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生活都不易(捉蟲)
聚餐的那天, 葉頌才發現來的人有點兒多。不僅僅是他們這些留在江州的朋友,還有已經去外地工作的同事。
葉頌驚訝不已, 難道江州現在有重要的考試嗎?大家夥兒齊聚一堂, 過來參考了。還是他們老師結婚,衆人一塊兒過來喝喜酒?
“什麽啊?不就是機會難得, 好不容易聚聚呗。”謝磊身為聚會活動的發起人,相當驕傲自己的凝聚力,“都是兄弟姐妹們賞臉。”
葉頌莫名其妙, 指着正在跟芝芝說話的女生,跟聚會發起人打聽:“那喬音怎麽過來的?”
喬音是定向醫學生,所謂定向醫學生,簡單點而講,就是為了解決偏遠以及經濟條件差的地區基層沒醫生願意去的問題, 國家免費出錢培養的醫學生。上學的時候, 不交學費, 有國家補貼。但是畢業以後必須得去定點醫院上班。
劃重點,偏遠地區。可想而知,喬音工作的醫院距離這兒有多遠。她怎麽千裏迢迢跑來參加聚會了?
謝磊還沒說話, 那邊正被芝芝安慰的喬音直接哭了起來:“你知道他們讓我幹嘛嗎?我知道鄉下基層衛生院條件不好,我有思想準備。可是他們不能這麽作踐人。我就一本科生都能被他們眼紅, 院長看我不順眼的要死, 壓根不讓我上臨床,專門讓我做公共衛生的工作。”
謝磊趕緊勸她:“基層工作就這樣,領導只需要你編數據。就把它當成行政工作來做吧。”
芝芝拿自己舉例子:“其實無所謂的, 你看我幹的就是行政秘書的活,我天天編東西編的頭都花了。”
藍曉有些反應不過來:“為什麽要編數據?不是有基礎數據收集嗎?”
“收集什麽呀?”謝磊見多識廣,“那麽多人在外頭打工,一年到頭都看不到人,你上哪兒知道人家身體狀況的數據去?上面認為他還是你們這兒的常住人口,你得知道他的體檢情況。制定政策的人一天基層都沒幹過,天天坐在辦公室裏頭想當然,他曉得個屁。他們就知道不停的要表格,即便心裏清楚表格上東西是假的。這就是皇帝的新裝,大家一塊兒演戲。”
“編東西我認了。”喬音抹了把眼淚,咬牙切齒道,“反正從上到下,哪兒不造假。可那個王八蛋讓我去打掃醫院廁所,理由是廁所也屬于公共衛生!”
菜上桌了,正要開動筷子的衆人徹底傻了。
媽呀,知道工作不好幹,越是基層越愛作踐人。芝麻綠豆大點的屁官,恨不得騎在人脖子上屙屎屙尿呢。可讓一個國家花了那麽多錢和精力培養出來的醫生特地跑去衛生院打掃廁所,領導怎麽想的起來呀!
真不是花了自家的錢,就不曉得心疼。培養醫學生的成本真不低,用他們教授的話來說光那些屍體、大白兔、小白鼠等等等等,就是好大一筆開銷。這個錢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國家在兜底子。
“你們說我們這些定向生就是新時代的上山下鄉知識青年,讀過大學的赤腳醫生,我覺得我們連他們都不如。人家赤腳醫生還向陽花呢。”喬音臉上挂着淚水,“我媽知道了天天哭,說當初要曉得這樣,砸鍋賣鐵也不讓我上這個免費的大學。”
謝磊放下了筷子,罵了一句:“艹!”
定向生不能違約,必須得完成服務期。否則除非你大學白學不幹這一行了,不然壓根就沒辦法去其他醫院,你的檔案根本動不了。至于考研,更是想都不要想,人都上黑名單了,你就是考出朵花來也是違約,堅決不可能錄取你的。
芝芝嘆了口氣,十分同情:“照我說,你們家也真是的。就算當時困難,也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啊。你到學校裏頭再申請個助學金什麽的,日子不照樣過下去?”
