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神明睜開了眼睛】

十來分鐘後,十七去而複返, 會議室裏的三人不再交流, 各自掐煙起身。

蘇逝川率先出了房門,十七迎過來, 十分乖巧地跟在旁邊:“主人。”蘇逝川停下腳步, 滿目笑意地側頭看他,十七繼續道, “您的卧房準備好啦,就在走廊的最裏邊,右手那間。我放了熱水, 您可以先泡澡, 然後再休息。”

“辛苦了。”蘇逝川笑道。

十七說:“那您先回去, 等會兒我過去給您看看傷口的情況。”

“行。”

“主人慢走。”

說完, 蘇逝川按照提示朝走廊盡頭走去, 十七搖着尾巴目送, 緊接着淩厲轉身,像防大尾巴狼似的把打算跟上去的西法攔下來。西法一怔,心說這智能體變臉實在太快了, 以前就算是漏洞百出也知道做做樣子,對他還知道恭恭敬敬地說點場面話,怎麽身份一揭露這态度立馬一百八十度翻轉,不是狗仗人勢是什麽?

兩人旁邊,蒼星隕環臂抱胸,泰然自若地靠上牆壁, 不發表任何意見,淡定等掐架。

“什麽意思?”西法眉梢微挑,一臉冷淡地看向十七。

十七作為智能體不具備生長空間,眼下人形身高比西法略遜,擡眼看人總顯得不那麽威武,索性的是護主氣場全開,一眼看去頗有那麽幾分跳起來咬人的氣勢:“殿下走錯了,我給您準備的房間在另外一邊。”說罷,十七朝相反方向揚了揚下巴,眸底的挑釁可謂呼之欲出,嚣張得不行。

西法順着對方示意掃了眼過去。

這座教堂雖然不算太大,但架不住平時最多三人使用,面積與人數相比綽綽有餘,有大量空置房間。那半條走廊很顯然不經常使用,深更半夜連盞壁燈都沒點,一眼瞧過去黑咕隆咚,連個鬼都沒有。

西法不動聲色地緩了口氣,盡量保持風度,客氣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們什麽關系?”

“知道啊。”十七理所當然地看着他,“師生嘛,當初軍校我也去了,加試還幫您作弊來着,忘記了?”

西法:“……”

“哦,對了!”十七百分百逼真地模拟出一個訝異的表情,“更早以前你倆還約過一次,我也在場——”

Advertisement

“你也在場?!”西法震驚了,心說蘇逝川口味怎麽這麽重?跟他做那事竟然還帶了只非人類圍觀!本來“一分二十秒”這個黑歷史就卡了他小半輩子,現在再加上一只嘴欠狗,簡直是二次傷害加暴擊!

十七冷漠臉:“殿下,我不得不提醒您,您腦子裏那種事我們正直的矽基生命體是做不出來的。當時我在後院,沒上去,別把我想得跟您一樣猥瑣。”

西法當即松了口氣。蒼星隕忍不住笑了。

十七一記眼刀飛過去,刺客先生娴熟止笑,假裝什麽事也沒發生。

十七重新看向西法:“所以嘛,殿下還需要我知道什麽?十三年前約過一次而已,你情我願的事,殿下還想終身綁定怎麽着?”

西法:“……”

“再說了,這都後半夜了,主人身上還有傷,您就不能讓他好好休養一天?”十七鄙視道,“難怪我主人總罵您小兔崽子白眼狼,這麽一看根本就是有理有據、不服不行。你們碳基的雄性生物就是喜歡把大腦放內褲裏,要我說這就是生物進化史上的不完全,您繼續努力,争取偶爾能讓腦子歸位。”

話音沒落,十七“咻”地一下變回雪橇犬,扭着豐滿的屁股和一條毛尾巴,歡蹦亂跳地跟着蘇逝川跑過去:“主人~~~~~”

西法直接被對方連珠炮似的歪理砸蒙了,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扭頭看蒼星隕:“我有表現出來我要做什麽?”

“習慣就好。”蒼星隕安慰他,“十七沒有惡意。”

“他是沒有惡意,在他眼裏接近他主人的全是惡意!”西法抽出根煙含住,打火點燃,“不能強制關機?”

“可以倒是可以,不過再開機的後果挺嚴重的。”

“比如?”

“您被智能體打過麽?”

“……”

“下手重,還不知道累。”

“怎麽聽起來你好像被打過,而且還挺怕他?”

“……我沒有。”

“你是不是猶豫了?”

