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莊顏還楞了一下,但跟着聞昭一起進了屋子裏,看到那個穿着斜襟襖裙的女人時,她就有點明白了。

對方根本沒有說什麽姨婆不姨婆的事情,把寧婆婆的信收下後,她就笑着說道:“姨婆不姨婆的就算了,在我這兒攀親帶故沒什麽用。我信裏跟巧娘說的意思是我們秀洲班向來來者不拒,只要你有本事,想在我這兒當大爺也不是不行。但要是不夠本事,可能就沒有什麽舒坦日子過了。不過日子苦一點歸苦一點,總會有一碗飯吃,不至于餓死。”

靠本事吃飯,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莊顏和聞昭一起點頭。

王姨婆一頭青絲挽成了一個慵懶的墜馬髻,舉手投足間風姿綽約,娉娉婷婷,看起來不像是寧婆婆的姐妹,倒像是她的孩子那一輩的。

她一手挽着鬓發,看了看兩個孩子,微微地笑起來:“你們兩個孩子長得倒是都夠标志,是吃我們這碗飯的人了。”她似乎能夠把人看穿的目光緩緩看向了聞昭,“尤其這孩子,聲音夠亮、夠圓潤又有力,一把好嗓子。今年多大了?”

聞昭說了自己的年齡後,她就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可惜了,年歲大了一點。”不等人說話,她就又看向莊顏,“你是姐姐是吧,年紀就更大一些,可惜,可惜了。”不等莊顏兩人說話,她又自己笑起來,笑容像是海棠花一樣昳麗而又妖媚,“不過沒關系,只要別怕吃苦肯下功夫,什麽時候都不晚,都還來得及。”

她拍了一下手,角落裏走出來彎着腰的小年輕,滿臉笑容地站在王袅袅身後一步的地方:“班主,您有什麽吩咐?”

“我這頭還有事要忙,小青你帶她們兩個四處逛逛,熟悉一下。他們跟你們都是一樣的,不許動什麽歪心思,讓我發現了可饒不了你。”

名叫小青的年輕人立刻響亮地答了一聲:“那是當然!誰敢在班主面前弄鬼?”

幾個人目送王袅袅離開後,小青轉頭看向莊顏兩個的時候,笑容更加燦爛了:“咱們走吧?”

名叫小青的年輕人嘴皮子很利索,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磕巴都不打一下,語速快、吐字清晰,他邊走邊說,很快聞昭和莊顏就弄清楚了。無廣告

王袅袅開着整個淮揚道上最大的戲班子秀洲班。

每一年來這裏拜師學藝的人都不在少數。

戲班子名氣大了,整個江南甚至江北地區都有許多人點名要看秀洲班的戲。戲班自然而然開始擴大,從一個班底擴充到兩個,三個,同時還在不停地培養新人。

一個完整的班子不僅需要登臺表演的戲劇演員,還有配套的鼓、笛、板配樂。

當然了,去外地演出多多少少也得有幾個跟着打雜的人。

這樣一來,秀洲班需要的人手就越來越多了。

王袅袅說她來者不拒還真不是誇張的說法。

秀洲班在整個江南都很出名,嘉興這邊很多人都以秀洲班在這裏為榮,提起來高興得很。

所以莊顏和聞昭問路時,她們不知道自己要到的是秀洲班,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指路都很熱情——說不定這都是未來戲園子臺上的角兒呢!

因為賺的錢越來越多,養的人也越來越多,秀洲班的院子也經過一再的擴建,到如今已經是個不大不小的書院的模樣了。

有整齊劃一的宿舍、食堂,有剛入學的小學徒們培訓的地方,也有已經成名的大佬們吊嗓子練功夫的地方。

一切井井有條。

行走在這古色古香的江南特色園林建築裏,若不是時不時能夠聽到隐隐約約的樂器聲、還有偶爾傳來幾聲婉轉柔美的唱腔,莊顏都要以為自己是來旅游的了。

小青已經介紹到自己的名字了:“我們這一輩都是按照顏色來起名字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他笑容滿面地看向聞昭,“我入門早,聽說這幾年招的人多了排名排不過來。咱們班主發了話,後面進來的都照着《千字文》來排序,省事又好記,好像現在排到‘金生麗水玉出昆岡’了吧。”

寧婆婆給聞昭找了一個類似寄宿學校的地方,至少莊顏一圈看下來是挺滿意的。

因為按照小青的說法,進來的學徒當然先要去試試能不能登臺唱戲,要是不行就去學樂器,要還是不行就跟着戲班子打雜,或是在這大園子裏面幹力氣活也行。

就像王袅袅說的,只要不怕吃苦,在這裏總能有一碗飯吃。

別的莊顏或許不敢說,但要說吃苦……聞昭這樣從小在小山村裏面跟着寧婆婆長大的孩子,怎麽會怕吃苦?

