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行動前夕】

離開單間, 蘇逝川進了小酒館的公用盥洗室, 反手鎖門,照着鏡子一點一點為自己易容出第二副面孔。蒼星隕靠在走廊的牆上抽煙,順帶替他警戒可能經過的其他客人。

十來分鐘後,盥洗室的門從裏面打開,蒼星隕掐了煙蒂, 一擡頭正迎上一張完全陌生的臉,整個人不由得怔了幾秒。這還是他第一次見職業特工的易容僞裝, 并不同于字面表達的淺層含義,甚至可以說,如果不是知道盥洗室裏只有蘇逝川一人,蒼星隕恐怕很難相信面前的女人竟然就是他!

面部的修正精細到足以以假亂真, 肌膚白皙, 眉峰細而柔韌,就連眼神都充滿了年輕女人的嬌媚, 以及商人特有的精練聰慧,卻絲毫看不出任何屬于男性的特征。

“這真是……”蒼星隕有些詞窮, 最後忍不住笑了。

“很意外麽?”蘇逝川注射了麻痹咽部肌肉的藥物, 再加上人為改變,所以聲音跟僞裝搭配起來毫無違和感, 是非常清亮的女聲,只不過在跟蒼星隕說話時,難免帶上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狡黠味道。

刺客先生快速調整過來,默默收攏好炸裂的三觀, 實在沒法把蘇逝川那款老狐貍跟“女裝癖”這類微妙的詞彙聯系在一起,不動聲色地說:“有一點。”

“別誤會,”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蘇逝川笑着解釋,“變性僞裝只是為了配合另外一個搭檔,他比較習慣于假扮成女性,這個身份到後期我就不再使用了,所以得以他為主。”

蒼星隕一臉冷漠:“就是你不讓下手的那個?”

“嗯。”蘇逝川掀開袖口的荷葉邊看表,“我得走了,不然可能會遲到。”

蒼星隕主動跟上去:“我送你。”

“那就到門口吧。”蘇逝川說。

兩人走下樓梯,時間已經接近淩晨四點,酒館散臺區高談闊論的聲音弱下去了不少。這點也沒有什麽新客上門,吧臺後的老板娘擦完了杯子,正趴在桌面上用平板光腦玩單機撞球游戲,聽見動靜便興致缺缺地翻開眼皮瞄了兩人一眼。

“歡迎下次光臨。”她的聲音聽上去快睡着了。

蘇逝川客氣地朝她笑笑,推門離開酒館,頭也不回地叮囑道:“我說的事盡快辦,至于今天晚上,就暫時對他們保密吧。”

“是。”蒼星隕說,“你自己小心。”

話閉,兩人一左一右默契分開,碰巧此時又有三五個客人出來,門框上的金屬鈴铛“叮鈴鈴鈴”響個不停,他們就像陌生人那樣,誰都沒有回頭再多看對方一眼。

Advertisement

見面的消息是在一周前忽然出現在個人終端裏的,發件人ID加密,蒼星隕點開的時候還有點反應不過來,把那封郵件反複讀了幾遍才逐漸跟記憶中屬于那個人的口吻對上號,然後便找了個借口離開帝都,只身前往這座偏遠的貿易小鎮。

蘇逝川特別叮囑了一個人過來,他自然不會對同伴透露消息。

十年前,他們這批外來者跟随西法來到聯盟的領地,前期既不被西法信任,也得不到聯盟方面重用,初始階段走得異常艱難。蘇逝川讓十七代替他成為一只新的烏鴉,然而十七是不擅長揣摩人心的智能體,更玩不過精明老道的雷克斯,蒼星隕幾乎可以肯定雷克斯心裏有懷疑,但對方聰明之處就在于不會點破,而是耐心耗着,等他們主動上門。

一面是不得違抗的任務,一面是舉步維艱的現狀,就在局面一度僵化之際,突破口卻出現在了尤納斯的身上。

雷克斯是個不會放過任何有力契機的人,他在一份武器檢查報告裏發現了機甲朱雀的特殊性,在了解到這部機甲出自“無名者”內部的設計師後,他終于為了“智能機甲”的概念收斂起耐心,主動傳喚了身份可疑的無名者們。

而這僅僅是個開始,比起雷克斯的關注,他們最需要解決的,反而是如何贏得西法的信任。

出了小鎮,蒼星隕解鎖懸浮車,矮身坐進駕駛位。

這裏遠離帝都所在的大陸,返回至少需要一到兩天的時間,按照蘇逝川提供的行程安排,他本人是不可能親自參與搜查和逮捕的。蒼星隕向後靠在駕駛位裏,透過天窗注視着漂浮在夜幕之上的港口,他安靜思索了幾分鐘,然後才戴上耳麥,提了個語音申請上去。

與此同時,遠在帝都皇城的七星殿,正宮白銀之首二層的書房裏響起了一聲震動。

受其影響,交談聲旋即終止,情報部部長布蘭特自覺噤聲,靠回扶手椅背,端起矮桌上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氣,眸光卻不甚明顯地滑向書桌後年輕的皇儲,邊喝茶邊分出心神留意對方單方面的問話。

此時窗外正值深春的後半夜,萬籁俱寂,皎白的月光自窗口傾斜而下,盈盈灑灑在男人淺金色的長發上鋪了細密的一層。

待看清申請人ID,西法起身走到窗前,背對向布蘭特,按下耳麥:“什麽事,星隕?”

