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您會放過我麽?】
來人身形未現,聲音卻先到了。
其中一人十分短促地嘿笑兩聲, 啧啧戲谑道:“沒想到這娘們的皮囊竟然是僞裝的, 啧,技術真不賴, 我好歹跟他打了幾天交道, 愣是一眼都沒瞧出來。”
聞言,阿寧原本還略帶狐疑的雙眸霍然睜大, 額角登時沁出了一層密匝匝的冷汗,鉗制住下颚的五指沒有半點放松,他扭頭不能, 只好微微轉了轉眼珠子, 斜睨向蘇逝川:“你是……烏鴉?”
蘇逝川不置可否, 只是笑着反問:“說實話, 這麽多年了, 我不信你沒懷疑過。”
眼睫垂下, 阿寧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冷靜下來,不再看蘇逝川,淡淡道:“這麽多年了, 蘇教把自己隐藏得滴水不漏,懷疑又能有什麽用?除非您自己承認,否則根本沒證據指證您就是烏鴉。”話說至此他輕輕緩了口氣,靜了幾秒才複又開口,“但是我不能理解,您身為前任統帥之子, 生來享有衆人的期待和贊許,洛茵帝國待您不薄,您到底有什麽不得不叛的理由?”
“讓我叛國的正是帝國,”蘇逝川莞爾,“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事實卻是只有我叛了,帝國才能保存下來。”
阿寧一怔,再看向蘇逝川的眼神充滿迷惑,卻始終沒有把那句“為什麽”問出來。
身為特工,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的處境,在此時追問原因不過是可以多帶個秘密進棺材,而真相終歸是不會因為他而公布于衆的。計劃本身完美無缺,即便今晚不成,但只要能維系住跟星盜的生意往來,深入“無名者”內部不過是時間問題,然而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卻是“烏鴉”的真實身份。
棋盤原本滿盤活路,他卻因為一子而陷入死局。
他觸碰了那男人身上唯一一片逆鱗,現在又揭開了他身上最為厚重的一層僞裝,他怎麽可能活下去?
這時,隐藏在暗處的兩人來到近前,蒼星隕垂眸掃了眼沉默不語的阿寧,轉而對蘇逝川道:“打算怎麽辦,要不要處理掉?”
“當然。”蘇逝川說。
蒼星隕:“我來麽?”
蘇逝川思忖片刻,側頭看向兩名下屬:“還是我來吧,你們得去辦別的事。”
麥克格雷盯着蘇逝川的臉,一副欲言又止、想笑又不得笑的表情,清了清嗓子,道:“你說。”
蘇逝川擡眸迎上他的視線,沒着急交代任務,卻先笑了:“好久不見,本來打算跟麥克先生好好敘舊,再正式認識一下的,結果事發突然,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就只能錯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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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有鬼。”麥克格雷笑得咧開嘴,兀自點了根煙,對蘇逝川意味深長道,“不然當年怎麽可能那麽巧,我前腳栽在你手裏,後腳就被‘烏鴉’盯上了,現在看來當時果然是你坑我上瘾了。”
蘇逝川笑道:“其實第一次真的是巧合,無意冒犯,只不過當初帶西法來黑市見見世面,碰巧遇見了你,就順帶給他演示一下掠貨的小技巧。後來也是因為我們有需要,正好想起你貨源廣,所以才二次接觸的。”
“蘇上将也是有本事,”麥克格雷說,“能把坑人說得這麽理所當然,弄得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反駁。”
“那是你心态好,”蘇逝川也不跟他客氣,“不然恐怕早就跟我動手了。”
麥克格雷聞言哈哈大笑,邊彈掉煙灰邊說:“你以為我不想啊,但星隕在這兒,我也就只能想想。”他十分不見外地拿胳膊肘頂向旁人,蒼星隕則娴熟地朝旁邊一讓,避了開去,麥克格雷也不介意,大大咧咧地又道,“我跟你說你手下人是不多,可個頂個的嘴一個比一個嚴。剛到聯盟那會兒我天天有事沒事就套他們的話,結果套了兩年都沒把‘烏鴉’的真實身份給套出來,還被打了好幾頓。”
蘇逝川看向蒼星隕,有些意外地說:“你還會動手?”