喬音一下子就哭了:“我們哪懂啊,是我班主任。當時我班主任說有定向生免費培養,出來還有事業編。我爸媽知道什麽呀,就立刻讓我報了這個。現在我媽都恨不得殺了我班主任呢。”
“別別別。”謝磊趕緊喊停,“你也別怪他,隔行如隔山,老師哪知道醫生裏頭的門門道道。上面宣傳的好,他也以為好呗。”
喬音抹眼淚:“我早知道沒好日子過,可我也沒想到會這樣啊。我對人家客客氣氣的,我壓根沒有敢看不起任何人,他非得給我小鞋穿。我現在後悔死了,我把學費還給國家行不行?我賣血都還。一個月2000塊,我謝謝國家給我安排工作啊。”
“不可能的。”藍曉直接打消了她的幻想,“基層根本留不住人,一個蘿蔔一個坑,總歸得有人填坑。要不你這樣吧,反正都是基層,你想辦法往好點兒大點兒的醫院調。等去了縣醫院,日子肯定不一樣。對了,你們不是有補助嗎?每年是6萬塊錢還是多少來着?”
謝磊直接搖頭:“估計懸,我聽前面畢業出去的師兄師姐說了,他們省到現在都沒看到一分錢的補助。政策是國家定的,錢是地方財政出,有多少地方能拿出來?要有錢也不至于留不住人。別指望了,趕緊走,想辦法去上級醫院。”
喬音搖頭,目光凄涼:“我們家要有人,我至于上這個免費的大學嗎?”
她轉頭看葉頌,“我真羨慕你,我要是你就好了。”
她跟葉頌一塊兒在學校圖書館勤工儉學過,算是比較熟。
葉頌立刻擡起自己殘了的手,滿臉苦笑:“姐姐,我哪裏好了?我就10個手指甲,要是輪流來一回,我估計我也差不多要死了。”
“你起碼可以考研啊。我研究生、公務員、事業單位一個都不能考,我得一輩子爛死在那裏。”
謝磊立刻轉移話題:“唉唉,說個不好聽的,你羨慕葉頌也沒有用的,當年你高考成績比人家差好幾十分呢。比你更坑的多了去,現在在我們科規培的哥兒們,高考600多分,稀裏糊塗報了全科定向,上哪兒說理去?他畢業的時候差點沒自殺。再說葉頌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看着喬音,“現在擺在你面前的就是兩條路,一個是想辦法托關系調去大點兒的醫院。這條路不簡單,但事在人為呗。說個不好聽的話,地方越小,人情關系越重,各種操作也并不規範。人求人的時候只能低聲下氣,你大學生你清高,沒人搭理你的。”
喬音苦笑:“我還清高呢,我就想老實做個醫生而已。”
“記住我的話,還有第二點。第二點就是你先好好規培,三年規培期滿了回去混三年,想辦法把主治給考了,把婚結了,把孩子生了。完了以後再考研。我知道到時候你只能考學碩,幹全科醫生。但拿到學碩證,你幹全科醫生也有更多的選擇呀。再說結了婚生了孩子,省了好多時間。”
喬音脫口而出:“幹全科,我這輩子不就廢了嗎?在鄉下衛生院,他們能給人挂激素qd到出院,我怎麽能這麽做啊?還有我跟誰結婚去啊?我要是在當地找的話,那我不得一輩子待在那兒?”
鄉下衛生院用藥的确超級猛,甚至達到了完全不符合藥品說明書以及教科書的程度。但是當地人看病就是要求一個快字,絕對不走什麽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的路線,他們要求一把頭拿住了病。
這種用藥風格存在的風險性可想而知。一天一次激素,要是他們敢這麽開藥,教授會直接剝了他們的皮!
謝磊搖頭,直接跳過了結婚的問題:“我的姐姐,你以為全科醫生有那麽好幹嗎?再說六年後到底是個什麽政策,你哪知道?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管翻出什麽花來,幹這行,你得手上有功夫才是真的。不然花頭玩的再多,照樣撐不起來。”
葉頌也在旁邊點頭:“沒錯,我們老師也這樣說的。帶我的老師還是博士呢,現在不也在120輪轉。我們搶救病人時胸外按壓,身上的衣服都能擰出水了。”
謝磊好奇:“不是有便攜式的胸外按壓機嗎?你們直接用那個呗,不然在院外你們按到什麽時候。”
葉頌看着他就是兩個字,呵呵。
“沒有。”
“卧槽,至于嗎?你們車上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連心電監護都有,為什麽不能配胸外按壓機?”
