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隐患】

話沒說完, 蘇逝川擡手搭上眉骨, 似是隐忍地抿住唇瓣。

西法以為他的傷口又疼了,急忙起身打算叫來醫生檢查。餘光不經意間一瞥,他即将按下呼叫器的手指倏地停住,借助床頭燈昏黃的光線,他注意到從對方手背與眼窩貼合的縫隙間緩緩淌下來一道水痕。

怎麽還……哭了?

兩人認識一年多, 在他的印象裏,這男人也就高燒不退的時候才會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脆弱, 其餘時間全都是游刃有餘的幹練模樣。在他身上不會有失态,也不會有焦慮和緊張,流淚這種事更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西法長這麽大從來沒哄過人,當即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

果然不該亂問, 西法後悔不已, 眉心不覺擰起來——不管他是不是烏鴉,或者為什麽會假扮烏鴉, 那一晚他傷也受了,血也流了, 他做足了一名帝國軍人該做的事, 沒有理由再接受質疑!

為什麽不相信他?明明一直都願意相信他的!

一面是被理智察覺的不合理行徑,一面是日益深陷的感情和依賴, 西法夾在中間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取舍,或者說應該相信誰多一點。

但是現在——西法深深緩了口氣,暫時抛棄了被理智與感性操控的天平中心,他只明确了一點——他已經看慣了這個人的從容不迫, 就見不得他脆弱流淚,像個祈求原諒的孩子那樣說出“對不起”這個詞的模樣。

太心疼了,自己簡直是個混蛋!

西法放下那只可笑的呼叫器,快步來到病床的另一邊,側身坐上床鋪邊緣小心翼翼地俯下身,避免碰到他的傷口:“我不該懷疑你,從現在開始,你說什麽我都信,別哭了……”他握住蘇逝川擋在眼前的手,想要取下來,卻沒想到對方反而壓得更緊了。

“逝川,”西法說,“你看我一眼好不好?”

或許是長期壓抑的情緒終于找到了一處宣洩的出口,蘇逝川腦中保有理智,将西法所說的每一個字都聽得真真切切,但他也不清楚這些眼淚到底是為什麽流的,可能是想到了過去,也可能是想到了未來,但總之四下無人,他可以放縱自己失态一回。

滾落的淚水滲入鬓發,最終在枕頭上洇出一小片濕潤的痕跡。

西法還在為自己沖動質疑自責,想把人抱進懷裏又怕弄疼了,只好用手臂虛虛圈着他的肩,陪他、等他發洩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逝川感覺眼眶都酸了,這才勉強從那股難以消弭的負面情緒中抽離出來:“你沒錯,你做得很對,大環境如此,所有人都值得被懷疑,別因為我放松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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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錯了。”

西法取下蘇逝川擋在眼前的手,這次蘇逝川沒有拒絕,而是微微擡頭回望向西法。他的眼窩被壓得泛紅,挂着濕淋淋的水跡,眼睫被粘合成一簇一簇的,那一眼毫無防備,缺少了平日裏的冷靜睿智,單薄得像個普通人。

“讓你傷心就是我的錯,說再多理由都沒用。”

蘇逝川一怔,繼而啞然失笑,說:“你過來點。”

見人不哭了,西法心裏松了口氣,十分聽話地依言挨過去,以為他要說什麽話。半晌後,他只感覺有兩片柔軟的東西蹭上臉頰,過了幾秒,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一個吻。

“別下去了,陪我躺會兒。”蘇逝川低聲耳語,“你幾天沒睡了?”

西法側身躺下,打開手臂讓他靠進自己懷裏,回道:“你不醒,我就不敢合眼。”

“怕什麽,”蘇逝川笑了,“我沒那麽容易死。”

“知道你不會死和不擔心是兩回事,”西法固執地說,“你太累了,明明只是個教官,做得卻比軍部那些人還要多。”

“累不算什麽,”蘇逝川合上眼睛,“值得就行。”

西法知道他倦了,伸手撫開擋在他眼前的發,看着他,也不再說話。

又過了一周,傷口愈合情況不錯,蘇逝川已經可以進行适度的活動。

軍部接手善後的負責人親自過來例行問話,只不過礙于蘇逝川的身份,問話流程被化簡了不少,主要都是在寒暄。蘇逝川比他嚴謹得多,能坐起來以後就着手寫了份詳細報告,等對方恭維得差不多了便取出來交給他。負責人受寵若驚,自認為既博得了皇導師的好感,又得以向上頭交差,接過報告後心滿意足地走了。

