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3―
暮春的涼風攜着前些日子殘存的粘稠寒潮灌入屋內,樓下嘈雜喧鬧的叫賣聲和隔壁嬰兒的哇哇啼哭糾纏着聲魚貫而入,環繞在齊朝宗的身旁,撞擊着無辜的耳膜。
混沌的世界。
大腦還沉浸在虛幻如蓮般的睡夢之中,原本占據在大腦皮層之中的殘存困意正如墨水稀釋般緩慢退卻,最終消逝無跡。
悠悠轉醒的瞬間,齊朝宗的目光緩緩聚焦于床頭放置的那輛破,破爛爛卻被擦得锃亮的玩具小車上。
在齊朝宗的童年裏,他從來沒有擁有過任何一件像樣的玩具,同齡男孩所擁有的玩具卡車、遙控飛機、旋轉陀螺,他一樣也沒親手摸過,而床頭放着的那唯一一輛缺了個輪子的汽車模型,還是他6歲時,父母從垃圾堆中無意翻撿出的廢物。
齊朝宗這一生都記得那個盛夏的傍晚。
那是一個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常午後,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和尋常的夏日晌午并無任何分別。
但不包括齊朝宗。
平日裏神情終日恍惚的父母神思少見的清明,甚至讓齊朝宗開始懷疑他的父母是不是被人調了包,換成了另外兩個長相相同的“正常人”。
在牆角挂着的油膩膩的二手時鐘的時針逼近五點時,倆人同時披着門外絢麗到有些刺眼的火紅霞光推開了嘎吱作響的房門,手中握着的是一輛少了一個後輪的髒兮兮的玩具小車。
父親手中握着的是一輛沾滿了灰黃泥土與蔬菜汁液的玩具小車,腌臜而醜陋。
外皮的油漆早已脫落,無法分辨出它原本的顏色,右後方的車輪也已不見了蹤影,這或許是造成它被它的上任主人所遺棄的原因。
對于這個被他人随手甩掉的垃圾,年幼的齊朝宗卻對它愛不釋手,連蹦帶跳地跑到父母面前,掂起腳尖,從父親那雙原本寬厚溫暖,卻因“溜冰”而變得瘦骨嶙峋如枯樹般的大手中,小心翼翼地接過了那輛殘破不堪的玩具小車,平平穩穩地把它放在了家中唯一的一張被油煙熏得黝黑發亮的木桌上。
整個過程顯得那麽的一絲不茍,甚至還帶着幾分戰戰兢兢的莊重與恭敬。
齊朝宗一邊咿咿呀呀地哼着從路旁的賣唱人那裏學來的小調,一邊從房內翻出了一些父母拿來“溜冰”用的塑料瓶的瓶蓋,挨個挨個進行了逐一地比對,他最終才從中挑選出了一個大小最适合的紅色瓶蓋,用小刀極為謹慎地在上面鑽了一個小孔。
接着他又找來了一根前細後粗的牙簽,對着從角落的小窗中透過來的幾方微薄的橘紅斜陽,有些吃力地将牙簽一點點地穿過了瓶蓋。
平常對除了如何能從這個早已千瘡百孔的家中搜刮出那少得可憐的一點積蓄,繼續去買更多的“白/粉”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漠不關心的父母,那日卻破天荒地站在了齊朝宗的身後,饒有興趣地看着瘦瘦小小的齊朝宗如何抿着小嘴,貿足了勁,想将牙簽塞進了小車底盤的小孔中。
窗外的餘輝不僅給世間萬物都渡上了淺淡卻又耀眼的金邊,也給齊朝宗父母那兩張青灰色的消瘦臉頰染上了些許暖意,滄桑而疲倦的眉眼中不斷翻滾着的橘紅夕陽倒影在其中,波光洌滟裏參雜着久違而奢侈的笑意與溫情。
溫軟微薄而又璀璨易逝。
見齊朝宗憋紅着張清癯的小臉,努力嘗試了多次卻依舊無果,正當心灰意冷的他撇了撇嘴撅得都能挂醬油瓶的嘴巴,準備把手中的殘破不全的小車擲于一隅不再理睬時,一直一言不發的父親卻眼疾手快地從齊朝宗的手中接下了那輛玩具小車:
“別急,我來試試。”
齊父的聲音因溜多了冰而有些幹澀沙啞,語調确是很久不見的輕松淡然,甚至還透着些許幾不可聞的愉悅。
齊父雖已消瘦到幾乎只剩下了一具皮包骨頭,走起路來也搖搖晃晃,似乎随時都要散架,但他終歸還是個大人,力氣怎麽地還是比齊朝宗這個瘦瘦條條的小屁孩大上一些。
齊父的動作看起來并不比齊朝宗要輕松,略顯突出的眉頭緊緊織結在一起,只蒙着一張青黃色薄皮的幹枯指尖因用力發白變青,對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不用費吹灰之力的事情,齊父卻用足足近三分鐘才勉強完成。
父親裝好“車輪”後臉上帶着的那一絲稍縱即逝的微笑,和母親從這個破敗不堪的家中找出一小塊因久置而郁結曬裂的碎布,将小車上的附着物擦拭幹淨後舒展開來的陰郁眉眼,成了齊朝宗這一生中最遙遠虛無的回憶。
那一天,齊朝宗展露出了他這一生裏唯一一次真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