葉頌意味深長:“我們還有喉鏡呢。”
“唉,你們要喉鏡幹什麽?院外誰上喉鏡啊?放不進去怎麽辦?不是給自己挖坑嗎?”
葉頌聳肩:“我老師氣管插管、氣管切開,啥都做。給喉鏡的目的是因為這個東西不能靠人代替。聽說啊,當然我只是聽說,我們領導也申請過胸外按壓機,被打回頭了。大領導說了,醫生連胸外按壓都不自己做了,醫生當擺設嗎?不要什麽時候都依靠儀器,忘了基本功。”
在場所有人集體翻白眼,大領導說話好輕飄飄啊。急救小組連司機帶醫生帶急救員總共就三個人,在病房裏頭七八個人輪流給病人做胸外按壓都累死個人,何況是院外環境呢?
芝芝冷笑:“都一樣,領導在替手下上軍令狀,慷他人之慨方面都是無師自通。還真是那句話,不無恥到一定的程度,是坐不上那個位置的。”
“全當是技能實操訓練了。”葉頌打哈哈,“反正吧,技多不壓身。現在就是這情況,咱們就是在基層打混,咬咬牙忍着吧。”
藍曉喝了口果汁,認真地強調:“就是啊,日子都不好過。我讀研也是讀的一頭包,煩心的事一堆。”
謝磊立刻點頭:“沒錯,像我這種完全沒有科研精神的人,為什麽要讀研啊?我一做實驗就頭大如鬥。上了臨床就是看的份,我師兄馬上規培都要結束了,會幹什麽?千年縫皮匠。病人又難纏的很,找他簽個字又是錄音又是攝像,就好像我沒肖像權一樣。”
葉頌翻白眼:“行了哈,別飽漢不知餓漢饑。想想姐姐我吧,我現在一看到樓體就頭皮發麻,一想到要擡病人,我就想死的心都有了。這日子我還不知道要怎麽熬呢。要論起來難纏,我上班這不到兩個月的功夫,碰上的極品已經抵得上我人生前23年了。”
她轉頭看埋頭苦吃的齊哥,這是他們當中唯一一個公務員,準确點兒講,是法醫。齊哥這趟回江州參加崗前培訓的,他們法醫要培訓整整半年再回去上班,工資一分錢不少發。
“還是你好,每天都不用面對活人。”
多殘酷的世界,屍體要比活人可愛得多。
其實齊哥也是臨床醫學專業出來的,但不知道是因為法醫實在太難招還是什麽原因,反正國內的臨床醫學生可以改行當法醫,但反過來法醫專業的人不能幹臨床醫生。
齊哥不聲不響就考了公務員,消息傳回來時,大家都吃了一驚,深感這人悶聲發大財。
齊哥立刻瞪眼睛:“好個屁呀,你們知道有多惡心嗎?我們那邊有個妓.女被嫖.客殺了。完了以後嫖.客的爹幫忙分屍,屍體都切成兩半了,他抱着下半具屍體去掩埋的時候,還奸.屍了。”
卧槽,所有人都震驚了,這口味也太特麽重了。
葉頌嘆為觀止:“我現在終于明白為什麽充氣娃娃有的只做下半身了。”
原來人家需要的真的只有下半身。
齊哥嘆氣:“死人活人都不好對付呀,真懷念在學校打混的日子。”
于是所有人将目光轉向了人民教師,大家集體表達對在場唯一一位衛校老師的羨慕:“大哥,還是你好,當老師就不用面對這些病人了。對了,喬音,你學碩畢業了也可以想辦法當老師啊。”
大哥正在埋頭苦吃,聞聲差點兒沒噴出來:“我好?我現在就想着考研,趕緊回頭當醫生。”
衆人齊齊噓他,開什麽玩笑?衛校培養的都是未來的白衣天使啊,多少人羨慕他的生活呢。
“我的媽呀,你們歇歇吧,我給你們你們來。”大哥滿臉嫌棄,“白衣天使,糊弄誰呀?你們沒跟護士打過交道啊?哪兒像天使了,兇的一塌糊塗。我跟你們說,這幫小姑娘實在是叫人提不上嘴呀。軍訓的時候,一人一條小褲衩就在宿舍裏頭打架,打的血都出來了。我跑過去攔架的時候,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場的人全都撲哧笑出聲。
衛校班主任滿臉絕望:“你們笑個屁呀,真要是我妹妹,我肯定得打死了。”
呵呵,大哥,你對自己還真有信心。你不被你妹妹打死他就不錯了。
人民教師還在訴苦:“又不聽話,一點也不好好學習。一個個都裝病逃課,好像我上的是個假醫學院一樣。我都成了他們的老媽子,伺候的都是一幫祖宗。”
大家夥兒沒憋住,充分在別人的痛苦中釋放了自己的郁悶。
有了大哥的自我犧牲精神,這頓晚飯,大家夥兒居然吃得其樂融融。
吃完飯之後,藍曉主動招呼葉頌:“哎,你跟我走吧。就你現在這樣,姐姐不照顧你的話,你可得怎麽活?”
