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複來歸
魏帝喜歡講故事與人聽,但總在最吊人胃口的地方打止,若有人大着膽子追問,他便會笑着說自己記不清後文了或是抛出一兩本不知從哪裏搜來的閑書讓人自己去翻結局。
起初那些聽故事的大臣或姬妾還當是聖意難測,聽到一半不見了下文就不由得開始戰戰兢兢,生怕皇帝陛下別有用意。日子久了,次數多了,他們也就習以為常了。
一些古板的老臣對此偶有微言,認為一國之君不該頻頻以此戲弄左右。曹丕聽了一笑置之,下次心血來潮時依然照舊。
始終沒有人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他也從未跟人解釋過。
“後來呢?”策馬追上曹丕,夏侯尚很是好奇。
“後來啊,”曹丕緊盯着前方奔逃的野兔,反手抽出羽箭矢,搭弓張弦,動作一氣呵成,“我忘了。”
野兔中箭,在地上胡亂蹬了幾下腿就不動了。
“陛下,你這托詞能不能換換?多少年了臣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夏侯尚仗着和曹丕自幼交好的情誼,私下裏講話還是從前那般随意,不甚拘于君臣之禮。
曹丕身手敏捷地從地上撈起野兔,沖他顯擺似的晃了晃,而後笑着打馬行去,“可別輸的太難看啊伯仁。”
“等等我!”經他一提醒夏侯尚才想起二人在比賽的事,匆忙呼喊着追了上去。
空中群雁南飛,暮秋将過,轉眼又是一年。
曹丕最終以一對鴻雁的差距敗給了夏侯尚,願賭服輸答應他一件事。夏侯尚坐在篝火旁一邊烤着野兔一邊琢磨該要些什麽賞賜,卻又實在想不出自己缺點什麽,“不如你把上午那個故事講完吧。”
曹丕一怔,旋即耍起了賴皮,“都說不記得了。”
夏侯尚看了他一會兒,嬉笑揶揄,“沒誠意。”
“誠意十足!”曹丕覺得冤枉,“你說吧,要什麽賞賜都行。”
“不要。”夏侯尚也是犯起軸來要命的性子,“我就想知道那獵戶家的小兒子最後練沒練會百步穿楊的騎射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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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曹丕長嘆一聲望向他,壞笑着調侃,“就你這腦子到底是怎麽當上大将軍的?朕當年不過是在那獵戶家借住兩日,又如何得知後事?說忘了也不為過。”
夏侯尚瞠目,總算意識到自己被徹底愚弄了一番,舉起烤好的野兔佯怒道,“這兔子歸我了。”
“準了。”笑眯眯地看他轉身朝營帳走去,曹丕仰起臉望向夜空。
秋高氣爽,月濺星河。風輕輕地吹過來,火舌曳動,在曹丕臉上投下明滅的光影,他雙目微狹,似是憶起了很久以前的事。
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吧,那個獵戶家的小兒子……
曹丕突然垂下頭苦笑一聲,自覺諷刺。
從來沒有見過什麽獵戶,不過是自己的少年事。
他最後自然是練就了百步穿楊的功夫,可是,有什麽用呢?
故事的結局不過是他後來的整段人生,又有什麽值得說與旁人聽的呢?
“豐悼公啊,”曹丕沉吟數久,娓娓輕喃,“這個故事的結局,朕……一點都不想承認。”
風,還在輕輕地吹着,送來一聲細細軟軟的呼喚,“阿翁,阿翁。”
曹丕轉過頭,不意外地看到曹良小小的身影。擡手撫上他的小腦袋瓜,曹丕笑了笑沒有作聲,有些無奈的模樣。
曹良抱着不知道哪裏弄來的竹簡,一口一個“阿翁”的叫着,央求他給自己念上面記載的故事。
“你啊,該叫我阿兄才是。”曹丕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糾正了,他待曹良是極好的,常年帶在身邊照顧着連重話都舍不得說,思及他年幼喪父,以至一直執着的把自己這個兄長誤認作父親,曹丕亦不免心中酸澀。把曹良抱到自己膝上坐好,曹丕翻開竹簡看了看,笑道:“這不是上次給你講了一半的故事嗎。”
曹良用力點了點頭,小手在竹簡上劃來劃去,“下卷找到了,阿兄念給我聽。”
“對,要叫阿兄。”曹丕将他的小手納入掌中,比着一行行字輕聲慢吟,卻還是無法掩去聲音裏的顫抖。
最怕往事突然湧現。
“阿兄,上次的故事還沒講完。”
“阿兄,我找到你記不清的那個故事了!”
