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零落成泥碾作塵。

君子荊直視眼前的女子，緩緩，拈花一笑。

一身紅衣的莫如眉坦然與她對視，“不知王後大駕光臨，有何要事？”

君子荊眼眸垂下，似是不經意的掃過地上落花，“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矜戈姑娘，可否告知，你守着清白之身，卻蓄意接近大王……是為何？”

莫如眉沒有一絲驚慌，反而張揚一笑，“王後，你甘心麽？身為女子，難道注定只能依附男人而活？奴家欽佩大王，願伴随大王左右。只不過，奴家不希望是以寵妾的身份。”

君子荊視線上移，落在莫如眉精致豔麗的臉上，“矜戈姑娘……野心可真大。妄想占了大王的心，還想在朝廷占據這一席之地。若是被後宮女眷，或是朝臣知道了……姑娘就不怕，以紊亂朝綱之名，被處死麽？”

莫如眉上前幾步，與君子荊兩對而立，“王後，你我都很清楚，你并非是一個甘心屈居于如此方寸之地的人。你自己尚且說服不了自己，何必來說服于我？”

君子荊抿唇一笑，“矜戈姑娘，你言重了。我只是一個小女子，守着自己的丈夫，為丈夫守着國家，便是我此生唯一要做的。又怎麽能和矜戈姑娘的宏圖大志相提并論呢？”

“其實王後是想說，矜戈野心勃勃吧？男人可以有野心，女人為何不能有？王後愛着大王，愛着這個國家，為此放棄了自己的心。這樣做……真的好麽？”莫如眉目光灼灼的盯着君子荊，嘴邊勾起一抹諷刺的笑意。

“你是軍人，應當知曉，一場戰争會葬送多少人命。改朝換代向來是以血肉為代價。為了你口中的野心，讓別人的血肉為你鋪路。這樣做，便好了麽？”君子荊依舊保持淡然笑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王後，我怎麽不知道你是如此菩薩心腸。這後宮之中，死在你手裏的人還少麽？現在卻懂得體恤臣民了？古往今來，成大事者必須有所犧牲。若是王道不公，便只能取而代之。百姓落在殘暴不仁的大王手上，豈非更加殘忍？”

君子荊伸手撫上莫如眉的臉頰，眼眸微眯，“矜戈，你不能代表人心。更不能代表天道。收割人命的行為，無論加以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其結果……都是一樣的。”

莫如眉沉默了，神色莫辯的看着君子荊，“王後……果真非一般人。”

“矜戈姑娘更加與衆不同。世間女子，在矜戈面前無不黯然失色。不然……怎麽會姑娘一來，就讓大王魂不守舍至此？”

莫如眉輕笑出聲，“王後是在吃醋不成？”

君子荊笑着收回手，轉身走開幾步，“只不過希望，姑娘在實現野心的路上……能多考慮，大王對你的真心。帝王之心，有了幾分真，是多麽的……難能可貴。”

Advertisement

停住腳步，君子荊回眸一笑，“這幾分真，是我傾盡所有無法求得之貴。望姑娘……珍惜。”

莫如眉呼吸一滞，沉下眸子，“萦無……你又是……何其不凡。”

對複仇、對江山志在必得的矜戈怎會因為一個女人的幾句話就收手。

取得男人的信任，奪取兵權，聯合外國一舉攻進皇城。

嘩啦——

案幾上的竹簡全數被男人拂到地上。

赤紅的雙眼中含着被心愛之人背叛的痛苦與怨恨。

一雙素手搭上男人的手臂，君子荊微笑着把男人扶到椅子上坐下。

遞上一杯清茶，君子荊眉宇間絲毫不帶任何陰郁，“大王，喝口茶水消消氣。”

男人一把拍開眼前的茶杯，喀嚓幾聲，茶水與碎片一同濺到君子荊身上。

縱然如此，君子荊依舊淺笑芳華，柔軟的手指輕揉男人的鬓邊，“大王，莫要與自己置氣。江山沒了，可以再打回來。若是……什麽都沒了，你還有臣妾。”

