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回到洪關,林玉致恍惚間竟有種做夢的感覺。

她擡頭望向城牆,那人正探出半個身子朝她看來。他倚着斜陽,淡淡的金光從他身後傾瀉而下,映着他微微蹙起的眉頭,竟十分好看。

傅辭在洪關的城牆上遙遙眺望,直到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身影躍入視線之中,提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他松了口氣,轉身跑下城牆,将人迎了進來。

林玉致滿腹疑問,傅辭卻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什麽都別說,什麽都別問,我已收拾了營帳,先去好好睡一覺。”

林玉致确實是累極了,稀裏糊塗的就被傅辭拐進營帳,營帳中似乎還點了什麽香,睡意潮水般襲來。

不知道睡了多久,只覺醒來後渾身舒爽通泰,疲倦一掃而空。

傅辭就趴在她手邊。長長的睫毛乖順的覆着,眼底烏黑,下颚還有微微泛青的胡茬,看上去有些疲憊。只是眉頭舒展,嘴角微微揚起,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麽美夢。

林玉致放輕動作,欲起身出去看看。誰知剛一動便驚動了傅辭。他眯縫着眼看着她,用低啞的嗓音問道:“怎麽了?”

說着,用手捋了把臉,又拍了拍臉頰,微微晃了晃頭,試圖讓自己清醒過來。适才趴着睡覺時,皮質的護腕在他臉上印出一道紅印,哪怕他此時刻意端正了坐姿,也還是失了幾分往日的文雅。

林玉致好氣又好笑道:“你既困倦了,何不回營帳去休息。”

傅辭道:“我怕你醒來找不見我。”

“我找你作甚?”

傅辭歪了歪頭:“我覺得你應該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不過在這之前,我卻要先問你一個問題。”

林玉致微微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說下去。

傅辭抿了下唇:“為什麽,一定要守到傍晚。如果柴亮知沒有及時趕到,你有沒有想過後果。”

沉默了很久,林玉致方才開口道:“我是一個軍人。”

她盤膝坐在鋪上,耷拉着腦袋,悶聲道:“可是那之前,我卻給周貴下了命令,見機撤退。我想抛下同袍,用他們的血為自己鋪路。我不配當一個軍人。”

“可你最後還是回去了。”傅辭道。

“是啊,回去了。藺大人後來對我說:玉致啊,你要記得,你先是一個軍人,其次才是一個人。我那時才真正明白,當我穿上這身軍裝時,軍人與生俱來的使命便落到了我的肩上。可我仍舊覺得,我不配。”

傅辭道:“配與不配,不能一概而論。要看的是你忠于什麽,堅守什麽。是忠于朝廷,忠于國家,忠于百姓,還是忠于你自己。”

林玉致苦笑:“但曾經做過的事,無法磨滅。”

傅辭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非常時期,當用非常手段。只要結果是好的,又何必在乎過程。”

林玉致默然。

“好了,不說這個了。該你問了。”傅辭正襟危坐,一副等待受審的模樣。

林玉致觑他一眼,笑了笑:“我問了,傅公子就說麽?那好,我請問傅公子你這樣做,究竟是想要什麽?”

傅辭迎上她的視線,笑道:“想要你。想要,你想要的。”

林玉致沒有接話,只是靜靜的看着他。

傅辭嘴角的笑意尤在,只是有些僵硬。

“傅公子,人接到了。”薛績在營帳外吼了一嗓子,打破了帳內的沉默。

傅辭趕忙說道:“玉致,裴大哥到了,我們出去看看。”

“裴大哥?”林玉致一拍腦門:“我就說好像是忘了什麽事兒,本想着一進洪關就叫人去通知大哥過來的。”

傅辭笑道:“無妨。我見你身邊多了一個生面孔,一問之下才知是裴大哥的人。我想着北秦軍要不了多久就會卷土重來,到時洪關戒嚴,裴大哥他們又不知要等多久了。就私自做主,叫王善去将人帶回來。”

林玉致朝他拱拱手:“多謝了。”

“客氣什麽,你大哥也是我大哥啊。”

“……”

————

裴紹見林玉致出來,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張開雙臂欲來個久別重逢的擁抱。

豈料傅辭微微一錯腳步,将林玉致擠了過去,直朝裴紹迎了過去,撞進他懷裏,十分熱情的喊了一句:“大哥!”