受聯盟突襲的影響,軍演徹底取消,這幾天軍校裏冷冷清清,大部分學生被第一時間遣送回家,再開學恐怕要等到徹底查明以後了。

蘇逝川像一刻不停的秒針那樣忙了一年,直到躺上了病床才得以喘口氣。眼下西法臨時有事不知道被什麽人請走了,蘇逝川打發走話多的負責人,閑來無聊便取過光腦,打算提前制定一下學生們下階段的專業訓練計劃。

就在這時,敲門聲響,蘇逝川剛點開文檔,頭也不擡地應了聲:“請進。”

得到應允,房門被打開,封塵進屋後徑直過來收走光腦,掃了眼內容後直接關機扔進抽屜,說:“出院以前你管好自己就行,學生的事有阿寧替你操心呢,要是沒做好你直接罰他。”封塵拉過扶手椅坐下,眸底帶笑,口氣卻透着責備,“也不看看自己都什麽樣了,還要不要命了?”

蘇逝川一愣,心想,空戰A隊的總指揮以前是個話唠麽?竟然能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我躺到現在,再不找點事做人就該出問題了。”蘇逝川笑道,“你怎麽回來了,這邊還有事?”

封塵看他只穿了校醫院的病號服,于是起身把棉被直接拉到了蘇逝川脖子,兩邊壓到他身後,确定捂得足夠嚴實了,才重新落座,回答說:“我根本就沒走,只是太忙了,沒抽出時間過來看你。”

蘇逝川被裹成了一只粽子,整個人登時有些哭笑不得,但礙于封塵那種說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沒做無謂的掙紮,淡定接受了“朋友覺得我很冷”這個設定,說:“是殿下不放心吧?”

封塵“嗯”了一聲,道:“來的畢竟是聯盟,此前雙方在遠星系僵持也就算了,現在忽然就深入到了白帝星,而且機甲星艦全在,簡直像是在嘲諷帝國的防禦屏障。殿下震怒,撤了校長和副校長的職,軍部那邊也有幾個高級軍官受到了牽連,交給我審了。”

“那天我也想到了,軍部恐怕是混進了聯盟的卧底。”蘇逝川正色道,“不過很難查,你審出了什麽沒有?”

封塵緩慢搖了搖頭:“最不喜歡跟特工打交道,藏得深也就算了,好不容易揪出來還動不動就吞毒自殺。”

蘇逝川:“……”

蘇逝川不厚道地笑了,揶揄他:“趁着還有機會,封上将可以考慮盡早跟我這種特工絕交。”

封塵:“……”

封塵這才意識到自己連蘇逝川也給罵進去了,不禁失笑,說:“你不一樣,我哪有審你的機會?”

“這可說不好,”蘇逝川漫不經心道,“特殊時期,沒有絕對值得信任的人,包括你我。”

封塵一怔,他的嘴角依然保有微笑時的弧度,眼神卻認真了起來:“說到這個,其實我挺早就想提醒你了。”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思考措辭,靜了有一會兒才複又開口,“你跟三殿下走得太近了。”

“我是他的教官,他是我的學生,我覺得沒什麽問題。”蘇逝川淡淡道。

“我不想說你們之間是什麽關系,也不會強迫你去改變那種關系。”封塵注視着蘇逝川,聲音緩和卻也嚴肅,“我們認識十幾年了,在你面前我不想兜圈子。逝川,西塞用軍演記了你一功,已經向皇帝提了冊封皇導師的事,最多幾個月,你就會正式上任。”

“你是個聰明人,心裏應該有數,身為皇儲殿下的導師,卻跟三殿下保持了更加親密的關系,你覺得合适麽?”

蘇逝川不置可否,沒有說話。

封塵凝神觀察他的反應,過了半晌,又道:“西塞這個人敏感多疑,一處細節就足夠引發他的戒心,更別說是像你那樣以身犯險地去救三殿下的舉動了。我說句不該說的,大皇子的死因大家心知肚明,皇室裏沒有兄弟只有競争對手,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他沒動手,只是因為剩下的對手年紀尚輕,又毫無作為。但是,他現在沒動手,不代表以後也不會動手,更不代表他不會讓你替他動手。”

蘇逝川聽出深意,霍然擡頭迎上他的視線:“你再說一遍。”

那一剎那,封塵被蘇逝川眼底的那種寒冷刺了一下:“這只是一種假設,或許是試探你忠心的方式,現在是被我說出來,如果——”他緩了口氣。“如果你面對的人換成了西塞,你要怎麽回答?”

眼睫垂下,蘇逝川一字一頓地如實道:“我可以回答西塞,但是我沒法回答你。”

封塵皺了皺眉,仿佛有些難以置信:“難道你會……選擇保三殿下?”

