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舊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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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開車麽?”不知什麽時候安靜下來的齊胤突然問道。

他從兜裏摸出一把鑰匙,隔着段距離準确無誤地丢進呆愣的季恕懷裏,後半句話卻是對着謝今朝講:“路上注意安全,包嚴實點,別被狗仔拍了。”

謝今朝抿了抿嘴唇,鄭重其事地答應了:“嗯,我知道。”

“……你知道個屁,”齊胤翻了個白眼,又如釋重負地、短促地笑了一下,“行了,快去吧,時間不等人,我在這兒等你們回來。”

齊胤沒提先前發生的事情,甚至連不久前的對話都好似忘了,謝今朝下意識看過去,卻突然在對方蓬松茂密的黑發間找到一縷銀絲:

這讓他想起不久前,對方開着車來接他,在車上因為這幾根白發唉聲嘆氣,并堅決認為這是人到中年、走上顏值滑坡的标志;那時他也看見了,甚至還慢吞吞地笑了兩聲,怎麽現在再看去,才發覺原來竟這麽刺眼?

将他嚴絲合縫包裹着的那層膜好像被誰撕開一個小口,在冬日的寒風裏裹挾着積攢多年的喜怒哀樂一并呼嘯着湧入,他想起齊胤每次看着自己、似有千言萬語要說的眼神,想起雁荷最後一次上門、在卧室裏對着那些照片弓着腰流眼淚的模樣,直到今天,他在這些諸多有心無力的時刻終于不再是一個旁觀者,那些厚重的感情,遲來地叩響了他的心門。

明明該是好事,可他卻突然覺得無比的難過。

因為他辜負了這些在他身上投擲許多年的人,他的勇敢和破例并不為這些人而起,而是為了另外一個人,他與這個人相處的時間非常短,彼此互不了解,感情基礎是虛無缥缈的幾分跨物種相似,說出去都不會有人信,這個人在剛剛許諾他擁有一顆星,于是他就動了心,想再踏入這個令他傷痕累累的紅塵。

“齊胤哥,”他久違地這樣叫了聲,含着眼淚笑起來,依稀可見從前意氣風發,“對不起,我是不是還沒祝賀你做了爸爸?”

他有很多很多對不起和感謝的話要講,他想,還有沒有機會再好好說一次呢?

載着兩人的車彙入那條他曾看過無數次的車流,但這次他卻沒心思靜下來好好觀賞,他又給時雅雅撥去電話,在對方接起後問:“雅雅,你現在可以帶肥寶出來嗎?”

時雅雅還沒睡,聲音聽着很精神,聞言,立刻就答應下來,說現在出門,只在通話的末尾感嘆:“今朝,你今晚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

但她立刻又歡快地補充:“我喜歡這種不一樣!以後也多讓我見識一下吧,一會兒見,今朝!”

電話被挂斷了,謝今朝握着電話有片刻失神,但很快,手機又振動起來,雁荷不知從哪兒聽說了這件事,在電話裏問:“寶寶,我帶着小花也過去吧?”

謝今朝今夜對于情感的感知到了一種近乎敏銳的程度,他聽出雁荷的那點小心翼翼,于是很快地說:“好。”

一衆與他有聯系,又因為寵物聚集的人此刻為了同一個目标奔走,共同相會在那條狹窄的小巷,老何來開門時沒想到會有這麽多人,直接驚詫地愣在了那兒,季恕主動說:“爺爺,我們來送它最後一程。”

原本出差的宋楠也在,正圍着一只黃狗,小灰伏在她腳邊嗚嗚地叫,見到認識的肥寶也只是擡起頭看了一眼,便複又低下頭去;肥寶好似也被感染,高高豎起的尾巴慢慢落下來,時雅雅不忍心地別過頭,看向老何:“爺爺,它叫什麽?”

“沒有名字,”老何摸出根煙叼在嘴裏,沒點燃,口齒不清地說,“它原來那主人種地的,不知道還要起名字,你叫它聲狗,它就知道是自己了。”

小院中央的那只狗已經沒力氣站起來了,它臉上身上滿是象征衰老的白色雜毛,被小灰和肥寶他們圍着,連想站起來都做不到,只是沒什麽力氣地蹬了蹬後腿,它渾濁的琥珀色眼珠越過人群望向站在最邊緣的老何,老何就“哎”了一聲,嘴裏的煙掉在地上,說:“老家夥,這麽多人看你,你高興了吧?”