男人一愣，握住君子荊的手把她帶到身前，“王後……你可願……與孤，同生共死？”

君子荊莞爾，“大王真是被氣糊塗了。自臣妾嫁于你那一刻，大王便是臣妾的天、臣妾的命。沒了大王，臣妾又有什麽生存的意義？”

男人凝視君子荊半晌，驀然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沒想到啊沒想到……孤忽視的最徹底的王後……才是唯一用真心對待孤的人……萦無，若孤能力挽狂瀾，定不會負你！”

男人緊緊握住君子荊的手，眼神已然變得狂熱有神。

君子荊彎起眸子，笑意盈盈，“臣妾此刻……真的很高興。”

男人輕輕将女子攬入懷中，嘆息道，“以前，是孤對不起你。竟然沒看到王後的一片深情。”

君子荊乖順的窩在男人懷裏，低垂着眼，“臣妾沒有任何委屈。大王是天下人的，臣妾不敢獨占。”

男人隐隐有些激動，內心一瞬間感慨萬千，“好！真是孤的好王後！不，是好妻子。”

君子荊推開男人，斟滿一杯酒，“大王，飲下這杯酒，讓往事盡付流水吧。”

男人又是大笑一聲，毫不猶豫的一口飲盡，“萦無……呃……”

男人手指不由自主的顫抖，酒杯不慎掉落在地。

君子荊緩緩俯身撿起酒杯，起身，退開幾步。

有血絲順着男人的嘴角流下，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依舊溫柔淺笑的女人，“為什麽？”

君子荊把玩着酒杯，清淡的眸子看向她的夫君，“大王，難道你還不明白麽？來不及了。你是鬥不過矜戈的。我們的國家……完了。”

“你對孤……也是虛情假意？！”男人雙眼暴睜，比被矜戈背叛時更為痛心疾首。

君子荊悲憫的看着男人，一如過去她賜死的女人們，“臣妾愛大王，也深愛這個國家。正因為如此，臣妾必須用自己的方法守護大王、守護這個國家。國破了，但我們不能投降，絕對不能。大王是這個國家的主人，應當殉國。大王放心，臣妾很快就會随你而去的。”

男人在一刻，竟然有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冷意，他突然明白了，眼前這個女人，她心裏……其實……什麽都沒有。

“你真的……愛孤麽？”

君子荊翦眸如水，笑容純美，“那是自然。臣妾深愛大王啊。”

男人嗤笑一聲，“不不，你不愛孤。你不愛……你愛的……只是‘大王’。你也不愛這個國家，只因為你是王後，所以……你認為自己‘應該’深愛這個國家。萦無，你比誰都冷血。”

君子荊眉眼上擡，柔情似水的容顏之上硬生生透出幾分淩厲，“大王，何必要說出來呢。你可知道，自出生起，身邊的就告訴我，要為大王而活、要為這個國家而活。我是未來的王後，必須支撐起後宮，必須摒棄自己的喜怒哀樂，以大王為重、以天下為重。我是誰？我是王後。又有多少人還記得，我叫萦無，我只是一個女人。不，那個時候，我還只是一個孩子。”

“王後……萦無，你恨麽？”男人擦拭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笑容之中帶着幾分釋然。

君子荊眼神放空，染上幾分茫然，“恨？那是什麽？我早就習慣了。習慣……不把自己當人看。只是王後，大王的妻子，國家的另一個主人。僅此而已。情感……這是多麽奢侈的東西。我……要不起。”

男人苦笑，伸出手去，抓住女子的手，“早知道……早知道……孤一定會對你好……孤會教你，什麽是情感。”

君子荊視線下移，淡淡的望着臉色逐漸慘白的男人，“大王……說的可是真心話？”

男人用力點頭，“過去，是孤對不起你……如果……有下輩子……孤定要對你好……很好很好……萦無……黃泉路上……我會等你……若是等不到……那麽，下輩子……你等我……可好？”

君子荊眨了眨眼，透徹如琉璃般的眼驀然浮現一層孩童般稚氣的情緒，“好。我等你。萦無等你。”

