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劍穿心】
安娜王妃的行宮不在七星殿皇城內,而是修建在帝都近郊一處環境清幽, 不易被人打擾的地方。
護送車隊已經在白銀之首的前庭門前準備就緒, 兩人離開宮殿以後自覺停止交談,蘇逝川佩戴好入耳式耳麥, 将自己的通訊器跟蒼星隕和十七的聯通, 然後将其中一只耳麥分給西法, 再以文字信息的形式向屬下說明目前的最新情況。
走出庭院, 随行侍者拉開車門, 以手掌護在門框頂部, 恭恭敬敬地彎下腰。
兩人上車,西法主動升起前後車廂之間的隔音擋板, 蘇逝川這邊恰好将最後一段文字發送出去,然後按下耳麥,淡淡道:“我們正在去往王妃行宮的路上,大概半小時後就能抵達。”他快速瞥了眼光屏右上角的顯示時間,靜了幾秒, 倏而點名,“星隕。”
蒼星隕回:“我在。”
“布蘭特那邊應該已經有明顯安排了,”蘇逝川說,“你人在哪裏?”
“王妃行宮, 我跟進來了。”蒼星隕的聲音壓得很低, 即便幾人共處同一頻道,他說話的內容也需要仔細辨認才能聽清,“布蘭特調遣的全是他們情報部的特工, 從熟練度判斷是部署下去有段時間了。我能觀察到的有十八人,大部分埋伏在了會客廳內外,有六人分散在行宮外圍,估計是為了杜絕後患,防止目标脫逃。”
聽聞此言,蘇逝川不動聲色地側頭看向西法,碰巧西法也在看他。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一眼,彼此心底瞬間坐實了同一個答案。
西法道:“布蘭特沒啓用外人,說明雷克斯不想讓今天發生的真實情況外洩,看來母後的行宮的确有鬼……”他的眼睛略微眯起來,湛藍無波的眸底仿佛潛藏了一場海嘯,聲音卻鎮定依然,“他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只等逝川自投羅網。”
蘇逝川不甚明顯地一揚嘴角,像是在安撫,他沒有說話,而是執起西法的左手,輕輕握進了掌心。
“現在面前只有兩個選擇,是做待宰的羔羊,還是做披着羊皮的狼?”他輕描淡寫地說,“我們根本沒有退路,只能選擇明知故犯,自投羅網。”
西法不置可否,沒有再多說什麽,心裏非常清楚蘇逝川這是在葬送他自己的後路,置之死地,他的計劃活了,他卻成了承載聯盟憤怒的衆矢之的,這還僅僅是在一切順利的前提下。
“十七,”蘇逝川又道,“雷克斯那邊的情況怎麽樣?”
十七如實回答:“‘禁區’的安保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只是适當增加了守衛,看來雷克斯應該是對自己的計劃很有信心。”
蘇逝川平平“嗯”了一聲,沉思片刻後吩咐道:“稍後你多留意我們這邊的情況,看時間差不多了就去侵入‘禁區’的控制中樞,打開防禦屏障,我解決完布蘭特就會去你那裏。”
“明白。”十七道。
“星隕,你現在離開行宮找到外圍部署的全部特工,下手幹淨點,別太快讓裏面的人發覺。”蘇逝川叮囑,“今天的事,但凡了解一點內部的人,就絕對不能留下活口,我要求消息封鎖,跟死人一起爛在骨頭裏。”
蒼星隕:“我知道了。”
交待完畢,蘇逝川要求兩人的麥克開啓自由模式,以便随時獲悉各地的情況。然後他不再多說,視線移向灰雨朦胧的窗外,像是在思考,也像是在單純的出神。西法垂眸看向兩人交握的手,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施力回握回去。
“今天過後,你又要走了?”