“沒有。”

……

幾小時後,天色轉亮,摩多上空陰雲密布,看樣子不久後就會下雨。

這一覺睡眠質量很好,蘇逝川早早醒了卻沒有起來,而是将窗簾拉開條縫隙,靠在床頭借助稀薄的天光看一份幾天前的晨報。淩晨的時候十七為他的傷口進行了射線治療,眼下外傷已經徹底痊愈,不再需要包紮和換藥,省去了養傷的時間。

密閉的房間內呼吸聲均勻起伏,雪橇犬在床腳卧成了一座山,呼嚕呼嚕睡得正香。

就在這時,房間門被人敲響,蘇逝川合上晨報放在旁邊,低聲回了句:“進來。”

他話音沒落,門從外面打開,西法端了只盛早餐的托盤進屋,徑直走到床邊把東西擱在了床頭櫃上。緊接着,他回頭看了眼睡懶覺的狗,見狗在床上當即十分不爽地皺了皺眉,然後二話不說用薄毯把狗兜住,趁睡得死趕緊轉移出房間,往走廊裏不礙事的地方一放。

處理完礙事的智能體,西法返回卧房順帶着關門落鎖,再一轉身頓時感覺這陰沉沉的房間都亮堂了不少。

蘇逝川全程笑而不語,只在心裏默默思忖了一番等下十七醒過來大概會炸。

“休息得怎麽樣?”西法來到床邊坐下,取過托盤裏那杯溫好的熱牛奶吹了吹氣,再遞給蘇逝川。

蘇逝川沒有回答,接過牛奶的同時,他順勢傾身過去伸手捏住西法下巴十分輕佻地擡起,湊上前在他唇上吻了吻:“特別好。”調戲完,他又從容不迫地靠回床頭,一邊笑眯眯地看西法,一邊抿杯子裏的牛奶喝。

這套動作自然得一氣呵成,親昵單純不做作,西法被撩了一臉,前一晚被迫分居的郁悶當即就煙消雲散了。

“剛才雷克斯聯系過我,詢問你的情況。”西法調整了一下情緒,努力不讓被撩起來的小興奮表現得太過明顯,一臉認真地說。

“這不意外。”蘇逝川放下杯子,輕描淡寫道,“依照他的性格,不多想是不可能的,他會安排人監視我們的行動,恐怕在昨晚剛離開七星殿的時候,他就知道了我們會來這裏。”

“這我也想到了,”西法說,“所以想着過來問問,你究竟打算在這裏住多久?”說完,他隐約覺着這問法容易産生誤會,靜了幾秒又匆匆補充,“我倒是沒有其他意思,就是覺得帝國的那座空間站沒那麽容易攻下來,而且你跟聯盟軍部也不太熟悉,如果可以我想帶你去見幾位高級軍官,也好商量一下對策。”

蘇逝川聽出端倪,笑得眼睛彎起來:“你會帶我見的人,應該不完全算是雷克斯的人了吧?”

“你這麽說也對也不對。”西法解釋道,“聯盟的情況跟帝國不同,成立時間還短,沒經歷過改朝換代,雷克斯的地位可以說是相當穩固,沒那麽容易動搖。”

蘇逝川緩慢點頭:“理解。”

西法又道:“所以我只能從相對新的人身上下手,還得挑選有晉升空間,并且職位重要的目标,所以可供我選擇的範圍其實很小。我不敢說那些是我的人,但至少當需要在我跟雷克斯之間做出取舍的時候,他們應該會考慮和猶豫。”

“這還遠遠不夠。”

“我知道。”

“你還沒理解我的意思。”蘇逝川心平氣和地糾正他,“你要做的不是離散聯盟,也不是強迫屬下去做出取舍和選擇。你只管做好你的皇儲,讓對你心存疑慮的人變得心服口服,他們現在忠于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份忠心必須有分量。”

“換個角度考慮,雷克斯地位穩固、獨掌權利其實事件好事,這至少說明聯盟內部是完整的、沒有派系劃分,它本身就比帝國的政體要牢靠百倍千倍。這樣一來,等到雷克斯不在了,統領權利的人更疊,那些原本對他盡忠的人自然而然會改為擁護被他确定的皇儲,也就是你,至少大多數人會這樣做。”

今非昔比,西法如今在聽蘇逝川的言論會下意識多想,随着了解深入,他的思維開始越來越特工化,越來越靠近機會主義者的模式。他深谙蘇逝川對他從來只說好的一面,但任何良性結果的産生必然會伴随等價的付出,而這些代價才是全盤的關鍵,是決定成功與否的重中之重,卻又是恰恰會被蘇逝川避而不提的。

這就是那個男人的保護方式,他會把任何與風險沾邊的部分隔絕開來,讓被保護的人可以安安穩穩的“坐享其成”。

所以蘇逝川說得越平鋪直敘,西法的心裏反而會越不安。

雷克斯遇刺,相當于原始信仰崩塌,在這一場更疊裏,西法扮演了取代雷克斯的角色,在上任後勢必要有所作為。而到時蘇逝川的“真實身份”将曝光,他會被默認成為帝國射出的一枚暗箭,見血封喉,不僅迷惑了聯盟的儲君,還輕取統帥的性命。

那是一根導火索,毫無疑問會在短時間內徹底激化對陣雙方的矛盾。

但事後呢?