下輩子。

我們只做尋常夫妻。

不會再有任何的……身不由己。

男人無力的笑了笑，抓着君子荊的手漸漸滑落，整個人……轟然倒下。

君子荊嘴角依舊帶笑，卻在男人閉眼的瞬間，一滴淚水，悄然墜地。

君子荊将男人扶正，理好他的衣衫，笑着輕吻男人的額頭。

“大王，我是愛你的。萦無的生命裏，一直都只有你一個。怎麽可能不愛呢。沒關系，下輩子，萦無等着你。然後，我會告訴你，萦無在大王身邊的這段日子……真的很滿足。”

整個王宮全部陷入一片混亂，宮人們四處逃竄，哪裏還有人記得自己的主子。

君子荊走到城樓之上，望着底下刀槍劍戟、血流成河。

一身紅衣的女子就算是在人山人海之中也是格外顯眼。

浴血身姿，豔麗非常。

千軍萬馬之中，女子俨然看到了城樓上的人，遙遙相對，她張揚一笑。

君子荊也回以一笑，微微開啓嘴唇。

你贏了。

戰争很快就結束了，勝負一目了然。

莫如眉被人簇擁着走上城樓。

“王後，許久不見。”

君子荊淡然回視，“是啊，許久不見了。”

“如今這番風景，王後可有預見？”莫如眉神情孤傲，負手而立，頗具帝王之相。

君子荊微微扯動嘴角，“值得麽。矜戈……值得麽。”

“你被這個牢籠囚禁一生。當真心甘情願？我要自由，真正的自由。所以，無論流多少血，犧牲多少人，我都不後悔。”

“你何嘗……不是被囚禁了呢。……被你的心牢。利用那些愛你的男人，踏着無數人的屍骨，走到這個位置，你當真……滿足了麽？你的心……真正得到過快樂麽？矜戈，你覺得我可憐，但我認為……你更可憐。有一個男人說，下輩子讓我等他。你呢？如今，你除了繼續征戰天下……你身邊，還剩什麽人？”

被那清淡的眼眸注視，總是讓人感到無所遁形。

莫如眉斂去眼中激蕩，握了握拳，“既然我志在天下，便不會被兒女私情左右。萦無，你何時變得如此軟弱了？”

君子荊伸出手，輕輕撫過自己的發，微微一笑，“一将功成……萬骨枯。你與我本就追求不同。既是如此，也無甚可說。我敗了，便只能任君處置。”

莫如眉示意下人，再轉頭看向君子荊，“若是我邀你與我共天下呢？以你之才能，何必屈居于如此宮闱？”

君子荊緩緩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已經完全根深入骨髓。這個國家，有我的一半責任在。況且……我已經找到了，活着的真正意義。我要去等那個人。我怕他真的……早早喝了孟婆湯，度了忘川河。遲了，找不到可怎麽辦？”

莫如眉恍惚的看着眼前這個，與之前截然不同，眼角眉梢都帶着少女春情的女子，深深嘆息，“萦無，你是我一生唯一認可的敵人，也是我一生唯一敬佩的枭雌。可惜……你最後，還是栽在情字之上。”

“就像你這般地步依舊不悔。我……亦不悔。”

下人拿來一杯毒酒，莫如眉将它送到君子荊嘴邊。

君子荊面容平靜，笑容美好，“我很羨慕你。若是易地而處，我也許……會和你做出同樣的選擇吧。”

莫如眉似有不忍，微微別開頭去，“恨只恨，我們生在這亂世。不然……我們定能成為至交好友。”

君子荊笑着飲下杯中物，“若有來生，我們應能好好相處，再無敵我之分。”

莫如眉垂眸輕笑，“希望如此。”

君子荊轉身，輕輕撫過城牆，“我一生太累。願來世……可與之白首，平淡一生。”

淺笑盈盈，雍容華貴。

玉臂輕擡，翩然墜落。

莫如眉心裏一緊，連忙伸出手去。

與那人衣衫擦過，眼見着風華絕代之人墜下城樓。

殉國。

也殉情。

萦無一生，

太累。

卻，

不悔。

夫君，

來生，

我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