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孤燕不成夏(上)
阿兄是個騙子!
曹丕望着十步開外插滿羽箭的八字,一雙烏黑的眼裏滿是怨憤,以及一點不那麽明顯的失落和委屈。
初春的風仍帶有一絲凜然的寒意,如刀鋒般削得人兩頰生疼,但比起在嚴冬時日日練習弓馬射箭的辛苦,這卻是算不得什麽了。
說什麽等我練會了騎射他就該回來了,結果連個影子都沒看到。
手裏被拉到極致的彎弓倏地一松,利器破空之聲伴随着牛筋弓弦的嗡鳴齊齊響起,以一聲中靶的悶響作結。
漂亮的正中紅心,卻無法再引起馬背上那小少年的雀躍。
驅馬行出數十丈,再調轉了馬頭,曹丕猛地一鳴鞭,直驚得□□之馬撒蹄飛奔起來,一個半大的孩子俯身貼在馬背上遠遠望去叫人幾乎發現不了。雙目緊盯着視野裏愈發接近的箭靶,曹丕用雙腿牢牢夾住馬腹,小心翼翼地拉高了身形,進而迅速從背後抽出一支羽箭,搭弓張弦,瞄準射出。動作雖稱不上娴熟,但也算一氣呵成,如此往複數次,竟是矢無虛發。
只剩下最後一箭了。
盈滿一弓彎月,曹丕看準距離,送出離弦之箭。锃亮的箭镞寒光返照,如疾風呼嘯般朝靶心襲去。本是毫無懸念的一箭,偏偏在靶前寸許之地讓斜刺裏飛來的一支箭生生射飛了出去。
鐵器撞擊的铮鳴傳入曹丕耳中,一個勒馬急停,他不可置信地回頭察看,但見一人冷甲鐵衣縱身馬上正穿過空曠的校場往這邊疾馳而來。
“阿兄?”曹丕一怔,擡手用力揉了揉眼睛。
來人馬上功夫了得,身形微低,斜跨馬上,矯健地左右開弓,幾箭射出,箭箭中地,有的甚至能夠彈掉靶心上原有的箭矢取而代之。
正值曹丕驚嘆之餘,那人已然奔至近前,卻是身披戎裝,帶劍挾弓,好一身風發意氣,不是曹昂又是誰?
迫近曹丕身側的一霎,曹昂身子一傾,伸手便将曹丕掠到了自己馬上,一邊聽他驚叫一邊壞笑着調侃道:“小子,底盤不夠穩啊。”
曹丕叫歸叫,倒并非因為害怕,不過是下意識的反應。身後之人時常略顯霸道的作風,如驕陽般熱烈,極度外放的溫暖,他都再熟悉不過。即便曹昂此刻滿面風塵,甲胄上仿佛還殘存着戰場中間的血腥凜冽氣息。
“阿兄!”難言的興奮溢于言表,曹丕仰頭向上看去,正迎上曹昂落下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三分笑意,七分疏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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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手勒住缰繩,另一只手使勁在曹丕凍得通紅的臉上來回揉了兩把,曹昂朗笑道:“快說想不想阿兄?”
想!
曹丕如果肯這麽直白那他就不是曹丕了。
“才不!”賭氣似的哼了聲,曹丕別扭道:“阿兄是個大騙子!”
“哈?”松開缰繩任由馬屁自由前行,曹昂索性用雙臂攬住曹丕小小的肩膀,順便将下巴也抵上他的小腦袋瓜,把他徹底圈了進自己懷裏,“你阿兄我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何時騙過你?”
