“福利院早晚要拆遷,我到時候會跟着搬走。”
“我指的不是這個。”徐鶴輕笑了一下,一向精明的臉上頗為真誠,“我知道我之前對于季小姐過于算計了。但是您這段時間的表現,尤其是對引川的幫助,讓我很是感激和愧疚。”
“就當是補償吧。我可以向您透露一下,福利院下個月就會開始搬遷。到時候,就是顧氏名下的福利小學了,裏面會有顧氏配備的宿舍,還有專業的特教老師,季小姐打算以什麽身份留在下來?徐某不才,覺得季小姐再留下去,有點屈才了。”
“而且,術業有專攻,您也未必有特教老師做得好。不如趁這個機會考慮下自己的人生。必要的時候,我和引川都可以幫你。”
似乎沒想到徐鶴會在廚房裏短暫地同她說這麽多。
季初羽有些停滞住了。
她看着徐鶴,張了張嘴,很快又噤聲,垂下頭來。
隔了會兒,季初羽終于點了點頭:“我會考慮。謝謝徐先生了。”
徐鶴搖頭,端起那個托盤:“這飯我幫您端到門口,等下由季小姐自己送進去。”
季初羽趕忙搖頭:“徐先生直接端上去就好了,我去打掃——”
“這可不行,”徐鶴回過頭來苦笑,“我端上去引川未必肯吃,別浪費顧小姐一番心意了。”
——
季初羽敲門進去的時候,楚江已經走了。
顧引川精神好了許多,已經洗漱過,穿戴整齊,坐在病房窗前那張圓桌旁了。
看着季初羽端着托盤進來,他的眉頭深深蹙起,很快把手中的平板往桌上一抛,大步流星的走過來。
從季初羽手中接過托盤放在桌上,顧引川回過神來,垂眸看着季初羽肩頭毛衣下微微鼓起的包。
應該是包紮的紗布團。
他的視線陡然變得幽深,聲音低沉暗啞:“最近這些事情讓別人來做就好,你休息。”
季初羽握了握空了的手,有些尴尬地提醒他:“不要緊的,顧先生,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
顧引川望着她一張一合的嘴,有片刻失神。
很快回過神來。
他望着季初羽的肩頭,輕咳了一下,悶悶地問:“還疼嗎?”
季初羽愣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麽,心髒忽然加速了一拍。
她臉頰有莫名的灼熱感,搖了搖頭,避開顧引川膠着過來的視線:“不疼。”
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空氣仿佛一瞬間凝固了一樣,悶着燥熱感在兩人周身裹覆攀爬。
季初羽的手心微微有了汗意。
她深吸一口氣,有些受不了地打破這份沉默。
——“吃飯吧。”
——“對不起。”
男人低沉的聲音幾乎是同時響起。
季初羽的視線下意識被吸引過去。
她望着男人眼底的內疚和不忍,以及一絲遮掩不及的懊喪,隔了隔,彎唇。
季初羽搖了搖頭,視線落在他額頭的傷口貼上,很快,笑意又落回到他眼裏。
“我們,算是扯平了吧?”
顧引川緊繃的俊臉上的神情一怔。
很快,他嚴肅地搖了搖頭,執拗道:“不,是我欠你。”
他擡手,襯衣的袖口已經被挽起,露出半截緊實修長的手臂,皮膚比一般的男生要白很多,只是上面縱橫交錯着不少陳年的傷疤。
季初羽不解地擡頭,看他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大義凜然和感天動地的真誠。
“你要不要咬回來。”
季初羽:“……”
季初羽一怔,歪了歪頭,終于消化了顧引川的意思,趕忙擺手:“不用。我沒有這個愛好。”
伸在她面前的手臂一頓,很快有些恹恹地收了回去,像是讨摸失敗的大狗狗失落地大尾巴一樣。
季初羽的視線無處安放,偏在一側,望着床頭的冰袋上。
裏面的冰塊已經融化了,冰袋軟軟的貼着桌面。
隔了會兒,男人的聲音帶着絲沉悶,緩緩解釋。
“我也是……第一次這樣。”
季初羽有些詫異地擡頭,看男人有些不自在地擡手觸了觸高挺的鼻尖,不敢看她,折身到桌旁乖乖坐好。
“抱歉。以後不會了。”
季初羽看到他修長的手指執起筷子,半天沒有下一步動作。
顧引川的另一只手停在膝蓋上,緩緩握成拳。
清冷的聲音緩緩敲打在她耳裏。
“這一口先欠着。”
“以後,你不開心的時候,都可以讨回來。”
顧引川擡眸,望着季初羽清冷的面龐,幽深的眼底滿是執着和認真。
“任何時候都可以。”
“我不怕痛。”
作者有話要說: 晚點還有一更嗷qwq
我榜單還差好多字數噫嗚嗚噫
謝謝小仙女們的關心,我已經沒事啦qwq抱歉我以後有事一定請假!讓大家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