“是啊。”蘇逝川沒有看他,輕聲回答,“比預想的要快,不過也好,盡快結束我也能早點安心。”
“我發現了我們不同的地方。”西法說,“你只考慮現在,怎麽有利就怎麽來,不計後果也不管得失。但我總是忍不住去擔心未來,我不知道今天的事該怎麽收場,不知道在塵埃落定以後怎麽讓你獲得原諒……逝川,你可能會覺得我目光不夠長遠,只受限于個人感情,但是你現在的做法實在讓我沒法安下心來。”
“我的皇位、王朝,甚至是催化這場戰争平息的原因,難以想象,最終我所坐擁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你的萬劫不複和自我犧牲上的。即便這一刻我清楚知道你的所作所為完全正确,但我也沒辦法說服自己心安理得地接受。”
“沒關系,”蘇逝川莞爾一笑,“為了你,我願意。”
西法搖頭:“可是我不願意。”
蘇逝川聞言短暫一怔,終于是側頭看向他。
西法眼睫低垂,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兩人的手,拇指摩挲,一下一下輕撫着對方手背:“其實自始至終我都對皇位沒有太大的興趣,有可能是因為我從小打到都沒有被人期待過,所以與其一個人去坐那個孤獨的位置,我更願意讓你光明正大地留在身邊。”
“我一直很抱歉,”蘇逝川倏而開口,“這份責任是我強加給你的,你總有一天會明白,不是你掌控命運走到了今天這步,而是命運強迫你不得不這麽走下去。”
“就是因為你瞞着我的那些事?”西法從容反問。
蘇逝川倒也不意外,笑道:“你最聰明的地方就是懂得‘不該問的不問’這個道理。”
“我不是懂道理,”西法糾正道,“我只是不想勉強你,也不想從你那裏聽見任何似是而非的答案。當初說了相信你,我就沒打算食言,我會等你主動告訴我,我有耐心,等得起。”
“你這麽說是為了讓我愧疚麽?”蘇逝川不答反問。
西法擡眸看他,神色終于有所緩和:“那我成功了麽?”
“一半一半,”蘇逝川十分認真地回答,“我本來就欠了你的。”
西法挑了挑眉:“那打算什麽時候說實話?”
“下次見面吧。”
“下次?”
“嗯,你審我說,”蘇逝川靜了幾秒,複又補充,“什麽都說。”
越靠近郊區雨勢越大,抵達行宮時已經接近上午九點,天色卻陰沉得如同傍晚。
車隊行宮外停穩,随行侍者撐傘過來接兩人下車。
西法起手阻止,然後直接拿過對方手中的傘,又從另外一名侍者的傘下接過蘇逝川,然後吩咐道:“王妃不喜歡見外人,你們等在這裏,不需要跟進去。”說完,他非常紳士地伸手按在蘇逝川脊背,跟他并肩撐傘走進庭院大門。
安娜王妃的這處行宮的是一座複古莊園,一條筆直挺括的甬道直通主建築,兩側則是種滿當地植物的花園。
蘇逝川注意到這座前庭栽滿了曾經在三皇子行宮後見過的那種開羽毛花朵的樹,可惜的是現在時節不對,花已經落敗了,只餘下郁郁蔥蔥的枝葉,被雨水沖刷得油綠發亮。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明明還是跟我差不多高的。”收回視線,他轉而看向西法,“是什麽時候超過我的?”
傘下空間有限,兩個成年男性共用會顯得十分局促。眼下沒有旁人在側,西法索性攬着蘇逝川的肩。由于幾公分的身高落差,所以這個動作做起來非常舒服,西法原本沒注意到,經他一提才後知後覺地醒過悶來,回憶道:“記不清了,我從白帝星離開那會兒好像就比你高了吧?”
“沒這麽明顯。”蘇逝川說。
“總算有一項超過你了,”西法感慨,“被你全方面壓制了這麽久,我也不容易啊。”
蘇逝川被逗笑了,沒有說話,而是擡眸斜睨了這小兔崽子一眼。
十來分鐘後,甬道行至盡頭。兩人走上臺階,來到莊園主樓的正門前。
靜候多時的行宮總管趕忙迎上前來,邊從西法手中接過滴水的雨傘,邊朝他行禮,恭敬道:“皇儲殿下一路辛苦,外面濕氣重,還是先進去吧。”
西法略一颔首算是打過招呼,依言引着蘇逝川進門,然後頭也不回地問:“王妃怎麽樣,身體還好麽?”
“老樣子,一直在按時吃藥,就是效果不太明顯。”總管嘆氣,片刻後改口,“不過今天精神不錯,大概是因為知道殿下要過來,已經在會客廳等你們了。”
就在這時,耳麥內的電流聲沙沙一響,蒼星隕的聲音傳來,他說:“外面的特工都解決了,果然有漏網的,共計十二人。”
蘇逝川側頭看向西法,單手擡至耳側,借整理鬓發的動作輕敲了兩下麥克,示意“了解”。
“看見你們了,我就跟在後面不遠。”蒼星隕低聲道,“負責引路的那位總管也是知情人,原主被替換了,由一名特工僞裝。你們注意,他很有可能會偷襲。”
雨天光線不足,走廊裏亮着一盞盞壁燈,暖黃的光線成扇形發散開來,将三人的影子投射在光可鑒人的地板上。
西法留心聽了一會兒,可以确定回蕩的腳步聲只有三個,而他們身後确确實實還跟了刺客,只能在心下感慨蒼星隕的确是厲害。
那名僞裝成總管的特工毫無察覺,依然畢恭畢敬地為兩人帶路。
一行人來到行宮二層,總管在會客廳的門前站定,轉身對西法說:“皇儲殿下,就是這裏了。”說完,他又重新面向大門,起手輕扣了三下門板,彙報道,“王妃殿下,皇儲來了。”
男人略帶老态的嗓音在走廊內回響,四下安靜,戶外的水汽不知從哪道縫隙裏滲透了進來,導致空氣浸水,變得沉甸甸的。沒等到會客廳裏面的人應答,那總管便徑直伸手扣住門把,向內輕輕一推。
剎那間,原本就已經潮濕無比的空氣恍然又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鐵鏽味。而總管則依舊表現得恭敬有禮,将兩扇門板推至大敞,他正要回頭邀請兩人進屋,也正在此時,一只手被後方悍然扣上他脖頸,冰冷的五指宛若鐵鉗,收緊同時生生斷絕了他想要轉頭的念頭。
在他身後,西法偏頭看向蘇逝川,詢問道:“這麽早就動手,不進去看看?”
