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吐了一頭臉

陣仗的确夠大。

房門一開,葉頌站在屋子門口就能瞧見桌子上的飯菜沒收。

碟子翻了,菜倒在桌布上,湯汁沿着邊緣滴滴嗒嗒往下落,翻到的椅子腿邊已經洇了一小塊油膩膩的湯汁。酒瓶子睡在邊上,瓶口滾來滾去,下半截身子不知蹤跡。跟摔的四分五裂的電視機同病相憐。

葉頌的目光落在滿臉紅光靠着沙發坐地板的男人臉上,朝旁邊哭哭啼啼的女人嘆口氣:“你們是不是打錯電話了?我們是120,不是110。”

這明顯是男的喝高了打老婆,120不處理家暴也管不了家庭糾紛。

顧钊責備地看了她一眼,擡腳往屋裏頭走,口中問道:“究竟是哪位去要去醫院?”

賀勇趕緊伸手拉了他一把,他腳底下要踩上去的是一大塊玻璃渣。這男的打了老婆砸了家之後,家裏人也沒收拾,就把120當成110。

“去你媽逼的醫院!”醉醺醺的男人突然間發作起來,大蒲扇般的厚巴掌又重重地落到了身形單薄的女人臉上。他把人打翻在地,面孔猙獰,“你咒老子死是不是?你個臭女表子,老子死了,你更痛痛快快地偷男人是不是?”

站在門口不吭聲的年輕男子面色通紅,發作起來:“你幹嘛?你再打人我報警抓你。”

葉頌心道,你早該報警了。

沒想到中年男人還沒發火,身形瘦削女人先發作了,先沖着自己兒子大聲嚷嚷:“你吵什麽?還不過來幫忙猜你爸爸。他就是喝醉了,你鬧什麽鬧?”

年輕男人眼睛猩紅,不曉得是被父親氣的還是被母親怄的。他狠狠地一甩手:“随便你們,我不管了。”

說着,他就揚長而去。

剩下急救小組的人面面相觑,120是他打的,打電話的人走了,請問這趟車他們還要不要拉?

“拉,當然要拉!”女人急了,“你們沒看到我丈夫都這樣了嗎?你們到底有沒有醫德?”

得,看樣子這位姐姐除了在丈夫面前是個弱者以外,對着其他人,她可強硬的很。兩個巴掌造成的腫臉都不影響她對待120下巴擡得老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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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屬不願意取消要車的要求,120就沒有拒絕的權利。雖然實際上,這喝了酒的男人即便想去醫院,也完全可以自己打車或者乘坐其他交通工具。

衆人捏着鼻子,上前給他做常規檢查。心電圖沒發現異常,血壓略有些高,其他情況還好。

大家只好忍受令人作嘔的氣味,扶着一開始表示自己沒病,這會兒突然強調自己頭暈不能走的中年男人下樓去。

沒想到到了電梯邊上,這人又開始作妖,一個勁兒說自己站不住了,必須得躺着。

顧钊賴着性子勸他:“忍一忍吧,地上太髒了。”

沒想到這男人瞪眼:“我為什麽要躺在地上?你們不是有擔架嗎?拿擔架來,擡我下去。”

賀勇在旁邊解釋:“電梯太小了,擔架進不去。要不我們攙着您,慢點兒,等下了電梯,我們再用擔架車推您。”

結果男人發起脾氣來,直接癱倒在樓梯口,嘴裏頭唉喲喲叫喚:“我要死了,我喘不過氣來了,你們120還要我走路,你們想殺了我。”

葉頌目瞪口呆,這人怎麽不講理呀?好吧,喝酒打老婆的男人要講理也就是咄咄怪事了。但做人也不能這麽low啊,哪有這樣子耍渾的道理。

他大喊大叫,樓道裏頭不少人家都伸出了腦袋。

還有着拿個自拍杆的人年輕人一邊對着手機說話,一邊朝他們的方向走來:“老鐵們,我幫你們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好像是120不肯擡病人,非得逼着人家這麽瘦的老婆自己擡。現在哦,醫術也行他們有,醫德可是一點都看不見。”

葉頌差點兒當場爆炸,這年頭的狗屁直播就是這樣張口就來的嗎?他知不知道什麽情況?什麽東西都不清楚,就開始自說自話,好像個屁!

顧钊皺眉,示意賀勇:“擡吧。”

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輿論可不關心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麽。先跟着罵幾句自己痛快了再說,反正跟醫字沾關系的都是醫德敗壞。

葉頌縱有一肚子火,也不好在這兒發作。她只能捏着鼻子,彎腰去擡擔架。

沒想到這男的惡心至極,居然趁着她彎腰的功夫,直接趴到葉頌身上,嘴巴一張,吐了出來。

前頭那個搞直播的還在大呼小叫:“唉呀,病的不輕啊,都吐了。這個小姐姐也不曉得躲一躲。”

葉頌在心裏頭問候了這兩個人的祖宗十八代,滾你媽蛋的。她倒是能躲啊。

她拎着心電圖機跟除顫儀,身上還挂着藥箱,大包小包的好不容易跟着下了樓梯,胳膊差點沒斷掉。

可這些苦楚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她頭上臭烘烘的氣味。要不是當事人就是自己,她肯定要以為是掉茅坑呢。

最叫人崩潰的事,這個作妖的醉酒男人被顧钊跟賀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擡到樓底下,他吹了兩口風之後,就拒絕去醫院了。

“吐出來就好受多了。”男人振振有詞,“我看到你們的小護士就想吐,吐的真舒服。”

葉頌差點兒沒被這人當場氣暈過去。她心中草泥馬奔騰,有生以來學過的所有髒話都不夠用了。

顧钊還在勸他:“既然已經下來了,就去醫院看看吧。急性酒精中毒也存在危險的。”

沒想到這男的立刻瞪眼睛:“誰中毒啊?你說什麽東西!沒人給我下毒。”

他老婆也變了嘴臉:“你個大夫好好的,不要胡說八道啊。我又不是潘金蓮,我給他下什麽毒?”