謝磊立刻攔住人:“得了吧,藍姐,你養活過一條魚嗎?你們倆在一起,到底誰照顧誰呀?”
藍曉狠狠地拍了他一肩膀,杏眼圓睜:“滾蛋!”
她話音剛落,手機就響起來,然後大家光看她點頭稱是了。
等挂了手機,衆人才表示好奇,到底何方神聖召喚,居然能夠讓藍姐如此做小伏低。
藍曉的白眼飛上天了,能有誰呀?領導的娘親呗。肺心病,一年起碼有半年時間在醫院養着。沒啥不舒服的,就是在醫院感覺比較放心。為什麽不去風光更加優美的療養院?因為覺得療養院大夫的水平不行,領導沒辦法相信他們。
衆人齊齊地“切”,全國醫生可真是感謝領導的信任啊。
老太太為什麽要召喚藍曉呢?難道是藍姐的水平已經高到了老人家一看她就放心的份上嗎?非也非也,白天藍曉陪老人家聊過天啊。大晚上的老人家不想看電視,還想找小姑娘聊天。
衆人趕緊推藍曉滾蛋,加油,努力拿下婆婆,嫁入豪門,實現人生的逆襲!
藍曉的白眼飛上天去了,胡說八道些什麽呀?領導的小孩都跟她一樣大了。
大家夥兒從善如流,那就讨好了太婆婆,照樣可以走上人生巅峰。
“呵呵,領導只有女兒,在國外留學呢。”
葉頌看大家不假思索的模樣,頓時驚恐萬分,同志們,節操啊,該不會要藍曉搞百合吧?
謝磊毫不客氣地拍了她一掌:“胡說八道,我們明明是在鼓勵她,争取被認個幹孫女什麽的。這後面有沒有人,才真正決定了你的舞臺有多大。”
藍曉跑去奮鬥舞臺了,謝磊招呼葉頌:“走吧,我送你回去。”
葉頌搖搖頭:“沒事,我自己回家就好。你要不送一下芝芝跟喬音吧。我看喬音挺難受的。”
謝磊立刻擺手,堅決不要:“我可不能去,你看她的樣子,就跟在找救命稻草似的。我幫忙出出主意可以,但就此為止,更多的別想。萬一到時候她誤會了,大家反而尴尬。”
葉頌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啧啧贊嘆:“哎喲,哥哥,沒看出來呀,你也是塊搶手的小鮮肉。”
謝磊擺了個造型:“那是,我一向婉約美。走吧,有我這樣的帥哥送,你有沒有感覺蓬荜生輝?”
“我可沒打算請你回家。”葉頌笑着搖頭,“真不用,我跟同事約了,還要逛街的,再說也不順路。你還是自己回去吧,路上開車小心點兒。”
謝磊對逛街沒興趣,只送葉頌去了公交車站。
坐在車上,葉頌看着窗戶外頭發呆。華燈初上流光溢彩,這座南方的大城市是這樣的繁榮而富饒,到處都熱熱鬧鬧。
她卻有種說不出的孤單,也許是因為她從來都不屬于這裏。
公交車到站停靠,葉頌才突然間反應過來一般,在車門關閉的前一秒鐘跳了下去。
等到車子再度啓動開走了,她又開始茫然,自己跑這兒來做什麽?
這是條繁榮的商業街,周圍有高樓大廈有商店有公園也有夜市攤。前面的大樓閃爍着各種門面招牌,其中一家叫愛康健身房。
葉頌朝門面走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法醫說的案子是真實的。當年我上法醫課的時候,老師說的,碎裂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