曹丕眨巴着眼睛認真想了一下,自己練會弓馬射箭其實也沒多久,曹昂确實沒有爽約。但估摸是孩童心性作祟,他總覺得不能這麽輕易地改口,“每次都說馬上回來,每次都是好久才回來,阿兄就是騙子!”說到激動處,曹丕幹脆對着曹昂橫在自己身前的小臂就是一口,結果自然是被堅硬的甲胄硌得直咧嘴,尖尖的小虎牙露出來,根本就是只被踩了尾巴的奶貓模樣。
曹昂看着實在好笑,再次用力揉上他的臉蛋,“傻阿丕,還說不想我。”
任由他胡亂揉着自己的臉,曹丕也不躲。他兄長的手上動作不甚溫柔,手掌上也有很多被兵器砥砺出的繭子,磨在臉上會帶來細碎的刮痛感,但曹丕還是很享受這樣的觸碰,那是只屬于他長兄的、獨特的感覺。當然,曹丕在嘴上永遠不會認輸,“不想就是不想,一點都不想!”
“好好好,不想就不想,阿兄想你就行了。”
小臉驀地一紅,曹丕再也沒了叫嚷的底氣,而後幹脆把整張臉埋進了他兄長的掌中。
“哈哈。”曹昂不自覺地笑出了聲,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曹丕呼在自己手心的鼻息和那細軟睫毛的抖動,登時覺得心裏某處異常的柔軟起來——他年幼的血親兄弟,就是這樣的依賴他啊。收斂了眉眼邊柔和寵溺的笑意,曹昂猛地一踢馬肚,俯身壓下來,在曹丕耳邊囑咐道:“坐穩,看阿兄再教你一手。”
世道動蕩,将滿腔溫柔化為手中利刃,給愛以盔甲鐵衣,是他唯一的選擇。
後來許多年,曹丕都清晰地記得那日曹昂是何等的軒然霞舉。他兄長暗藏鋒芒的眼、線條分明的下颌、反首銜箭援弓而射的模樣,無一不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
“嗖——嗵!”三支箭同時射入靶心,堪稱神乎其技。
“好厲害!阿兄快教我!”小曹丕看得興起,早就把先前的賭氣抛到了腦後,連自己還處在飛奔的馬背上這回事也給忘了,松開原本抓着馬鞍的手就拍了起來。
敏銳地察覺到他重心的偏移,曹昂趕忙收手,一個漂亮的彎弓回旋,把身前過度興奮的弟弟用弓弦套住,重新坐正了身形,“當心。”
“有阿兄在,不怕。”幾乎下意識地脫口來了這麽一句,曹丕臉上并沒有半分後怕。
聞言,曹昂有個短暫的晃神,不知究竟想到了什麽。随後,他伸手彈了下曹丕的腦門,笑着唬道:“就該讓你摔一跤長長記性。”
很清楚長兄只是動動嘴皮子,斷不會真讓他掉下馬去,曹丕更是毫無懼意,甚至皺起鼻子仰頭沖曹昂做起了鬼臉。
曹昂試圖繃一繃兄長的威嚴,但最終卻只能無奈又溫柔的嘆息一聲,“你啊你。”
曹丕倒也見好就收,兀自縮起脖子偷偷笑開,暗想,自己有一個世上最好最好的阿兄,誰都比不上的好。
當真那般的好?
已是魏帝的曹丕對着檐下不知名的雀鳥瞥上一眼複又垂眸繼續伏案細描慢寫,神情一派淡漠地想,自然是那般的好。
好到數十年來,千萬個晝夜都無法将之消磨。便是游獵時即興一句“彎我烏號弓,騁我纖骊駒”,都能引來內心深處當年白馬少年的掠影。
讓人念念不忘的,大抵都是美好的事物。
譬如興平二年到建安元年在谯縣倉促過年的那個冬天,本不過是厲兵秣馬時在老屋歇腳的間歇,卻被爐竈上烘煮的蔗蜜染成了甘甜的回憶。冬日少有的暖陽裏,曹丕托腮坐在冒着熱氣的鍋子邊,眼巴巴地盯着被翻煮出許多氣泡的糖水,一遍一遍地問着曹昂好沒好。後者不厭其煩地答着還沒有,又将一小節甘蔗塞進他手裏,哄着說再等等。
轉過天,曹丕就得到了許多許多蔗糖塊,甜到牙疼。開心地撲到曹昂背上,喂給他一大塊糖,曹丕歪着小腦袋瓜問道:“阿兄,你怎麽什麽都會呀?”