“酒精中毒,喝多了酒會出事。”消化內科博士還想再做健康宣教,被司機攔住了。

司機朝顧钊使眼色,讓醫生叫人把字給簽了,趕緊開車走人。

還收費嗎?收個屁,他又沒去醫院。之前的檢查又不是他讓他們給他查的。

車子開出了小區,幹老了的司機才勸車上的年輕人們:“這種鬧鬼随他去。到了醫院也是給醫院惹事,反而一堆麻煩。”

葉頌根本不想說話,她就在崩潰,她真是要瘋了,她快惡心死了。

賀勇還在旁邊說她:“你幹嘛不坐電梯下?你跟着爬什麽樓梯呢?也不嫌東西重。”

葉頌哭喪着臉:“我不是怕坐電梯的人把我趕出來嘛,我都臭死了。”

這下子換成車上的三位男同胞笑得不行。就連文質彬彬的顧钊都調侃她:“行了,這才能證明你幹過120。”

幹院前急救最讨厭碰到的是什麽人?兩個字,醉鬼。可尴尬的是,這還是碰到概率最高的病人。幾乎每一個幹120的都有一肚子碰上醉鬼的怨氣。

其他人生病不舒服也就算了,畢竟人食五谷雜糧,哪個少了三災六病?醉鬼完全是自找的,折騰自己還折騰別人。

葉頌搖頭:“我覺得最讨厭的就是不想看好病的人。”

但凡想治好病,那總歸目的是醫療,好歹大家力氣朝着一個方向使。可像今天這位,擺明了他就是故意作弄急救小組。

“以後這種人你就見多了。”司機陶師傅給了葉頌一瓶水,“越是這種慫貨,越自以為是越耀武揚威。”

回了急救站,葉頌第一件事情就是趕緊沖去浴室,從頭到尾徹徹底底洗了個幹淨。

她擦着頭發回辦公區的時候,原本正在擺弄電腦的盧偉主動建議:“要不,今天後面我跟着吧,你歇歇。”

臉上長着青春痘的男孩子笑容滿面,“我在我們老家的120有個綽號叫定軍山。從我大一暑假開始,但凡我跟車的時候,那天就風平浪靜,電話基本上都不會響一回。有天晚上我撸串吃壞肚子了,第2天請假,那天就發生了連環大車禍跟集體中毒案。”

急救站裏頭的人面面相觑,本來早該走了又留在急救站帶徒弟熟悉環境的魯醫生直接抱住了小徒弟,咬牙切齒地強調:“死都不許給我背叛。好好跟着師傅我。”

媽呀,寶貝呀,這種定海神針般的存在是所有醫務工作者的心頭好。給他塑個雕像供起來都沒問題。

顧钊笑得直搖頭:“你跑招聘會的時候,怎麽沒跟人好好說說你這體質呀?我告訴你,要是醫院知道你有這能耐,把你當成吉祥物養着你都搶着要。”

盧偉攤手:“人家不要我呀,簡歷關我就過不了,起步價起碼得是碩士。我就是一本科生,還是三本,歧視鏈的底端。”

葉頌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麽沒考研?就憑你這體質,導師都願意招你回去。”

盧偉立刻擺手:“別別別,我這人最讨厭考試。一想到研究生還要寫論文,我想死的心都有。”

他轉過頭看了魯醫生,頗為認真,“師傅,你真要我啊。我沒開玩笑的,我創造了三個暑假跟的班總共加在一起只出了10趟車的記錄啊。他們按出車次數拿績效,到後面都沒人要我了。”

魯醫生緊緊握住了盧偉的手,堅定地點頭:“當然,師父要定你了,你就是我的關門弟子。咱們這兒不算這個績效,就是算師父也不要掙那個錢。走,師父帶你吃好吃的去。”

說着他直接拉着盧偉換衣服走人。

說來也邪門了,本來電話機靜悄悄,結果盧偉前腳走人,後腳指揮中心的電話就追了過來,有病人要車了。

葉頌瞠目結舌,感覺自己被打開了新世紀的大門。好吧,但凡學醫的都有些迷信,關鍵是不迷信不行,但效果這麽立竿見影的,也是奇葩呀。

顧钊一邊笑一邊搖頭,安慰羨慕嫉妒恨的葉頌:“但凡醫學界真正的大拿,那都是鎮不住的招事體質。病人才是醫生最好的老師。”

與其說醫術是學來的,不如說是從病人身上鍛煉出來的。看100遍也抵不上自己上手做一遍。老是碰不上有情況的病人,醫術還怎麽提高?

葉頌嘆了口氣,擡頭看車頂:“可我還是好羨慕呀。”

顧钊跟着點頭:“沒錯,我前頭說的都是自我安慰的話,我也好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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