裴紹先是一愣,随即又笑開了,拍了拍傅辭的肩膀:“傅公子也在啊。”

他是個粗人,手上沒個輕重,傅辭被他拍的一趔趄,差點兒沒吐血。又礙着面子,只得生硬的擠出一抹笑來:“是啊。”

林玉致偏過頭,以拳抵唇,低低的悶笑兩聲。

“玉致,洪關的情況我都聽王善說了。你放心,大哥既來投奔,絕不會叫玉致難做。對了,這洪關守将在何處,承蒙他收留,大哥還得好生感謝一番。”

薛績道:“不用了,是傅公子做主留下你們的。”

裴紹有些疑惑。這時才察覺到似乎哪裏不對。明明傅公子只是個普通士卒,可怎麽瞧着洪關上下倒隐隐有以他為首的意思。

薛績又道:“傅公子剛剛被升為洪關的參軍大人,這些許小事,柴大人全權交給傅公子料理了。”

裴紹心說,這小子挺能爬啊。讀書識字兒的就是比他們舞槍弄棒的容易受重用。

“大哥一路勞頓,我已叫軍士備好酒菜,大哥有什麽事兒,吃過飯再說不遲。”

這麽一說,裴紹還真有些餓了,嚷嚷着叫林玉致陪他多吃幾杯酒。那日她成親,他重傷未愈,這次就權當補上了。

傅辭又召來孫敘。叫他多準備幾個營房,将這些人安排上。再去城中尋幾間民房,将他們的家眷也安頓好。

孫敘是傅辭在潞州軍時的隊率,往日對他頗多照顧。

楊鳳席在潞州軍經營多年,手底下有不少死心塌地的老兵。這一次馳援洪關,他都給帶來了。

新兵對楊鳳席自是敬重,但也僅限于敬重。早在潞州時,這些新兵大部分就都被傅辭收攏了。所以,如今的洪關,兩方兵馬勢均力敵。

楊鳳席若要成事,自然不敢在這時候讓新老兵卒鬧起來,否則吃虧的還是自己。又礙于傅辭與他說的那些話,只得暫時隐忍着。

傅辭安排好裴紹等人,轉身去了楊鳳席那兒。

楊鳳席果然在帳中等他,柴亮知也在。顯然,楊鳳席已經與柴亮知說了自己的打算。

傅辭甫一進賬,柴亮知便問:“你真的能讓當年的事沉冤昭雪?”

柴家和楊家是世交,柴亮知與楊鳳席自幼一起長大,關系匪淺。當年的事兒,柴家也受到波及。是以這麽多年來,二人一直都在籌謀如何除掉孟忠。

如果還有辦法,誰也不願當那亂臣賊子。可如今朝廷上下皆由榮蔡兩家掌控,孟忠又巴着榮家,在靈州勢力極大。

他們謀劃多年,也不過才得了一個洪關守将的位置。眼下還要承受來自北秦的壓力,如何能不急。

傅辭冷淡的瞥了他一眼,問道:“你們想要的昭雪,是要替楊家洗刷勾結林晏的罪行?還是替楊家洗去謀反的罪名?”

柴亮知道:“這分明就是一件事,又有何區別?”

“當然有。”傅辭擲地有聲。

楊鳳席卻明白了傅辭的意思。

他看着眼前雖文弱,但目光清正堅定的青年。迷茫了很久的心,忽然尋到了一絲光亮。

楊鳳席單膝跪地,朝傅辭抱拳說道:“我楊家世代忠良,絕無謀反之意。林晏将軍國之棟梁,德厚流光。天下仰慕将軍者如恒河沙數。父親敬仰将軍,私下雖有往來,卻無半點逾矩,又何談勾結一說。”

“況且,榮,蔡之輩,國之蠹蟲,林晏将軍之死,疑點重重。世人心中清明,願為将軍平反者不在少數。我楊家之事,說到底亦是林家之事。只要林晏将軍得以平反,世人知蠹蟲嘴臉,罪行昭然若揭。我楊家之冤屈,自可化解。”

柴亮知後知後覺,也品出了傅辭話外之意。

他當傅辭是林家舊人,心中亦有欽佩,當即跪倒在楊鳳席身旁:“某亦願追随傅公子。”

傅辭忽地輕笑一聲:“兩位大人這是作甚,在下不過一介書生,可擔不起這重擔。”

“傅公子之心智,天下無雙。”

“柴大人過譽了。二位快快請起,有話好說。”

楊鳳席暗暗松了口氣,心道這一次是賭對了。

“傅公子,咱們下一步該怎麽辦?北秦軍只怕很快就要揮師西進,望軍亭已破,洪關城內兵馬不足,武器也不多。只怕守不了兩日。”

傅辭看了他一眼:“你們原想着棄守洪關,退至靈州,趁機除掉孟忠,是吧。”

“正是。”

“在沒有找到依附之前,這種做法無異于自尋死路。”

柴亮知道:“我們也是被逼無奈。可是,就眼前情況來看,就算不這樣做,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傅辭道:“不。我們若要成事,需以靈州為根基,截斷南北。朝廷知靈州重要性,勢必會不惜一切代價保住靈州。我們此時當拼力守住洪關,讓朝廷看到我們的誠意,我們的忠心。如此一來朝廷才會放心的将靈州交給我們,我們也能利用靈州轄制朝廷。”

他理了理手臂上的護腕,漫不經心道:“只有我們手上有足夠的權勢,朝廷才會忌憚我們,百姓才會依附我們。絕對的權勢代表着絕對的話語權,有了話語權,才有機會颠覆先帝當年的誤判……”

說到此處,他擡起頭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才有能力讓死者沉冤昭雪。讓生者,讨回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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