他在這裏一定可以過得比小山村裏要好很多。

來的路上莊顏特意留意過,江南富庶,而嘉興又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之一,要不是人們有錢有閑,戲班子怎麽能這樣發展壯大?

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飯的時候,聞昭和莊顏又見到了王姨婆。

就像小青說的那樣,在她手裏繁榮起來的秀洲班,她是說一不二的班主。

遠遠地看到她來了食堂,食堂裏所有人都站了起來,不管男女老少,躬身齊聲打招呼:“班主!”

王袅袅含笑掃視一圈,微微點頭:“大家都坐吧,不必多禮。”

她迤逦走到聞昭和莊顏這一桌,示意她們不用再起身,她提起裙擺坐下:“你們兩個看的怎麽樣?”她又看向小青,“小青有沒有欺負你們?”

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平易近人,不管是對誰都沒有擺出過高高在上的架子來。

小青也并不怕她,聽到她這麽問立刻大聲喊冤:“班主,我一向最聽你的話了,怎麽會欺負新來的師弟師妹?”

“沒問你,別急着喊冤。”王袅袅笑睇他一眼,又看向聞昭和莊顏,“你們兩個,覺得我們這秀洲班怎麽樣啊?願意在這裏學藝嗎?”

莊顏和聞昭早就有了答案,此時端正了态度答道:“願意。”

話音一落,莊顏就緊跟着又說道:“不過我不在這裏的。”

“嗯?”

聞昭解釋說道:“班主,姐姐是趁着寒假送我過來的,她還在學校讀書,等開學了她就要回去上學了。”

莊顏愣了愣——那是她去寧婆婆家的時候,寧婆婆人已經有些糊塗了,記不住她是誰,經常睡覺醒來看到她就要問一遍她是誰,莊顏介紹自己的時候随口說她是趁着寒假出來找人的。現在她都想不起來自己跟寧婆婆說話的時候聞昭有沒有在身邊了,他怎麽記得這麽清楚?

秀洲班很大,每年來這裏學藝的人很多,再說一般戲曲這一行也是講究童子功的,莊顏這樣骨頭都基本長成了的的确不合适。她不是來拜師的,也能說得通。

王班主也不缺這麽一個學徒,她擺了擺手,秋水盈盈的目光掃向莊顏,再一次惋惜道:“長得這麽标致呢,真是可惜了。”又看向聞昭,“那你呢,想好是要跟着師父學唱戲,還是去學樂器了嗎?”

莊顏其實還沒有想過,畢竟她們今天剛到秀洲班,這進度也太快了。

但聞昭似乎早就已經想好了,語氣很沉穩地回答道:“班主,我想拜師學戲。”

“好!”王袅袅贊了一聲,“有志氣。不過你應該去看過剛入門學戲的小徒弟們什麽樣了吧?都是五六歲七八歲的,連三四歲的都有。你年歲已經大了,要從頭開始學肯定是要吃苦頭的。”

“我不怕吃苦。”

王袅袅連連點頭,若有所思道:“嗯,也是,怕吃苦就不是我那老姐姐養出來的孩子了。”她凝神看了看聞昭的面容,最後與他對視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別的不說,這雙眼睛是吃我們這碗飯的人。說不定啊……你以後也能成為咱們這秀洲班的臺柱子呢。”

“不過醜話說在前頭,進了哪一行就要守哪一行的規矩,哪天你要是不守規矩了,再有本事也得給我摔了飯碗。小青,歇晌後你再跟他說一說咱們這秀洲班的規矩、學戲的人的規矩、不守規矩的人都是什麽下場。明天早上準備改名拜師開始學戲。要是他因為不懂規矩出了什麽差錯,小青你也給我仔細你的皮。”

“知道了班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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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飯後,兩人被帶到了一間幹幹淨淨的宿舍裏午休,莊顏來的時候拎着的大箱子早就已經被人送到了這裏。

“昭昭,你真要學戲啊?”

聞昭點頭:“小青不是說了麽,來這裏拜師的人,學戲不成才選學配樂,再不行打雜,我總要先試試最好的,不行再換。”

他這樣想好像也沒什麽問題,莊顏遲疑了一下:“可是學戲會很辛苦……要練身段學唱腔什麽的,你現在入行有點晚了……”

“班主不是說過肯下苦功夫什麽時候都不算晚麽?”聞昭像是早就已經想清楚了,平靜地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怕吃苦。”

這個莊顏跟那個王班主一樣,都打從心底相信他說的是實話。

他從來不怕吃苦。

“你怎麽知道我還要回去上學?”