那一刻有風氣,吹來了一股裹夾着暖意的月桂花香,拂動他耳側的一縷發,在臉頰若有似無地刮弄了一下。

整個通訊過程非常迅速,布蘭特聽得認真,但從頭到尾也沒聽出個所以然來,只從一處音調變化判斷出是有事發生,可至于具體是什麽,單從皇儲殿下的只言片語裏就揣摩不出了。

幾分鐘後,通訊挂斷,西法轉身順勢倚靠上窗臺邊緣,眼睫輕顫着擡起,看向扶手椅上的情報部長:“星隕告訴我他得到了一個情報,稱洛茵帝國的最新一批滲透特工已經安排就緒,而且人應該進了聯盟領地,最近兩天就會深入天狼星。”

他的聲音很輕,透着絲信口一提的随意感,可聽聞消息的布蘭特卻結結實實地被驚住了。

事關特工滲透,他身為情報部部長,雖然很清楚戰事未正式打響前必然是情報戰的活躍期,但對方特工進來了,自己這邊卻毫無察覺,一經坐實那就是情報部不可推卸的失職。鑒于後果嚴重,他不可能不懷疑消息的真實性,然而殿下開口第一句說得清清楚楚,帶來消息的人是他近身的那名刺客。

“這……可信麽?”布蘭特謹慎措辭表達了自己的質疑。

“可不可信需要你們查證,不是一個問句就能驗證的。”西法含了根煙,打火點燃,深深吸了一口,“剛才的還不是重點,據說主導這次行動的是帝國軍部的一位高層,他親自參與,并且會在三天後乘坐晚間時段的一趟客運飛船離開聯盟的附屬行星,前往帝國的空間站。”

煙霧吹散,混合着月桂花香,聞起來十分醒腦。

西法意味不明地揚了揚嘴角,靜了幾秒,又道:“正好你在這裏,正好你們是同行,那就交給情報部吧,把人找出來。”

“是。”布蘭特起身領命,末了問,“用不用向統帥彙報?”

“太晚了,他應該已經睡了。”西法說,“時間有限,你先把随行的人員點好,通知那邊的駐軍配合行動,統帥那裏我會去說。”

布蘭特颔首:“屬下明白。”

“要活的。”西法叮囑了一句,朝他略略一揚下巴,“去吧。”

“是,”布蘭特躬身行禮,“屬下告退。”

待他走後,書房徹底安靜下來,西法返回桌旁,将抽剩下的半截香煙按滅在煙缸裏,随手拿起情報部最新收集起來的帝國軍部資料。為了确保第一手資料的準确性,這樣的情報本最遲每隔幾周就會進行系統更新,以便于掌握敵方高層的情況。

西法按照索引翻到姓氏開頭字母為“S”的起始頁,資料以被調查對象的軍銜由高到低排列,不出意外,他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證件照,旁邊的首條備注為——蘇逝川(上将),皇儲導師,禁軍統領,兼任情報部副部長。

他盯着照片看了很久,手指忽然撚起那頁紙“刺啦”撕下,然後拉開書桌的最後一只抽屜,平平整整地擱了進去。

十年時間,上千次資料更新,屬于皇導師的那一頁他一次不落地收集至今。

……

三日後,聯盟所屬地,某人造客運中轉型星。

客運站旅店三層,雙人标間的門被人打開,阿寧風塵仆仆地走進屋,将裝早餐的紙袋擱在舊圓桌上。

蘇逝川正坐在扶手椅上看一份聯盟主流媒體的晨報,擡眸看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問:“送走了?”

“嗯,注意事項又交代了一遍。”阿寧邊說邊在另外一把扶手椅落座,打開紙袋拿出兩盒利樂包裝的牛奶,其中一盒推到蘇逝川面前,然後兀自插好自己那盒的吸管,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大口,靜了半晌又忍不住補充了句,“不是我說,這批特工的素質差別實在有點大,有兩個真是笨得可以。”

蘇逝川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将手頭的報紙翻過一頁:“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們,同專業出身能力良莠不齊是很正常的,你們都配合這麽多年了,說再多也改變不了現狀,好好吃飯。”

他們口中的“笨”不等同于一般意義,那七名特工全部畢業于帝國軍校,而後直升情報部,當初選拔時資歷最淺的也轉正滿了三年,只不過是由于要求不同,所以有那麽個別人入不了阿寧眼。

阿寧叼着吸管,顯然是真被氣到了:“蘇教,”他還是保持了在軍校時的稱呼,“您是頭兒,我肯定是尊重您的選擇的,但是大家都做這行,我也不是說他們肯定不行,不過有些人只适合留作後方支援,上不了一線啊!”