蘇逝川沒有直接回應,而是心平氣和地說:“封塵,我們都是為人效力的輔臣,在上面的人下達正式命令以前,就不要這麽相互施壓了吧,免得因為意見不合産生不必要的分歧。”

封塵驀地靜了,方才頗有幾分劍拔弩張的氣氛倏而緩和,仿佛又恢複成了午後病房內的一次普通探望。

“我只是……”封塵向後靠上扶手椅,向來一絲不茍的坐姿難得放松,“有些擔心你。”

“別擔心。”蘇逝川低聲說,“阿塵,我們順其自然就好,否則也強迫不來。”

封塵妥協,說:“好,既然你不喜歡,那以後我們私下裏就不再提政事。”

“這樣最好。”蘇逝川道。

“不過還是要多注意,”封塵忍不住又叮囑,“他不起疑心,就不會出事。”

蘇逝川緩慢點頭:“知道了,你放心吧。”

……

三個月後,又一年的雙月祭奠來臨。

鎏金大廳修繕一新,這一次蘇逝川不再是獨自赴宴,而是作為随行人員全程跟在皇儲身邊。

夜十點整,洛茵帝國的主人親臨晚宴,在傳統致辭過後,确定于當晚一并舉行的皇導師授封儀式開始。現任皇帝親自宣布蘇逝川任皇儲導師一職,晉升中将軍銜,兼任皇室禁軍統領。

現場掌聲響起,漫天金粉灑下,除了被提前的時間,一切的進展跟上一世完全重合。

受封儀式結束,蘇逝川走下主臺,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寒暄,他特意從後面離開,沒有返回中庭,而是拐進了休息區的走廊。不遠處,像是早就知道他會來這裏,奧斯汀緩步迎上來,将其中一支高腳杯遞給蘇逝川。

演習過後兩人沒機會見面,蘇逝川聽說了他沒事,也就沒有刻意聯系,傷好以後便跟西法封塵一起返回了帝都。

眼下忽然被他攔下,蘇逝川心裏略有訝異,卻沒有表現出來。他接過奧斯汀遞來的酒杯,與他輕輕一碰,沒有喝,解釋道:“晚上還有正事,不能喝酒。”

奧斯汀十分理解地點了點頭,一口喝幹淨杯子裏的紅酒,說:“祝賀您。”

“謝謝。”蘇逝川客氣地笑笑,“聽說那天你有骨折,恢複得怎麽樣?”

奧斯汀道:“老師放心,沒留下後遺症,對訓練也沒有影響。”

“那就好,不然我會感到愧疚。”蘇逝川說。

“這件事說起來還是為了保護我,不然您也不會受那麽重的傷,之後也不會被劫持。”奧斯汀笑得一臉自嘲,順手取過蘇逝川手裏那杯也給喝了,“我後來想起自己被您護在身後的時候,我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看着蘇逝川,眼底有茫然也有諷刺:“我跟您的差距太大了,虧我還一直覺得自己挺不錯,還一直不能理解為什麽我的專業成績那麽好您都看不到我,現在想想又有什麽用?在實戰裏我什麽都不是,我連做出反應的時間都沒有……”

“你年紀還小,以後就好了。”蘇逝川溫聲安慰道,“被保護不是一件丢人的事,老師護着你,不是為了看你事後自我唾棄的。”

奧斯汀搖頭,猶疑道:“可是……”

“沒有可是。”蘇逝川打斷他,“這才是你進軍校的第一年,你不能指望自己像正規軍一樣,也不能用一場實戰的失敗就否認專業成績,它不能抹煞你的優秀,而且——”他笑了,“老師看得見你,所以在分組的時候才會選你作為同組的搭檔。”

“真的?”奧斯汀比蘇逝川高大,身材也更加健碩,但說這話時卻像個讨到了表揚的孩子,一臉認真地望着他,“是您選的我?”

蘇逝川笑道:“當然了,重要演習,我怎麽可能讓別人安排,自己的搭檔必須親自确定。”

得到肯定,奧斯汀如釋重負地笑了笑,過了片刻,忽然說:“還有件事,我不确定應該怎麽處理,想問問您的意見,但是一直沒找到機會,所以才會在這裏等您。”

“你說。”蘇逝川道。

“那天在紅色基地,混進去以後我偷聽到了兩個聯盟軍官的對話。”奧斯汀壓低聲音,像是擔心走廊的回音會将他所說的話傳送進第三個人的耳朵裏,“雷克斯想拉攏西法,從叛國之初就開始了,兩人之間一直有聯系,不過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是西法沒有同意。”

蘇逝川瞬間震驚,完全沒料到這麽重要的內容會被他聽了去!