“看什麽?”蘇逝川一瞬不瞬地注視總管的後腦勺,手掌持續施力,像是要将他單手提起來似的。他維持着眼下的挾持姿勢,有條不紊地将對方推進了會客廳,“王妃她……不是已經死了麽?”
一門之隔,濃郁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安娜依然坐在沙發上,禮服長裙的前襟被血液染透,尚未開始凝結的血漿蔓延開來,滴落在她腳下的長毛地毯上,洇開一大片深褐色的印記。
西法走上前查看,淡淡道:“僞造的暗器傷口,是針對你。”
聞言,那名特工當即大驚,艱難顫聲道:“你、你們早就看出來了?”
回答他的僅僅是鉗制住後頸的手掌再度發力,大力之下,頸椎仿佛不堪重負般發出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咯吱”聲。那名特工臉頰漲紅,身體像是快要痙攣了一樣竭力繃勁,顫抖着向後彎曲。他勉強腳尖踩地,盡管四肢不受束縛,但卻也無法自主控制,他連最基本的反手反擊都做不到。
這家夥到底是不是人?!
“直接留一具屍體歡迎我們倒是沒想到。”蘇逝川好整以暇地說,“布蘭特動手也算利索,我喜歡。”
話音沒落,随着“咔嚓”一聲輕響,隐藏在機關內袖劍瞬時彈出,一擊穿透了特工脖頸,從喉間透出來。與此同時,會客廳的落地窗盡數爆裂,玻璃碴子飛濺,繩索垂下,數名黑衣人魚貫蕩進室內,已經關緊的大門又是一響,被人從外面打開。
“我自認為沒有疏漏,連前期部署都進行得小心翼翼,利用各種手段加以掩飾,為的就是防止被你安插的人察覺,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布蘭特緩步進來,順手帶上房門,似是百思不得其解,“總不會是真被你算準了吧?那樣可就太可怕了。”
他口吻帶着三分調侃,全然聽不出懼意。抽出特工腰間的光劍手柄,蘇逝川将已經沒氣的家夥扔在旁邊,随手甩掉袖劍沾上的血液,這才轉身看向他,似笑非笑地說:“這能告訴你麽?”
“說得也對,那就不廢話了。”布蘭特站在門前,完全沒有走過來的意思,朝手下人一揚下巴,“動手。”
天幕驚雷炸響,電光将會議廳剎那映亮。
收到命令,幾位嚴陣以待的黑衣特工同時動了。
“算上布蘭特本人只進去了十名。”蒼星隕适時提醒,“還有四人在伺機偷襲。”
雪亮的劍身釋放而出,數道弧光交織出一張熾熱的網,從四面八方圍攏上來。電光石火間,蘇逝川回手擲出交火的劍柄,緊接着就地一滾避開揮劍而至的兩人,赴低瞬間他雙手成穩地面,長腿掃開幹脆利索地放倒其中之一。與此同時,西法劈手接住劍柄,如影而至,弧光斬落,直接穿胸将倒地的家夥釘死在地上。
兩人一合即分,各自為戰又各自守護着彼此身後,無聲配合中仿佛有着說不出來的默契。
蘇逝川抽空按下耳麥,低聲命令:“解決以後等我提示。”
“是。”蒼星隕說。
見目标嘴唇微動,正對的那名特工一愣,數秒後反應過來,神色當即劇變,脫口道:“頭兒,他在——!”