曹昂眉毛一挑,反問着逗他說:“不然如何做得你長兄?”
一時接不上話的曹丕幹脆将臉埋進他頸窩,心底為能擁有這樣無所不能的阿兄生出了異常的滿足感。
又如在梁縣大破楊奉軍後,曹昂指着眉骨上的新傷滿不在乎地安慰眉頭緊皺的曹丕說:“将士的榮譽,不疼。”
“真的?”太過年少的曹丕信以為真,想象着他兄長壁立千仞、身經百戰的英勇模樣,內心騰起對骁将形象的無限神往,“那我也要!”
曹昂搖頭,習慣性地揉揉他的臉,“你不需要。”
“為什麽?”曹丕瞪大眼睛,很是不解。
“嗯……”似是在認真思考答案,曹昂舉目望向遠空,半晌沒有回聲,再開口已是轉了話鋒,“來把上回教你的招式給阿兄耍一遍。”
曹丕一愣,略顯心虛地撓撓頭,小聲道:“這些日子沒怎麽練,有點忘了……”
曹昂大笑,并無苛責,“那就委屈阿兄我再教你一回,看好了。”
多好的阿兄啊。
追封的诏書已經拟好,曹丕擱下筆,踱至窗前,望着殿外蒼郁的樹木出神。
可惜,那樣好的阿兄卻是個……
騙子。
也怪曹昂把那年的蔗蜜熬得太甜,以至于第二年冬天,曹丕還對那糖塊在嘴裏融化的甜蜜念念不忘。無奈行軍途中,他只能是想想罷了,再不濟也就頂多跟他長兄念叨兩句。曹昂早過了愛吃糖的年紀,自然是無所謂,但對于小孩子喜食甜的心情他還是理解的,所以總會在曹丕嘴饞時掰着手指算算節氣,告訴他就算等到還軍後也還趕得上用新熟的甘蔗熬制蔗蜜。
“那阿兄能幫我做足一年的分量嗎?”曹丕坐在營火邊,望着擦刀的兄長,一臉向往地問道。
“一年的啊……”被擦拭得锃亮的刀鋒借着火光反射出刺目的光,曹昂雙目微狹,将之插回刀鞘,而後彎起眉眼,擡手一刮曹丕的鼻子,“貪吃鬼。”
沒有得到确切回答的曹丕不死心地往曹昂身邊蹭了蹭,“可以嗎阿兄?”
曹昂故作為難,暗自用餘光瞥着曹丕臉上又期待又害怕被拒絕的神情,終于不再吊他的胃口,用力點了下頭,“你想要多少都行。”
“真的?!”曹丕來了精神,雙手抱住曹昂的一條胳膊,整個人倚靠上去,“就知道阿兄最好了!”
曹昂笑笑,說:“長不大的小鬼。”
曹丕不以為然地吐了吐舌頭,彎成月牙形的眼裏映滿星輝,那麽明亮。
“阿兄。”片刻的安靜後,他突又開口,“我好想回谯縣啊。”
“許縣不好嗎?”曹昂低下頭,看向那雙閃着星辰光芒的眸。
“嗯……也不是。”打了個呵欠,曹丕半眯起眼睛,有些困倦的樣子,“就是忍不住想回去看看。”
曹昂想,他大約是極念舊的性情,小到幼時的玩物也總舍不得随意丢棄,何況是遷離久居的故土。
“也好,如今張繡已然投誠,待父親收編了他的部曲,還師許縣,我便帶你回老屋住上幾日,到時……”
宛城的星星很亮,營寨的篝火很旺,長兄的聲音很好聽,明天很讓人期待。
曹丕就這樣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很美的夢,不可言說的美妙。
但終究,只是個夢啊。
不再年輕的魏帝沉聲一嘆,并不悲傷。
畢竟,那只是一場夢。
一場,窮極一生也再換不來的,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