“你說你倒黴不倒黴,”老何哆嗦着手想再拿一根煙,被季恕按住了,只能無措地搓揉自己破舊軍大衣的下擺,“當時就因為沒人願意養你,才送到我這兒和我這個窮老頭相依為命,現在好不容易條件好點了,想帶你吃頓飯見見世面,你都堅持不住,你說你……哪怕明天再死也行呢?”

被他數落的那只狗通人性地閉上了眼睛,只有微微起伏的肚皮能證明它還活着;肥寶一下一下地替它整理雜亂的毛發,一片靜寂裏,季恕說:“現在也不晚。”

“來不及了,”宋楠聽懂他的意思,澀聲道,“那家店已經關門,我回來的時候給老板打過電話,他回老家過年,現在不在帝都,是叫了朋友代為管理;他朋友不接我電話,應該是不願意。”

“那就再找,”季恕斬釘截鐵地說,“這麽大一個城,總會有家店願意讓我們吃頓飯吧?”

“有,”謝今朝忽然應聲,隐秘的暗處,他與季恕的手牢牢牽着,各自出了一掌心的汗,他重複道,“有的。”

人群裏的雁荷像意識到什麽,忽然睜大眼,兩顆搖搖欲墜的眼淚就這麽無聲地砸了下來,她聽見謝今朝繼續說:“有一家燒烤店,在溪首路,離這裏不遠,老板和我是舊交。”

謝今朝被很多雙眼睛注視着,這讓他說話又不自覺地開始磕巴,“但我不确定,他還在不在那裏,因為我們,已經很久沒見了。”

或者更準确一點,是自從絨絨生病去世以後,他們就再也沒見過了。

那家店開在謝今朝原先的家旁邊,他第一次帶絨絨下樓遛彎的時候就遇到那個老板了。

老板是個胖乎乎的光頭男人,和自己老婆一起經營那家燒烤店,夫妻二人都心善,常把吃不完的飯投喂給周邊的流浪貓狗,一來二去就多了許多毛茸茸的回頭客;後來他們甚至在自己店面門前放了個自助取食器,沒生意的時候就搬個凳子坐在那兒招呼小貓小狗來吃,店鋪門前風景獨特,還因此上過帝都晚報。

那時謝今朝的卧室窗戶剛好正對小區門口,他自己一人躲在屋子裏的時候常常看見老板那顆锃光瓦亮的頭低垂着,笑眯眯地走過來,把烤魚撕碎了,喂給膽小不敢靠近的貓吃。

有時候他老婆也在,夫妻倆年紀加一起近百歲,蹲在那兒喂小貓的時候笑得像沒長大的小孩,看他們投喂小動物成了謝今朝每天必做的事情;後來有了絨絨,他第一次下樓,就直奔門口,原本想着遠遠看一眼就好,結果絨絨那天也不知是嘴饞還是怎麽,拽着他飛奔到老板面前,于是他迫不得已和老板搭上了話:“……您、您好。”

他太久沒和人交流過,一句話磕磕絆絆好幾次才說完:“我、我的狗,好像餓了,對、對不起。”

胖乎乎的老板站在烤架後,說話聲音和他想象中一樣寬厚可親,笑起來見牙不見眼:“你好可愛!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他的臉在對方笑聲裏越來越紅,羞得轉頭就走,結果卻迎面撞上一個中年女人,對方好像剛買菜回來,手裏還拎着兩根煮好的粘玉米,燒烤店老板在後頭喊了聲:“老婆,玉米買了嗎?”

女人沒搭理他,蹲下來摸絨絨的腦袋,比老板溫柔多了:“好漂亮的乖乖……叫什麽呀?玉米吃不吃?”

老板大叫:“我的玉米!”

“什麽你的你的,吃成豬了還吃!”女人笑罵道,又轉頭向謝今朝說,“他就這樣,剛剛我看你要走,是不是他氣到你了?”

謝今朝在樓上看他們的時候可沒想到這兩位是這麽個相處模式,他讷讷地搖頭,才想起自己還沒回答對方的上一個問題,于是說:“絨絨…它,叫絨絨。”

女人愣了一下,點頭說:“好,我記住了,那你叫什麽?”