“看你這話問的,”蒼星隕面無表情,“當然是你那只沉不住氣的狗了,我動手是得看對手的。”
“也對。”蘇逝川邊說邊正過手腕,強迫阿寧看向自己,這才輕描淡寫道,“你們倆去一趟綠尾蜥酒館,那裏的前臺老板娘是帝國特工,把人做了,下手幹淨點。然後去三層左邊走廊盡頭的那個單間裏把封塵接出來,暫時帶到……”蘇逝川略一猶豫,幾秒後又道,“帶到咱們落腳的旅店,好好安頓,別傷了他。”
蒼星隕:“是。”
蘇逝川緩慢點頭:“去吧。”
兩人不再多說,依言一前一後離開巷子深處。
等腳步聲漸遠消失,蘇逝川稍微放松了手勁,好讓阿寧的呼吸順暢些。他心平氣和地注視着對方的眼睛,口吻平淡如常,似乎如同過往的每一次對話那樣:“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下你可以試圖威脅或者動搖我,可你什麽都不說,這是不打算反抗了?”
待他說完,阿寧沒有急于開口,而是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然後才低聲道:“雖然我不能完全算是您的人,但連同軍校那三年在內,我跟在您身邊也有快十三年了。您是什麽樣的人,有什麽習慣,說實話我比封塵還清楚,畢竟我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同類。”他臉上維持着嘴角揚起的笑意,那雙碧綠的眸底安靜得無波無痕。
蘇逝川頗為認同地“嗯”了一聲,非常坦然地說:“所以現在我心裏的感覺也很特別。”
“我以為您殺人已經麻木了。”阿寧笑得輕松,聲音也不禁帶起一股調侃的意味,“難道會舍不得我?”
“那倒沒有。”蘇逝川淡淡道,“不過你跟其他人多少還是有差別的。”
阿寧像是來了興趣,忍不住追問:“比如呢?”
“我看見你就好像看見了未來的自己。”蘇逝川說,“我捏住你的咽喉,但是很奇怪,我感覺自己的好像也在疼。”
“職業心理嘛,我能理解,您這是怕了。”阿寧笑道,眸色旋即一暗,“其實我也怕,怕落進敵人手裏,被對方用自己曾經刑訊犯人的手段折磨一遍,在心理和生理都承受不住的時候開始崩潰,最終不得好死。”
蘇逝川莞爾一笑:“我不會那麽對你,在你這裏,我已經沒什麽可審的了。”
阿寧調侃:“不知道為什麽,聽您這麽說反倒感覺有點可悲……”
蘇逝川沒有接話,維持單手鉗制住對方的動作,另一只手摸向腰間取了只菱形暗器出來。阿寧順勢看向暗器,眸光一瞬不瞬地鎖定在那泛着藍紫色熒光的側鋒上:“鲛毒?”
“嗯。”蘇逝川道,“管星隕要的,我一般不用。”
“這次要對我用?”阿寧擡頭看他。
蘇逝川垂眸掃了眼指縫間的暗器,笑而不語。
阿寧又道:“我知道今天晚上我是過不去了,蘇教,我們陣營不同,落在您手裏被滅口這本身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換我我也會這麽做。”他不甚明顯地勾了勾嘴角,笑裏帶着幾分嘲意,“所以我不反抗,也不跟您玩那些所謂的心裏戰術,更不指望您會念在過往的情分上放我一馬,我知道我不是封塵,您對我不會心軟……”
“想說什麽就直說吧。”蘇逝川打斷他,“星隕解決科羅娜用不了多久,今晚我行事沖動,做了不少不該做的決定,後續還有很多事要善後,我不能在這裏耽誤太多時間。”
阿寧驀地怔了怔,心裏突然特別不是滋味。
特工是狩獵者,處在這個位置上,他也算是工于心計了半輩子,以前沒覺得,直到現在才發現淪為獵物的不可反抗是那麽可悲——蘇逝川冷血他清楚,但再了解也抵不上死到臨頭換來的一句“耽誤時間”來得直觀蒼白。
扪心自問,十多年合作,在他心裏是有把蘇逝川當成是搭檔的。
走到最後,即便腦中明白“那不可能”,可在心裏或多或少還是會懷有一絲期望。就好像他口口聲聲說“知道你不會念舊情”“知道我不是封塵,得不到您的心軟”,然而在心底卻做不到徹底看開和無所奢求。
“我以為……我們能算得上是朋友。”
蘇逝川聽他說完卻沒表現出任何意外,像是早就看透了阿寧心裏的糾結,淡淡回道:“我很抱歉。”
阿寧輕笑一聲,道:“我不耽誤時間,就是想問一句,剛才聽您的意思,封塵這次多半會被你們扣下,您這麽做應該是出于保護,反正我不覺得您會玩人質那種低級手段,我說的對麽?”
“嗯。”蘇逝川大方承認。
“為什麽要保護他?”阿寧直言道,“聯盟對帝國并沒有十足的勝率,所以‘烏鴉’這個身份還不到曝光的時候,而現在您卻選擇在封塵面前暴露自己,難不成是雷克斯那邊出了什麽變故?”
