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 封挂之後
我等你,一直都在等你。
搖晃的樹影下,青年的面龐在被陽光映的斑駁起來。他的唇角微微上揚,嘴唇微微張合,一只手使勁地在空中,另一只手放在嘴巴旁,沖着男人說着什麽。
快、過、來——
男人張了張嘴,喉嚨裏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連一個音都無法發出來。雙腳就像是被澆築了銅水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地上,動都無法動一下。
毫無來由地,他的心中生出一種惶恐。就好像潛意思裏有一個聲音在不斷地告訴他:快跟上去、快啊!仿佛只要他稍慢一步,青年就會用永遠地在他面前消失。
斑駁的光影讓他看不清楚青年臉上的神情,只是漸漸地,他依稀看見青年唇角那翹起的弧度微微往下低了下去,直到消失、直到再也看不見。
我不和你一起玩了——
青年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失望的表情,然後就慢慢地轉過身去,朝着更遠的方向走去。
不、不!
看着青年逐漸模糊的輪廓,男人只覺得喉嚨一甜,有一股腥甜濃稠的液體從腹部開始上湧,然後便是再也忍不住地張口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
男人猛然睜開了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青年那熟悉的面龐,頓時稍稍安下心來。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似乎想不明白為何最近他老是做這樣的夢。
他已随着蘇維歷經了無數個世界,卻從未做過這樣的夢。
夢中,青年離他很近,卻又很遠。無論他如何用力,都無法邁出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青年的眼中的光芒由希望變為絕望,漸漸地暗淡下去,然後獨自一人轉身離開。
他就在青年的身旁,可是對方就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一樣的。
“小金、小金,你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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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扭頭就看見男人一張若有所思的臉,頓時放下了手中的瓶瓶罐罐,徑直朝男人跑了過去,還沒到男人的面前,就一腳絆到了地上的坎上,直直撲倒在了男人身上。
“這裏怎麽有個坎啊?”
青年揉了揉散亂的頭發,一雙亮晶晶的眼睛就望向自己身下的男人身上,仿佛想到了什麽一樣地開口道:“別整天板着一張臉,我們一起出去玩嘛。”
話音剛落,男人就忍不住笑了笑。但是他又怕讓青年誤會,只得憋着,眼神裏滿是笑意和寵溺地點了點頭,同時下意識地伸手去摸了摸蘇維的腦袋,“好好好,都聽你的。”
他說着,仿佛動了什麽壞心思,頓了頓,繼續說道:“但是你再不起來,我就不能陪你玩了。”
“為什麽?”
青年不解地眨了眨眼睛,心裏卻心虛地想道,雖然最近吃的多了點,但是還沒胖到這個境地吧?
蘇維這麽想着,殊不知他心裏的這點小九九都在他的臉上一覽無遺,看上去十分苦惱與糾結的樣子。男人聳了聳肩,坐起身來,俯在青年的耳邊輕聲道:“不告訴你。”
他每一個字句的吐息都是那樣的輕、那樣的癢,仿佛有一根羽毛在輕撫着青年的耳後,讓蘇維忍不住聳了聳肩。
他的小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壞心眼了?
青年暗暗心想着,手卻默默地放到了男人擱在胸口的手掌上。
“那現在我們可以去玩了吧?”
青年笑着問着,眼眸中好像有星辰一般閃亮。
“嗯。”
男人輕聲應道。
只是是你,我随時都奉陪。
他這麽想着,輕輕地笑了出來。
——如果我老了,牙齒都掉光了、路也走不動了,我還能陪你一起玩嗎?
——可是等到你老了,我也是是個老爺爺了啊。讓我想想,到時候,我就拄拐杖扶着你,我們一起去四處看看,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
——那麽下輩子呢?
——我去找你,所以你也要等我。
——要是你找不到我呢?
——怎麽會?那我就一直一直找下去,我們總會再相見的。那麽你呢?要是我找不到你呢?