“你跟婆婆說的時候我都聽到了啊。”聞昭現在提起婆婆已經不會再難過了,他甚至還能面帶笑意,“不單是要回去上學。姐姐,小年我們在路上,馬上就要過大年了,你不回家嗎?”

“啊?”他不提,莊顏都快要忘了這一茬了。

她好像很久很久沒有過過年了,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仔細想一想,卻也想不出她上一次過年是什麽時候、跟誰一起過的。

記憶非常模糊。

只記得熱鬧的爆竹聲、滿天的煙火,還有她的笑聲。

聞昭卻又說道:“姐姐,你能在這樣的大冬天冒雪來看婆婆,跟我一起送走婆婆,還送我來了這麽遠的地方,我特別感激你。但現在我已經到了王姨婆這裏,就要在這兒安頓下來,你已經幫了我很多了。現在可以回家去啦,過年就是要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在一起啊,你小年就不在家,大年還不回去的話家裏人會生氣的。”

莊顏皺着眉頭說不出話來——她當初進村子的時候胡亂借用了一個身份,現在總不能說自己是胡編亂造的吧?

既然有家人,自然應該回去跟家人一起過年,聞昭的說法在誰聽來也沒什麽問題。

“可是你一個人……”她的家人是假的,他卻是真實的。

莊顏現在還記得婆婆走的時候他有多絕望,哭得有多傷心。

她走了,他就要一個人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過年了。

他說過年就是要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在一起,可他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像是知道莊顏在想什麽,聞昭小心翼翼地拿出那個透明的小小水晶盒放在掌心:“姐姐不用擔心我,我有它陪着。花是姐姐,泥土是婆婆,有它在我就不是一個人過年了。再說這個園子這麽大、這麽多人,過年肯定有各種熱鬧可以看,不會孤單的。”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笑容晴朗。

莊顏慢慢地被他說服了,她點了點頭:“嗯。”

聞昭說的頭頭是道,她不在這裏學戲的話,已經沒有理由留在這裏了。

她想了想:“明天吧,這裏走水路回我家很快的,明天走也能趕上回家過年,我明天看你拜了師再走。”

聞昭笑起來,一雙眼睛燦若星辰。

即将離開,聞昭看起來很平靜,倒是莊顏有點難受。

他還反過來勸她:“姐姐,以後你還可以來看我,我學成了也能去看你的,別難過啦,你看我都不難過。”

下午去學規矩的時候,他帶着一點調皮偷偷地跟莊顏說:“這裏定了這麽多規矩,犯錯的人就會直接被趕出去,肯定不會有人欺負人、打壓人之類的事情發生,姐姐你放心了吧?”

吃飯的時候,江南的菜系跟西北完全不同,這裏的口味偏淡。

莊顏問他吃不吃得慣,聞昭立刻笑着說:“這邊的飯菜挺合我口味的。婆婆年齡大了吃不了太重的口味,我在家本來吃的也跟這差不多。”

莊顏又放心了一點。

晚上就有秀洲班學徒的新衣服送了過來,對方還特意說明每一季都會發一套衣服下來。

到了第二天,她親眼看到聞昭拜了一個脾氣很好非常愛笑的師父的時候,終于徹底放心了。

這樣大的秀洲班,不可能一夕崩塌。這個師父人也很不錯,看來王姨婆到底還是看了寧婆婆的面子的。

聞昭在這裏會生活的很好。

臨走之前,莊顏問了聞昭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到底怎麽确定一定有人會發現幾個孩子呢?”

聞昭又笑起來,穿着一身學徒衣服的他看起來格外精神。

“姐姐你要是承認你像小雲我就告訴你,不承認的話你就再想想,等我學成出師去見你的時候再告訴你?”

莊顏:“……不說就不說!我自己猜。”

目送她上船之後,聞昭站在碼頭上望着滔滔江水垂下了眼眸。

臉上的笑容瞬間就消失不見,眼睛也黯淡下來。

他手裏緊緊握着那個小小的水晶盒子,一身孤寂。

回去的路上,他想到莊顏離開時氣鼓鼓的表情,慢慢地又笑起來——還不承認她就是像小雲傻乎乎的。

其實他根本不需要确定有人發現他們。

他們會不會被發現、是不是會凍死在紙人裏,跟他有什麽關系?

沒有被凍死,沒有髒了婆婆的墳地,那是姐姐人好、是他們命大。

凍死了是活該,老天要收走這些人免得他們長大作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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