奧斯汀以為蘇逝川不知道這件事,所以才粗略說完以後,又将兩人對話裏的細節描述了一遍,最後道:“這件事被我們三個聽見了,但宋霄是卧底,貝拉又死了,當時我猶豫了很久才沒寫進報告,到現在只告訴了您一個人,就是因為不确定對軍部隐瞞的做法到底是對是錯。”

蘇逝川收斂了心神,開始嚴肅思考怎麽才能徹底堵住奧斯汀的嘴。

跟聯盟統帥保有聯系——光這一條就足夠置西法于死地,簡直是把命脈放進了別人手裏。

蘇逝川就近推開一間休息室的人,道:“我們進去說。”

兩人入內,蘇逝川關門落鎖,他注視着奧斯汀走向沙發的背影,那一刻,對于這個剛剛才鼓勵安慰過的學生,他是起了殺心的。

“我選擇隐瞞的原因有兩個,”奧斯汀沒察覺到蘇逝川的異樣,坐下來繼續道,“第一是西法沒有同意,我知道這件事說出去以後的嚴重性,在找到确鑿證據以前我不想害了他。”

蘇逝川打消了腦內的念頭,走過來在旁邊一組沙發落座:“第二點呢?”

“因為您。”奧斯汀說,“我知道你們的關系,但是不清楚這種關系好到了什麽程度,萬一……”他不自然地頓了頓,“我是說萬一,西法跟雷克斯的聯系遠不止我聽到的那麽簡單,萬一他真的通敵叛國,或者反水充當了聯盟在帝國內部的卧底,我不确定您會怎麽做。”

“您是會幫他,還是會替帝國殺了他?”

蘇逝川:“……”

蘇逝川沒想到他會考慮到這個層面,更沒想到會直接問出來。

跟封塵不同,奧斯汀只是個仰慕老師的學生,兩人之間并沒有十幾年的深厚交情,意見分歧、立場不同,甚或是涉及到了國家大義,任何一點細微的失誤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結果。說白了,促使他保密的原因很脆弱,他在正經軍事世家長大,受父輩影響,他對帝國的忠心是很難撼動的。

“國家面前,沒有私人感情。”蘇逝川低聲回答。

這個答案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相當于一段空話,但卻非常适合給奧斯汀這類閱歷尚淺的孩子聽,很容易激起共鳴,博得信任。

果不其然,奧斯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但那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很明顯。

蘇逝川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裏,叮囑道:“這件事你暫時保密,我會親自調查,有可能會需要你幫忙。”他故意透露出“合作”的意思,将“我需要你”用最直白的方式表達出來,“但是在有确切結果以前絕對不能再讓第三個人知道,記住了?”

“我明白。”奧斯汀說。

“謝謝你信任我。”蘇逝川打出最後一張溫情牌,用最真誠的口吻肯定道,“你能有自己的判斷,将可能出現的結果全部考慮在內,沒有沖動彙報,這非常好,不要再懷疑自己了。”

奧斯汀“嗯”了一聲,沒再多說,看得出這句話對他來說非常受用的。蘇逝川自忖說得算是真心話,只不過對于專業裏這個優秀而且善于發掘細枝末節的學生來說,他唯一沒有考慮在內的,就是自己的老師才是全部環節中最大的不确定因素。

随後兩人分開,蘇逝川戴上面具,離開鎏金大廳。

外面的薔薇園被徹底翻修了,現在是一座由薔薇科植物圍攏而成的大型迷宮,設計得獨具匠心,石亭和噴泉被安排在了迷宮中央,要繞進去以後才能看見。

眼下所有人都在大廳裏等待大主教做最後的新年致辭,花園裏幾乎沒有其他賓客。

蘇逝川按照通訊器消息的提示走進迷宮深處,見到了等在噴泉旁邊的西法。

西法穿了身雪白的晚宴禮服,淡金色的長發披散在肩背,長身而立的剪影筆挺優雅,看不出半分輕浮與青澀,與一年前相遇的時候完全判若兩人。

蘇逝川盯着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從花牆後走出來,說:“晚宴結束以後我還要去見皇儲殿下,不能在這裏滞留太久,你找我來是有什麽事?”

“這是我們一起出席的第三場宴會,”西法轉過身,左臂負在身後,朝蘇逝川伸出另一只手,“但我卻沒有邀請你跳過一支舞。”

“——我可以請你跳支舞麽,中将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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