然而話沒說完,暗器卻先一步破空而至,他聲音戛然而止,身體仿佛憑空頓住。蘇逝川瞬間近身,以兩指捏住那枚嵌入頸部的劇毒暗器,本着不能輕易浪費資源的原則回收回來,反手又朝一個伺機偷襲西法的家夥抛擲出去。
短短幾分鐘之內,三名專業特工被撂倒,布蘭特不想放任局面持續惡化,當機立斷對埋伏在外的屬下做出指示。謹慎起見,他選擇了自認為最穩妥的部署,進來近身格鬥的九人目的并不是殺,而是将人留下。待到指令發出,守候在外的同伴會啓動定時裝置,引爆預先埋設下的生化炸彈。
犧牲經年培養的九名下屬,換取一個萬無一失,布蘭特自認是穩賺不賠的。
同一時間,通訊頻道內,蒼星隕道:“他還有其他準備,被我解決的人通訊器收到了亂碼信息,應該只是個信號。”
眼睫擡起,蘇逝川以餘光快速掃了眼布蘭特:“回來了麽?”
“就在門外。”蒼星隕說。
“準備——”蘇逝川低聲發出命令,繼而擡頭看向西法,用正常音量道,“這裏交給你。”
說話間,兩人錯身而過,西法光劍一橫攔下蘇逝川身後的特工,劍刃撕咬,頃刻火花四濺。
布蘭特正欲離開,忽然注意到蘇逝川不知何時從包夾中脫身,整個人登時一驚。
那人行動詭秘,走位飄忽不定,聯盟軍部對蘇逝川的調查極為透徹,布蘭特更是深谙這人善用的暗器上無不淬有見血封喉的鲛毒。而此時,驚鴻一瞥,他恰恰看見對方已經擡起了那只慣用的右手。
千鈞一發之際,布蘭特反應極快,第一時間做出閃避。
暗器脫手飚出,近距離下速度比平日更快,緊擦着布蘭特頸側,“當”的一聲楔入門板,而面前一擊失手的家夥竟然頗為遺憾的嘆了口氣!
那一秒仿佛被無限拉長,冷汗淌下,布蘭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種瀕臨死境體會了。然而就在下一刻,布蘭特眼睜睜看着對方做出了一個動作——蘇逝川起手,兩指搭在耳側,輕輕壓下。
還有人?在哪裏!布蘭特快速掃過空間有限的會客廳。
蘇逝川布下第二道指令:“動手。”
随話音響起地是一聲裂響,在混亂的環境下幾乎沒有引起其他人的關注,布蘭特的身體卻猛然一滞,過了一會兒,他才響起将目光從那個過分引發他關注的人身上移開,低頭看向自己胸口。
光劍亮藍的劍鋒穿胸而出,洇出的血液漫過劍身,一滴一滴落在兩人腳下的地板上。
為了方便撤離他才選擇留在門邊,原以為獵手就在眼前,卻無論如何也沒料到那為了躲避暗器撤開的一步,反倒是讓他一腳踩空,落進了陷阱。
門板另一側,刺客先生抽回光劍,他沒有關注劍身上的血跡,而是捏了捏握住劍柄的五指,感覺這東西還是沒有暗器趁手好用。
“進來,”蘇逝川的聲音響起,“該善後了。”
會客廳內,布蘭特身子滑低下去,而直到這時,僅剩的數名特工才發現異狀。
蒼星隕推門進來,三人配合默契的完成清場,他把光劍遞給蘇逝川。
西法解決掉手頭的特工,趕忙轉身朝蘇逝川走去,詢問道:“你怎麽樣?”
“很好,沒受傷。”蘇逝川接過光劍,繼而一氣呵成地提劍指向西法。西法腳下頓住,一時間有些看不透對方此舉的意圖。蘇逝川心平氣和地與他對視,解釋道:“帝國特工刺殺皇儲未遂,這是你能留下的理由。我會給你留下很嚴重的傷,同時星隕會保證你不死。”
沒來由的,西法想到了多年前在光明大教堂找到奄奄一息的蘇逝川時的情景。
然而他并沒有太多思考的時間,蘇逝川直接上前,直指心口的光劍一劍穿心。
西法吃痛地悶哼一聲,在那種恐怖灼燒感的侵蝕下,他感覺內髒像是要融化了一般,他擡頭看向蘇逝川,喃喃喚了聲:“逝川……”
蒼星隕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面前的一幕,靜了片刻,他按下耳麥,對十七道:“你那邊準備,Boss很快過去。”
“知道。”十七回答。
劍鋒抽出,蘇逝川伸手擁抱住西法,感受着滾燙的血液滲透進來,他輕輕将臉頰貼上對方臉側:“我已經盡心扮演了這麽多年的多重間諜,現在是時候由你上演王子複仇了。”
西法意識模糊,幾乎聽不清他在說的內容。
蘇逝川卻仿佛如釋重負地緩了口氣:“我在白帝星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