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老板娘很喜歡絨絨,絨絨也喜歡和這對胖乎乎的中年夫婦玩,謝今朝在往後的日子裏便常常帶着它去找他們聊天;

有時候會點一些肉和菜,不放調味料,撕成小塊算作給絨絨的加餐,後來次數多了,老板幹脆就在自己露天的燒烤車旁邊給他單獨支了張小桌,類似課桌的樣式,帶有一個桌肚,裏面塞滿了夫妻倆給絨絨和他留的零食。

那段時間謝今朝和絨絨一起認識了許多喜歡小貓小狗的人,熟客都知道這家老板有個忘年小友,謝今朝曾天真以為生活會一直這樣下去,再後來就是絨絨生病去世,雁荷怕他觸景生情,急匆匆地舉家搬遷,結果他還是沒能痊愈,也再沒去見過那對夫妻了。

他們沒交換過聯系方式,小狗就是他們溝通的橋梁,謝今朝當然想見他們,但那時絨絨去世,他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去面對這對夫婦,抑郁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他甚至想,他們不會再想認自己做小友了,因為他沒照顧好絨絨,而他們又那麽喜歡絨絨。

他大致地把這段往事說給其他人聽了,最後道:“可以去試試,如果他們,還在那裏,會歡迎你們的。他們很好,很喜歡小動物。”

“不是‘你們’,”季恕望着他的發頂,很想要擁抱他,但最後只是輕聲地說,“是我們,謝老師,他們一定很想你。”

幾人開着車去謝今朝說的地方,時隔多年,溪首路和他記憶裏早已千差萬別,他循着路走到舊時的小區門口,發現店面還在,但已經關了,不知裏面是否已經人去樓空。

盡管早已猜到這個結果,但他仍然不可避免地感到有點失望,以及很多很多深切的愧疚;他下了車,站在店門前仰頭看那個髒舊的門牌,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詫異地叫道:“……今朝?”

聲音很耳熟,讓他下意識回過頭去:他看見老了一點的夫妻倆站在路燈下,一個人手裏牽着條金毛犬,另外一個人手裏牽着個小孩,小孩面容和老板十分相似,怯怯地躲在對方身後,正擡頭看他。

“老崔!真是今朝!”老板娘激動地撒開孩子跑過來抱他,又是哭又是笑,“你這幾年過得怎麽樣啊?怎麽都不回來看看我們,我們都想死你了。”

胖墩墩的老板遲來一步,不見外地揶揄他:“我們今朝現在是大明星了,估計忙得忘了吧。”

“沒、沒有,”他想說話,卻不知該從哪裏說起,愣愣的,最後道,“崔叔,絨絨它……”

他還是沒能說完,但被稱作崔叔的人卻好像全懂了一樣,拍了拍他肩膀:“好孩子,別難過。”

“哎喲,這兒還這麽多人呢,”興奮的老板娘發現後面的兩車人,趕緊擦了擦眼睛,在兜裏摸鑰匙,跑去開燒烤店的門,一邊開一邊道,“今天關門早,因為你弟弟在學校生病了,我們就趕緊關了門去接他——對了,還沒來得及說,看,今朝,我們給你添了個弟弟!”

雁荷:“……”

崔老板:“……不是弟弟,是侄子,你腦袋被油煙熏傻啦?今朝跟咱同輩,這不是早就說好的麽?”

沉重的鐵閘門霍地洞開又關上,裝潢和以前別無二致,後廚的角落裏還放了一張謝今朝分外眼熟的課桌,老板支開一張大桌子,老板娘招呼其他人落座,看見他往後廚瞥的眼神:“你小侄子特別喜歡這張桌子,就給他用了,別介意啊。”

“介意也沒用!”老板在旁邊哈哈地笑着,“誰讓你占了個長輩名頭呢!”

店裏老舊的音響倏然開始播放,每一首都是他這些年出過的歌;狹小的一方天地裏,老板娘蹲在那兒喂年邁的老黃狗一個煮過的雞蛋黃,小孩子怯生生地跑過來叫他:“謝叔叔。”

小孩子好像不懂為什麽這個第一次見的叔叔會哭,卻伸出手給他擦眼淚:“不要哭。”

無數記憶倒退重合,他回到多年前悶熱的夏季,回到那個什麽都有的十幾歲,那時他有忘年的朋友,有一段蔓延着燒烤香氣的奇遇,還有一只世界上最愛他的小狗。

現在他也還是有朋友,奇遇是舞臺下不小心沾上的一根貓毛與為此搭讪的年輕後輩,還有一只世界上最愛他的小貓。

他突然想起一句話,也許沒緣由,也許是為了将這個奇跡延續:“你好可愛,小朋友,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崔念朝,”小孩仰頭望他,認認真真地回答,“小名叫容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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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斷章,連着昨天的份一起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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