無數支離破碎的話語在耳畔嗡嗡作響,吵得男人終于再也忍受不住地睜開了眼,猛地坐起身來,卻又怕動作過大吵醒身旁的青年,下意識地扭過頭來去查看青年的情況。
清冷的月光順着窗棂傾斜了進來,落到了空無一人的床榻旁。
沒有了。
那時,男人才突然反應了過來,為自己的舉動感到好笑無比。他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微微地仰起了脖子,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是啊,他還在做什麽,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好多年了,他還在這裏,只能靠獨自抱着那些支離破碎的記憶茍延殘喘,仿佛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忘記那人的模樣。
歲月,真是這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哪怕那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時光也漸漸将青年的眉眼抹平、淡去,直到他再也記不清那個人的模樣,終有一天,那些所有有關青年的記憶都會被消去,他再也記不清有關他們之間的任何回憶。
可是他不願意這樣。
他不願意去忘掉那些絢爛的、溫暖的、令人眷戀的記憶,哪怕這同時讓他痛入骨髓、生不如死——他依舊不願意去選擇遺忘。
這是他們的約定,從很久很久以前,到很久很久以後,永遠都是。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天,當青年在這個世界再次榮登巅峰之後沖他露出的那個笑容——
“謝謝你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青年笑的那樣幸福、那樣燦爛,恍惚中給他一種錯覺,仿佛那些所有不詳的、令人的恐懼的都只不過是他自己的錯覺,永遠都不會發生。
可是他錯了。
事實證明,幸福才是最甜蜜的陷阱。
就在某一天,青年毫無征兆地離開了,或者說,被帶走了,而他卻被留了下來。
獨自一人,孑然一身。
他們曾經約好了,即使老到七老八十了、即使他們再也走不動了,也要一起拄着拐杖去走完這一生,可是現在他還沒有老,那個人卻已經消失了。
凄冷的月色映照的男人英俊的面龐慘無人色,他捂着眼睛,極力不讓自己落下淚來。因為他知道,在蘇維的那個本子上,青年曾經寫過,希望自己強大而又堅強。
自己一直都想成為蘇維想要自己成為的人。
所以他不能哭。
一直以來,他也從未哭過。
可是現在,他終于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來。
冰冷的液體順着消瘦的臉頰落下,迅速化為了點點濕痕,氤氲開來,然後再逐漸消退,不留下一絲痕跡。
長夜孤冷,或許唯有那同樣的寂寞的月光才知道。
——那麽你呢?要是我找不到你呢?
青年轉過頭來看着他,眼神裏兩潭湖水上波光潋滟、光華流轉。
男人斜靠在窗前,一只手撐着下巴正倚窗看向庭院中的落花,另一只手則有節奏地敲擊着窗框,看似漫不經心地回過頭來,恰好撞上了青年那熱切的眼神,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挑。
陽光燦爛,春花爛漫,何不伴君長安?
——我等你,一直都在等你。
我說過的話,我從來都沒有忘記。
蘇維,我一直都在等你。
“你确定要這麽做嗎?”
真一道長看着面前這位面龐消瘦、眉宇間卻仍舊帶着一絲難掩的英氣的男人,伸手撫了撫自己的拂塵,緩緩道:“身死即形滅,倘若你執意如此,從此你的魂魄将游離于世。無處往、無處去,不得輪回。”
男人點了點頭,漆黑的眼神裏古井無波,沒有一絲的波瀾,“請道長為我施法,一切後果都由我自己承擔。”
說着,男人用眼角的餘光瞥了一眼自己日漸瘦削的身體,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自己的身體怎麽樣,他再清楚不過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恐怕他是再也等不下去了。
死生無常,壽數有命。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之一生何其之短,他要等的人還沒有來,他就要死去了。
不,不能這樣,那是他們之間的約定。
傳聞,人靈識受縛于肉身,身死則形滅,但倘若能脫離肉身的桎梏,便可獲得漫長無盡的時間。當然,這代價也是驚人的——
從此之後,他将化為孤魂野鬼游走于這時間,處于永恒的虛無之中。
因為他獲得了時間,所以他也必須被時間懲罰。
可是這又算什麽呢?
真一嘆了口氣,不食人間煙火的臉上第一次浮現了無可奈何的神情。他自認為勘破了紅塵、洞徹了人心,但無論如何,竟然都無法讀懂面前這個男人的心思。
三千紅塵猶如浮花掠水,徒留一痕,卻總有人為之趨之如狂。
罷了罷了,真一長嘆了口氣,清冷的眼裏浮現出一絲少見的柔和,緩緩道:“那你可以告訴我原因嗎?”
男人僵直的身體一頓,嚴厲的面龐上冷峻的線條微微緩和下來,他那雙冰若寒潭的眼裏好像初雪消融般的浮現了春光,男人的墨一般的眼珠子微微顫抖着,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麽。
然後他就笑了。
“為了等一個人。”
——你确定,他一定會來嗎?你一定等得到他嗎?要是他一直不來,難道你就要這樣一直飄零下去嗎?
——我不知道。但是我必須這麽做。
——因為,我們曾這樣約定過。
“孫祁,你能告訴我,你當初為什麽要舍棄肉身、遁入鬼道?”
當很多很多年後,他們再次在這個世界重逢的時候,青年擡起頭來好奇地問着他,眼睛裏的星辰未曾暗淡。
而男人只是搖了搖頭,微笑着開口道:“不告訴你。”
望着青年一樣孩子氣的反應,一瞬間就有無數的記憶頓時湧入了心房,一切似乎都一如當年那般,未曾改變。
那些悲傷的、痛苦的、孤獨的,就由他一個人默默承受就夠了。
現在的他,很幸福。
我等你,一直都在等你。
所以,在離開青年後的第無數個世界,他終于等到了——
這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