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016-

6月8日的下午,最後一道鈴聲響起,一疊疊爬滿密密麻麻的字母的英語試卷被收歸妥當,齊朝宗緩緩起身,抹去額頭上覆蓋的一層細密汗珠,略微活動了下手腕有些發麻的筋骨後,跟着大部隊離開了考場。

很幸運,齊朝宗在高考這兩天毒瘾像是早有約定般,未曾騷擾過齊朝宗任何一下,考試狀态雖因記憶減退而算不上多好,相較毒瘾來襲時的那種生不如死的鑽心刺痛,卻也不算太過糟糕。

但這些對齊朝宗而言卻是毫無意義,無論考試成績究竟如何,他都無法繼續再繼續讀下去了。

不是不想,而是無法。

資金不足是一個方面,而身體狀況則是另一個更為直接的原因。

他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齊朝宗心裏比任何一個診所名醫都要清楚。這五年來,成百上千的各類毒/品早已把他這具瘦骨嶙峋的孱羸皮囊消磨得油盡燈枯,空虛黯然的內心也早已被毒瘾所蠶食镂空,唯餘骨架。

身病易治,心病難醫,哪怕華佗在世恐怕都難以讓我起死回生,穿過校園裏那條為迎接高考,而難得收拾得一塵不染的狹長走廊時,齊朝宗在心裏暗自想到。

室外,嘈雜蟬聲卷着溽熱粘稠的暖風迎面襲來,校園大門兩旁種植的兩排郁郁蔥蔥的香樟樹上,蟄伏了一個春冬的夏蟬像是想與考生們共享畢業的喜悅,在今日叫得格外歡騰,曠日嘹亮的鳴叫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

快走出校門時,齊朝宗回頭最後看了一眼這座自己待了整整三年卻依舊毫無留戀的老舊校園,白牆紅瓦,綠樹成蔭。

空中飽滿而又極富層次感的乳白雲朵交織着,翻滾着,碰撞着;油綠的層層樟樹樹葉似魚鱗般反射着耀眼的粼粼餘光,盛夏呼嘯的風聲在耳畔回響,定格成齊朝宗眼裏對這所學校的最後印象。

之後,齊朝宗便頭也不回地跨出了學校的低矮大門,別無留戀與羁絆。

那連綿為一片無邊麥浪般的聒噪“知了——知了——” 聲,像是對這個盛夏內将要發生的一切的提前預告,一語成谶,生生不息。

一個多月後,齊朝宗收到了本市一所二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所學校雖被一本大學甩去好幾條街,但在本市的二本中也能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不錯大學,但齊朝宗卻依舊放棄這個不少學子夢寐以求的寶貴名額。

辍學在家後,齊朝宗驟然發覺自己除了躺在家裏無所事事地等待死神光顧家門外,居然沒有第二件事情能幹,生活費也在上個月被親戚們以“你已經成年了,我們不應該再供你吃喝”為理由而停掉。

齊朝宗知道事情不會這麽快結束,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之前礙于對父母殘存的一絲愧疚和法院的判決,他們只得盡到身為自己親戚而該盡的撫養義務,但現在他們也該來要債了。

不出齊朝宗所料,一周後親戚們便找上了門來,不為要求更不是請求,而是來通知齊朝宗他目前所住的這間房子本就一直挂名到他們手中,先前是看在齊朝宗還未成年的份上可憐他,才準許他暫住其中,現在他也該讓出房子,自己到外邊工作了。

親戚争着要這間可憐兮兮的破爛房間的理由齊朝宗自是心知肚明,不過是為了那筆數額不小的拆遷費。

齊朝宗無力反駁,也無法反駁,親戚們甩在自己面前的那本早已改好了戶主的房産證就這麽躺在他的面前,上面蓋着的暗紅公章已經有些褪色,陳述着一個他不得不去接受的無奈事實。

從那片如同犬牙交錯般雜亂無章的貧民區走出後,望着路旁已是鏽跡斑斑的指示路标,踩着被太陽烘烤得滾燙利索的瀝青路面,齊朝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究竟接下來他該去往何方。

齊朝宗身上背着的挎包裏只裝了幾件貼身的衣物,和那輛已經散了架的玩具小車,從幾角旮旯裏搜刮出的現金合起來不超過五百,憑着這點少得可憐的現金,哪怕全市最為廉價的旅店他恐怕都很難住滿一周。

踟蹰不前間,腦海內驀然滑過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颀長人影,當那雙攝人心魄的狐貍眼浮現于腦海時,先前的遲疑彷徨便随之頃刻瓦解。

