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馮川
馮家的老宅臨近市區,百年前家大業大的馮家在此落院後便再沒挪過位置。前臨公園街巷,後側林立高樓掩映,重建過的宅院,鬧中取靜,門庭熱絡的一如往昔。
天降寒氣凝成了一場鋪天大雪,輪胎碾得積雪吱嘎作響,雪片落在臉上化開時,才察覺到已經是冬天了。
馮川的車駛進院中時,廊前有名年約三十歲的男子,立即起身,撐傘相迎。
“呦,小叔回來了。”直系的叔輩關系,稱呼起對方帶着自然而然的熱絡。
馮川将壽禮送上,點頭應了一聲。
他穿一身黑色長款大衣,笑意收的飛快,身姿挺拔,神色肅穆,不像來賀壽的,倒像是來滋事的。
馮正青也算了解他這小叔,正常臉色就是這幅不茍言笑的德行,像極了馮家已故的老太爺,馮川兇神惡煞的親爹。
馮正青虛長馮川兩歲,私下仍将這小叔當成半個長輩,将傘偏向馮川方向,向後讓了半步,“大姑家和三叔家的已經到了,都在堂屋呢。”
說話間,後面跟進了一輛挂着外省牌照的車。馮正青探頭看了一眼,今天是他爺爺作壽,他負責接待,家宴來的都是堂表親,可在看到這車上下來的人時,馮正青的聲音明顯客套了起來,“七弟,弟妹,夠早的啊,瀾瀾也來了,雪天路滑,不好開吧。”
“四叔爺過壽,不敢耽誤了,我老爹身子骨不爽利,不然也過來了。”
被稱作七弟的是個看起來很浮躁的年輕人,臃腫的身材套着皮草扮相非常的狗熊,抓過張牙舞爪,尖叫亂跑的小女孩,按着頭給馮川問好。
五六歲的小姑娘長得粉雕玉琢,不像她的熊爹,也看不出來像不像她全臉改造過的蛇精媽,對着馮川吐了吐舌頭。
她小爺難得“慈祥”道:“天氣冷,帶孩子進屋吧。”
這一家子還真“騰騰”跑兩人前頭去了。
鄰省開車過來至少六個小時,放着其他便捷的交通工具不坐,頂風冒雪的過來,是因為誠意嗎?是為了顯擺一下新買的限量版豪車。
馮正清啧啧總結:“老五家都是活寶。”
馮家祖上正派榮光,老輩姐弟一共五個。大姐嫁給了外籍軍官,老三經商,老四随父輩從政,老五負責敗家底。而身為長子的馮川父親,則是個離經叛道的“幫派頭子”。
其中當屬老五爺家人丁興盛,娶大的納小的,以一己之力将馮家搞的烏煙瘴氣。他的兒孫将他的操行學了個十成十,隔三差五上演“後院”起火的大戲,前段時間還有個被三的小三拖兒帶女,特意從南到北上訪老宅,好一通求爺爺告奶奶的撒潑。
相比之下,馮老太爺仿佛一股清流,一生未娶,有且只有馮川一個兒子。
馮家家風德善,老太爺年輕時卻是個面黑心狠的主。占過山頭也帶過兵,憑自己的本事在亂世中站穩了腳跟,結下的勢力幾度轉型,慢慢成了一方叫得上名號的人物。在馮家老五惹事出面時,別人才知道這尊兇神原是馮家的大哥。
自有人為家世上門攀親,馮老太爺早年間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覺得妻兒是拖累。洗手收山之後,浪蕩慣了也無意被束縛,在花叢來往時,留情不留種。直到在他五旬近六的壽歲時,被一個有過一夜情緣的女人找上了門。
女人有着同她美貌成正比的聰明,将血脈誕下後,求仁得仁,轉頭帶着“安置費”上了通往異國的飛機。
這位老父親第一次當爹,很沒爹樣。他将幼子放身邊親自撫養,只教他如何做事,權當培養下屬繼承人,沒給過一天童年。說馮太爺冷情也不盡然,世故如他,深知人心不可測,至親兄弟都上了年歲,小輩盛起,待他百年之後,他的家業繼承者必須撐得起臺面。
如今老輩相繼辭世,大家長唯剩今天過壽的老四爺一人。
因為不是大壽,老四爺并不張羅大辦,小輩們卻不敢怠慢,再忙的,擠時間也要來說句吉祥話。
宴席直擺了五桌。
馮川脫了那件過于嚴肅的大衣,內搭是件中規中矩的藏青色唐裝,額發後梳,眉宇沉靜,言談一派随和的慢條斯理,同五六十歲的兄長們同坐一桌,竟也沒什麽違和感。
致辭,敬酒,菜過五味。話題無外乎商業資訊,政策風向。被問及看法時,馮川才會适度的跟講幾句。
老四爺家延續馮家正派作風,輩出高官政要。外嫁的大姐家近些年回國投資,其他兩家則靠着家底,各自有了發展。許多官方政策上的革新會關乎商企發展,防範未然的良性提醒,使得幾家願意同老四爺家親近。獨樹一“只”的老大家與四爺家走的最近。無他——只因挨得較近。
馮川從不趨炎附勢,他本身就是勢。
抛開這樣的家世,老太爺留給他的除了龐雜的資産外,還有他經營一生的“人脈。”從前馮家有任何事,關系疏通,靠的就是老太爺這一條條黑白交織的關系網。
前段時間“掃黑除惡”的事正被拿出來念叨。
四爺家三兒子,這起要案的上級負責人,在接到“熱心群衆”舉報後,幾乎沒撒網就收了利,深入調查後,多少猜得到是誰炸的魚塘。他道:“當年大爺與這個鐘家也有兩分交情,如今當家的小兒子倒是比他父兄穩重。”