“阿兄!你又只講一半!”
“阿兄,那後來呢?”
“阿兄,阿兄……”
喜歡講故事與人聽,但總在最吊人胃口的地方打止的人,是曹昂。
他給年幼的曹丕講過許許多多的故事,可從未一口氣講過一個完整的故事。起初,曹丕把這當做兄弟間的游戲,總會興致勃勃地跑去翻找各種的典籍,從中找到故事的後半段,再讓兄長念給自己聽。日子久了,曹丕偶爾也會因為聽故事總不能盡興而流露出不滿的情緒,曹昂任憑他糾纏耍賴,只要他不親自找來故事的後半段自己就堅決不往下講。
曹丕依稀記得,有一回自己還因為兄長對這個怪異習慣的莫名堅持而生了好幾天的氣。但那次曹昂卻不似以往般遷就他,竟也繃着勁好幾天沒去理會他,直到他重新捧着書卷別別扭扭地告訴曹昂自己找到了後面的內容。
明明是個那麽溫柔的兄長,卻在這種奇怪的地方表現出無比強硬的态度,曹丕始終無法理解其中原委。
事實上,曹昂本身也是個溫和與酷烈并存的人。
曹丕在還不懂事的時候曾坐在他的懷裏天真地問:“阿兄,死是怎麽一回事啊?”
“就是……”曹昂想了想,低垂着眼睫輕描淡寫,“就是從這個世上消失,再也見不到任何人,也讓任何人都找不到。”
小曹丕縮縮脖子,小聲道:“我怕。”
“傻瓜。”曹昂刮他的鼻子,眉眼微彎,“你怕什麽?”
小曹丕搖着頭,羞于把自己小小的憂愁說出口,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器宇軒昂的兄長一個勁兒地看。
“阿兄,人死以後都會像精衛一樣變成鳥嗎?”曹良搖晃着曹丕的胳臂喚回了他的思緒。
曹丕沉默片刻,道:“不會。”
曹良對死這件事的概念還很模糊,所以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也只是顯得有些迷茫,“那、那我會死嗎?”
“你還小。”曹丕摸他的頭,下意識地避開了正面回答。
“那阿兄你呢?”曹良怯怯地問出了在天子面前無人敢問的話。
曹丕似乎并不介意,只輕輕颔首道:“會的。”
“那我還能見到你嗎?”曹良挺起背脊,認真地問。
“不能。”曹丕搖頭。
“如果我很想你呢?”曹良追問。
曹丕搖頭,“那也不能。”
“如果我很想你很想你呢?”曹良锲而不舍。
曹丕低頭看着他滿是期盼的小表情,突然又有些恍惚。
他再一次重複了曹昂做過的事。
“阿兄,如果我特別想你,你能回來嗎?”
“不能。”
“如果我特別特別想你呢?”
“那也不能,死就是死了。”
這是曹昂殘酷的一面,連虛靈的希望都不願給予。
“那要怎麽辦!”曹良傷心地哭了起來,和多年前的小曹丕一樣哭的語無倫次,“為什麽嗚……不要,再也見不到為什麽?為什麽要死嗚嗚……我不要!怎麽辦嗚……”
曹丕把他緊緊抱在懷裏,拍着他的後背替他順氣,就像當年曹昂對自己做過的那樣。
“所以,要好好活着啊。”穿越時空的聲音于此刻重疊。
只是,如果我用盡全力去想念你,你還是不能回來,該怎麽辦呢?
曹丕想,講故事只講一半真的很過分,哪怕別有用意。而留下問題便一去無回的人,更是過分,害自己耗盡餘生徒嘆一聲癡心無悔——
君未複來歸,吾自長相思。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