他将自己置于了一個無可挽回的位置,成為了聯盟仇恨的衆矢之的。

“逝川……”終于,西法按捺不住開口。

“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蘇逝川打斷他,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你現在明白為什麽我一直以來都不能對你說出真相了麽?我承認信任占據了其中一部分原因,但更多的影響因素是你對我的感情。”

“我的計劃是極端的,不能存在任何疏漏,我不允許任何人在我部署完畢以後提出質疑,每個人必須無條件服從。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犧牲所有人,甚至包括我自己,但你卻會遲疑。”

“針對這點,其實我也可以理解,但絕對不能接受。我也希望你可以好好想想這其中的利害關系,我不會教你,我要你自己去領悟,這樣你的心才能變冷變硬,才有可能成為一名決策者,去取代雷克斯和西塞,成為洛茵星系的新主人。”

話說至此,蘇逝川執起西法撐在床邊的手,低下頭,十分細致地吻了吻。

“你現在就問自己,假如是你面對我身受重傷,會不會選擇服從命令将我扔進大海?”

“假如那天血洗教堂最後留在我身邊的人是你,你又有沒有刺我一劍的決心?”

西法霍然怔住,下意識要抽回手,而那只手卻被蘇逝川狠狠握住。他眼睜睜看着那個前一秒還溫柔親吻他的男人擡起頭,視線相遇,那雙溫潤漂亮的眼笑意依舊,眸光溫存柔軟,但他看進了他的眼底,借此看清了那裏存在的一片冰原。

情報部的蛇蠍美人,最毒之處就是連自己都不放過。

“我沒有,我做不到。”西法坦然回答,“因為我愛你。”

聞言,蘇逝川莞爾一笑,伸手撫摸上西法臉側,擡眸,目光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的眼睛:“愛情有什麽用?”他的嗓音微微發顫,像是被什麽所感染,“如果‘我愛你’能夠拯救你,那你早就永生不死了,又怎麽會有今天?”

西法聽得似懂非懂,以為蘇逝川在說當今在聯盟的處境,殊不知他指的是他們的這輩子。

就在這時,雪亮的電光割裂雲層,室外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從天而降,頃刻打破了此時卧房內的相對沉默。

“你先不要多想,現在也還不到多想的時候。”蘇逝川兀自放松下來,安撫性地握了握西法的肩,“大局未定,一切都充滿了變數,需要考慮的事已經夠多了,還是先解決好眼前的問題,然後再顧及以後吧。”

西法不甚明顯地一彎嘴角,無可奈何道:“逝川,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有理有據,你腦子裏利害分明,可以毫無顧忌地把自己放在棄子的位置。大局至上,利益為重,在兩者面前個人的确微不足道,我承認我被你說服了,但是……”他深深緩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又像是在竭力平複下某種情緒。

蘇逝川靜靜看着他,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他知道這種心态的轉變是一個非常艱難而漫長的過程,有些人終其一生都做不到冷血行事,無法成為分毫不差的策略機器,因為那違背了真心,也違背了人的本性。

沒有人能被三言兩語說服,繼而産生翻天覆地的改變,心冷終歸是需要必要的契機和理由的。能把人當做可以随時舍棄的棋子去布局,能把人命當成換取利益的籌碼,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在說明,策劃者本身早就不再是人了。

對于蘇逝川而言,他死在了最後一則通訊中斷時,西法斷氣的瞬間。

那一場告別将他從無限光明之處推進了深淵,從此披上僞裝,泯滅人性,徹底成為一臺精于算計的機器。其實随着“狩獵計劃”的啓動,洛茵帝國失去的并不是攝政王,反倒是他們的最高統帥。

因為蘇逝川死了,而“烏鴉”活了。

“但是你可以放棄自己,我卻做不到放棄你。”

這句話像是一粒夜光的石子,投入深潭,光芒煥發,将蘇逝川深陷回憶的意識重新喚醒,他看西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産生了一秒失神。

“我的心再冷再硬,你在我心裏也是特殊的,你失望也好,覺得我教不出來也好,可是你不能逼我放棄對你的感情吧?”

“這一點恐怕我這輩子都不可能趕上你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怎麽才能不愛你!”

西法卻眸底帶笑,擡起手輕輕刮過他的側臉:“答應我,在你的計劃裏別對自己那麽殘忍,如果做不到,那就試試把你換成我,你就會知道自己把我逼到什麽程度了。”

蘇逝川驀地怔住。

“當然,如果你能沒有猶豫就輕易做到的話,我也不覺得虧。”西法莞爾,似是十分戲谑地調侃道,“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人缺愛,如果這世界上真有神明,那他一定在我們注定相遇那天睜開了眼睛。”

……

當天傍晚,雨勢有所減小。

西法驅車,攜僞裝成蘇逝川樣貌的十七返回帝都。

前廳的禮拜堂內,蘇逝川站在主神的雕像前,仰頭凝視着那張蒙着灰塵的面孔,目光落在雕像略顯空洞的眼部。他想起上一世他們見面的情景,想起那場不愉快相遇之後來自西法的死纏爛打。

神明睜開了眼睛……

蘇逝川在心底笑了一下。

這世界上怎麽可能有神?不過是信徒為自己尋找的精神寄托罷了。

但他忽然很想知道當初那家夥究竟看上了他什麽,總不可能真是因為一張臉吧?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