馮川轉動着手中的青瓷酒盅,手上外觀質樸的戒指與酒盅發出輕微的磕碰聲,“他活得更明白。”
鐘家原不是本土勢力。鐘祈行的父輩年輕時是個開工廠的,結果被黑心合夥人坑騙,領着一群半大窮小子上門追債,沒想到他十分有此“行業”天賦,得到額外“薪酬”後,福至心靈,索性關了工場,專心幹起了收租的營生。并且秉着幹一行,愛一行的心态,以暴力收租為行業基礎,相繼做起了其他“破爛”買賣。在馮家大爺“我看好你”的相助下,一躍成為本地的地下龍頭勢力。
然而槍打出頭鳥,在該收手的時候沒聽馮家大爺那句老人言:“要變天了。”
算命的說他五十七歲有坎,他把人算命的砍了。過五十七歲生日時還美滋滋的大辦了一場。結果扭頭就被抓了——算命的說的可能是陰歷。非但如此,原本二十年的“牢飯”沒撈着,因為抓典型,直接一顆槍子将他打發了。還賠進去一個每天跟他鞍前馬後的大兒子,留下當年年僅十七歲的鐘祈行接了這半黑不白的爛攤子。
鐘祈行這小子接手以後,沒繼續大張旗鼓的當他的“出頭鳥”,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他老爹打下的“江山”分割之後扔了出去。一部分給了企圖“篡位”的元老,安撫人心;一部分給了敵對勢力,轉移“官家”注意力。之後便守着剩下的,“一畝三分地”——兩間被他爹聽到風聲後“肅清”過的夜總會,當起了他的鐘老板。順道做起了他老爹的老本行——收租。
法治當道,時代早已不同了,暴力不可取。鐘老板以生意人自居,收的優雅,收的文明。
他不僅替人收租,還替自己收租。那些散給“敵對勢力”的“領土”幾年後還存世的都被包裝的正正當當,明明白白。想繼續做下去?那要“續租”。
“敵方勢力”老實本分的開着安保公司。商業競争的帽子一扣,軟刀子一割,就被踢出了市場,只能陪笑“投敵”。
鐘祈行在不觸及高壓線的情況下,在灰色地帶混得游刃有餘。這次馮家大爺沒說他,“我看好你。”彼時,馮老爺子已經西去,要說只能跟鐘老爹一樣托夢。倒是幼時和他有些私交的馮川,與他達成了共識——鐘祈行需要馮川的人脈,馮川則可以通過他去擴建關系網獲取商機。互惠互利。
從某種程度上講,鐘祈行的确比他爹難纏。陰的“潤物無聲”狠的“花樣百出”,這十年來,那些從小看着他長大,給過他扶持的元老叔輩。光是被他送進獄中的就能跟他大哥湊夠一桌麻将。這次由他起底的“掃黑”牽涉甚廣,一部分與他利益相關的生意和江湖聲望更是雙雙受損。
馮川評價他“明白”二字,除了說他懂取舍,審時度勢。另一層含義則是“字面”意思——鐘祈行,一個致力于灰得發白的新生代大佬,愛惜羽毛,底子明淨。
鐘家雖有前科,近些年也都在以礦上的實業為主,盡管這兩年鐘祈行得到了正立面認可,他伸出去的影子卻還是斜的。
這位當局的兄長究竟是探聽鐘祈行的底細,還是閑聊,馮川給的回複,是普通的贊許,還是替家中帶消息,彼此都能從話裏找到想要的答案。馮家的家宴從來不是單純用來聯絡感情的。
馮川自有記憶起,面對的就是這樣團圓卻缺少人情味的親情。他長大的老宅,從前也只有逢年過節才會這樣熱鬧。那時旁支分家落戶,只剩大爺守宅,四爺晚年才搬回來養老,往來皆是客人。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長大的孩子,理所當然以為家是這樣子。因為沒體味過家庭的溫馨,不會知道自己缺失了什麽,所以不會豔羨,不會去肖想,不會想要擁有。何況馮川從未被當成過孩子對待過。他如同一棵被培植的樹苗,被嚴苛的拔高,沿着既定的軌跡生長,直到參天。
馮川從未想過成家。自第一次有性沖動起,他就清楚自己的取向。老太爺自己都是個終身未娶的,哪有臉按着馮川的頭讓他娶妻生子。以教導兒子能安身立業為己任的老父親,其他閑事一概不管。趁着當年身子骨還算硬朗,象征性整肅門風一頓家法之後,就随他去了。
馮川心靈寄托亦不在愛情上,大有效仿先父孤獨終老的架勢。
居主位始終沒怎麽開口的壽星爺,定定看了這位小輩一會兒,意氣風發的青年男人,有着同他長兄肖似的容貌。有些失序的久遠記憶,湧上這位耄耋老者的腦海,神色不由帶上了些慈愛。
“四叔。”馮川察覺的注視,斂下眉目,恭謹的稱呼道。
馮四爺看着他轉了轉手上那枚戒指,勸慰的話便說不出了。父子倆一脈相承的桀骜不羁,每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可一個人終究是會寂寞。
“有空多回家裏坐坐,陪四叔我說說話。”
馮川點頭稱是,滿酒後敬了對方一杯。低度自釀酒,被藥材泡出茶水般清透的色澤,味醇,淺口小杯,仰頭便一飲而盡。始終帶着兵刃氣的人,終是和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