“想知道為什麽嗎?”蘇逝川漫不經心地說。

“培養了這麽些年,來都來了,原因是什麽其實沒那麽重要。”阿寧嘆了口氣,默默喝牛奶,“我就是覺得憑他們的素質可能會出事,送走了,卻回不來。”

“你說對了。”蘇逝川心平氣和道,“選他們就是為了要出事的。”

阿寧霍然一驚,脫口道:“您故意的?!”說完後,他又把過去種種捋了一遍,心說難怪從前提出質疑時蘇逝川什麽都不說,感情從一開始他就把特工分了類。

蘇逝川說:“戰争前夕,情報活動頻繁,聯盟方面就算掌握不了實際計劃,但是在上次帝國特工全軍覆沒以後,他們也能百分百肯定我們會再次拟定新的滲透計劃的,這一點對我們來說也是一樣。”

“阿寧,你有沒有想過這麽一個問題——在所有特工都隐藏得完美無缺的情況下,為了防止意外發生,人的警覺性決定了他們會處處防備,進而導致核心區域被保護得密不透風,這麽一來,外人永遠是外人,不管欺詐技巧有多麽純熟,都不可能深入到敵人內部,因為路全部被封死了。”

“與之相對,如果派遣的特工水平參差,那麽那些不慎暴露目标的人就會吸引開敵人的注意力,為他們提供追查的線索和方向。而且因為有了成功繳獲的目标,他們反而會放松警惕,路也就順其自然地有了。”

自“情報戰争”這一概念誕生至今,特工部署一直在力求滴水不漏,蘇逝川所說的這番理論是全新的,甚至涉及了情報工作最為忌諱的“暴露目标”。但是他的說法又讓人不得不信服,因為他利用了“暴露”,以此去加強另外一些人的隐蔽性,于是“暴露”便轉換為了一種良性犧牲,可謂是一種非常大膽的做法。

只是……

阿寧在計劃部署的最後一刻了解到了所謂的真相,那特工無論能力好壞,都是他親自挑選、一手培養起來的,然而按照這種說法,他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被劃分好了,有些人是暗藏的箭,而有些人則是聲東擊西的誘餌。

他用十年時間去判一個信賴他、仰慕他,甚至尊稱他一聲“老師”的人的死刑。他每天面對那些十年後必死無疑的人,卻能笑意自若,表現得稀松平常。

這是什麽樣的一種冷血?

阿寧忽然感到不寒而栗,他們明明認識了十三年,可他依然看不透蘇逝川這個人,有時候他覺得他溫和體貼,開得起玩笑,全然沒有上位者的自視過高和傲慢,而另一些時候,他又覺得他理智得像一臺機器,精于算計,精于部署,精于玩弄人心。

“蘇教,”阿寧聲音平靜,手指卻下意識地把牛奶的利樂盒子捏得變形,“這樣會不會太殘忍了?”

“會,誰說不會?”合上報紙,蘇逝川取過他手裏的奶盒擱在桌上,“我挑人确實有我的目的,但是在真正的行動中,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裏。十年了,到底能不能活下來,這個主動權可是不完全在我了。”

阿寧笑笑:“也對。”他側頭看向蘇逝川,“你去天狼星那天,該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吧?”

蘇逝川“嗯”了一聲,說:“消息放出去了,你應該有察覺,這幾天的中轉星的安保明顯有了變化。”

“這個計劃也冒險,”阿寧說,“以您的身份主動暴露,萬一三殿下不念舊情怎麽辦?萬一他沒那個權力怎麽辦?萬一雷克斯要利用您威脅陛下怎麽辦?萬——”

沒等他說完,蘇逝川擡眸斜睨過去,直接插話道:“那我就是第一個聲東擊西的餌,你接任指揮權,繼續我的工作。”

阿寧:“……”

這種連自己都不當人看的家夥,說他冷血都是輕的。

蘇逝川擡腕确定時間,然後起身:“該上船了,到了空間站替我向阿塵問好。”

阿寧跟着站起來,嘆了口氣,悶悶不樂地說:“您采取這種計劃,還絕對對外保密,我倒是覺得等到封上将獲悉您被聯盟扣押的消息,再見了我,恐怕會恨得吃完連骨頭都不願意吐出來。”

“那真是辛苦你了。”蘇逝川戴上墨鏡,親自從衣櫃裏取了套女裝交給阿寧,沒再多說,示意他趕緊換上。

阿寧持續心疼自己,接過套裝,又從被子底下抽出揉成一團的胸罩和絲襪,認命似的進了盥洗室。

等到門鎖發出“咔嗒”一響,蘇逝川臉上的笑意消失,點開通訊器光屏。

在隐藏頻道有一條不久前發來的消息,蒼星隕發的是:【情報部負責搜查,部長布蘭特,雷克斯舊部,刑訊技術不錯,您小心。】

讀完,蘇逝川眸底難得浮起了一抹訝異,心說安排情報部過來真是對症下藥啊,比空戰陸戰那些管用多了,到底是哪個混蛋部署的?就不能給他省點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