蘇逝川:“他既想讓我表明忠心,又想替聯盟掃清阻擋在眼前的障礙,所以想了個一箭雙雕的法子,讓我攻陷帝國空間站,并且取下兩位騎士的人頭,說實話這真是難住我了。”
“難怪。”阿寧恍然,“不過這麽一來就有問題了,封塵這次來天狼星确實沒告訴手下的人,但如今被您扣下了,幾天不回去您不能指望空間站那邊毫無察覺不是?還有我——”阿寧一哂,“我在軍部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但這次出來也是有額外任務在身的,如果陛下那邊沒有按時收到我的反饋,您認為他會怎麽想?”
蘇逝川說:“必然會猜測你出了事。”
“那您覺得他會懷疑誰?”
“當然是我。”
阿寧詫異了:“看來您已經在考慮後續的問題了?”
“是啊。”蘇逝川笑得無可奈何,“我想保阿塵,是必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這種事我心裏清楚,你是威脅不到我的。”
阿寧一怔,蘇逝川又道:“其實你沒有自己說的那麽看得開,不然也不會對我說這麽多。有些事只能做到心裏明白,但真遇上的時候就得另說了,比如死。”
“是啊,沒人願意死。”阿寧笑得滿目譏諷,“我也不例外。”他看向蘇逝川,“可您會放過我麽?”
“別給我出難題……”話沒說完,蘇逝川捏緊阿寧下颚稍稍擡起,露出下面的脖頸,他執起暗器貼緊對方咽喉,緊接着施力按下,繼而向側劃開。鋒利的側鋒割裂皮肉,血線淌下,潤濕了刀片,浸透進與之貼合的指腹。
那血是滾燙的,仿佛是陰涼夜色下唯一帶着溫度的東西,蘇逝川神色波瀾不驚,可持暗器的那只手卻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指,他一字一頓地說,“否則……我真會心軟也說不定。”
幹燥的空氣漫起一股腥味,阿寧身體猛然抽搐,雙眼死死盯着蘇逝川,而蘇逝川也在回望他的眼睛。直到感受到掌心下的肉體一陣卸力,蘇逝川抹去暗器邊緣殘存的血跡,收回機關,他動作輕緩地架住阿寧腋下,将屍體靠牆安置,像是在對待一個睡熟的人。
這裏是從事黑市交易的沙漠小鎮,混跡着三教九流、登不上臺面的星際來客,每天都有糾紛導致的暴力事件,沒有人會關注巷子深處多出來的屍體。直到沙粒掩蓋,血肉腐朽,最終化作沙漠下的一具白骨,是最可悲的歸宿。
蘇逝川替阿寧合上眼睛,然後又點了根煙擱在他旁邊的沙地上,就這麽看了有一時半刻。
尼古丁獨特的氣味逐漸驅散了血氣,空氣重新變得幹淨起來。蘇逝川收斂好情緒,正要起身,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回頭一看,這才注意到了那個抱着蜥蜴蜷成一團的小男孩。
“倒是把你給忘了。”蘇逝川看了看阿寧又看了看他,半晌後又自顧自地補了句,“應該回避一下的。”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不知道怕還是被吓傻了,全程一動不動,只在髒兮兮的兜帽下露出雙眼睛,盯着對方看,也不說話。
蘇逝川覺得這小家夥挺有意思,之前沒顧上注意,隐約記得好像是攤販的孩子,然而那個攤販已經被阿寧抹脖子了,這孩子也就沒了去處。蘇逝川心想要不就扔在這兒不管了吧,然而這念頭還沒過完,毫無預兆地,兩人視線交錯,他注視着那雙陰影下無波無瀾的眼睛,忽然上前兩步伸手取下了小家夥的帽子。
小男孩吓得“啊”了一聲,摟着蜥蜴拼命往牆角躲,結果不小心用力過猛,蜥蜴被勒得直翻白眼,四爪亂蹬,肥碩的身體瘋狂扭動。
蘇逝川被他這反應弄得哭笑不得,手掌覆蓋住小家夥的發頂,安撫性地摸了摸那标志性的銀白色長發:“別怕,我們家正好有只跟你一樣的半鲛。”他取出枚暗器遞過去,小男孩嗅到了鲛血的氣味,整個人慢慢安靜下來,眨巴着大眼睛繼續看蘇逝川。
蘇逝川收起暗器,彎腰把那孩子連同他懷裏的蜥蜴一起抱起來,替他拉上兜帽,然後緩步朝來時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