就讓我任性這麽一回吧,齊朝宗閉上眼睛,将視線從路标上收回,毒辣的陽光照射于微眯的眼皮之上,留下一片灼燒的輕微刺痛。

齊朝宗任由自己的雙腳帶着自己,再次踏上那條早已走過無數次的道路。

“美格,純飲。”

輕車熟路地繞過舞池,在吧臺的一把木質的高腳凳上坐下,齊朝宗一如既往地點了一杯威士忌。在等待的間隙,齊朝宗能感受到調酒師眼裏輕微流露出的探究目光,齊朝宗假裝對此毫無察覺,依舊漫無目的地打量着酒吧四周。

齊朝宗已經兩三個月沒再怎麽來過這裏了。

一來,高考臨近,雖說成績好壞對自己而言并無分別,但礙于校方的多次催促,齊朝宗最終還是跑去學校混了一兩個月;二來,自警/察上次造訪後,齊朝宗能明顯感受到其他人對待自己的态度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轉變,他們在言語間總是會不自覺地将自己牽扯到那個男人身上。

齊朝宗不喜歡這種語言及态度,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是一株只能依附于他人的藤蔓,沒有自我,只知順杆而爬。

一大杯琥珀色的液體不偏不倚地注入面前的玻璃杯內,麥芽發酵出的馥郁酒香撲面而來,能被世界上任何一位繪畫大師所啧啧稱奇的絕妙光影,似池水裏活蹦亂跳的鯉魚般輕快地游走于酒液之上,漾起層層清波。

但齊朝宗卻毫無欣賞這番光景的興致,他端起酒杯,仰起頭,就這麽硬生生地灌下了大半杯高濃度的威士忌。

冰涼的酒液滑過食道,引起喉嚨的一陣抽搐,火辣辣的灼燒感從嗓子深處層層傳來,如同百萬只毒蟻般撕咬着喉嚨中央。齊朝宗清了清嗓子,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試圖減輕這種自虐般的疼痛,卻發現這不過只是徒勞。

像是為了發洩心中那股壓抑已久的無明業火,齊朝宗渾然不顧喉嚨的極力抗議,繼續大口大口地朝着胃裏灌着杯中的威士忌。

不知道到底灌到了第幾杯,齊朝宗只覺嗓子仿佛已成為一截老化了的水管般麻木不仁,意識脫離肉體,仿佛已化為灰燼時,手中的玻璃杯被人遽然抽走。

齊朝宗皺了皺眉頭,原本握着酒杯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扭頭剛要發作時,借着酒吧裏迷離暧昧的紫色燈光,他才驚覺來者竟是那個自己朝思暮想,卻又不願遇見的人

——溫得韬。

“別這麽喝,喝多了嗓子會燒穿的。”不知何時,溫得韬已來到了齊朝宗的身邊,他的右手裏握着的正是方才奪來的酒杯。

“這是我的事,與你無關。”齊朝宗淡淡開口,嗓音不知是因烈酒入喉,還是因內心的慌亂而幹澀緊繃。

見到對方,神志本就有些恍惚的齊朝宗更加心慌意亂,他沒心思和對方多加糾纏,伸手便想搶回酒杯。對方卻不為所動地将手中的酒杯得更遠,這迫使齊朝宗只得掂起腳去夠他手中的酒杯,雖有意保持,但他離對方的距離幾乎近在咫尺,從遠處看,齊朝宗幾乎已是趴在對方身上。

“要我還給你也沒關系,但我現在更好奇你的回答。”

對方略微歪着腦袋,俯視着齊朝宗,一雙灼眼奪目的狐貍眼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将他的一舉一動俱收眼底,仿佛在無聲追問着齊朝宗先前那個問題的答案。

“不回答麽……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麽辦?露宿街頭?還是跑回去低三下氣地請求他們的收留?”像是捕捉到了齊朝宗臉上稍縱即逝的輕微詫異,齊朝宗眯了眯眼睛,笑得愈發燦爛。

“我在等你的回答呢……”像是為催促齊朝宗,溫得韬輕輕搖晃着手中的酒杯,液體碰撞堅固杯壁而發出的“噼啪”細響刺激着齊朝宗的耳膜,攪得他心煩意亂。

仿佛過了很久,也仿佛只是須臾,齊朝宗避開對方像是能将自己內心一覽無遺的灼爍目光,沉吟半晌後終是緩緩開口:

“帶我走。”

齊朝宗伸出右手,握緊了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的左手,手指交纏間,齊朝宗感受到了對方掌心傳來的微涼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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