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二、
趁璟清睡着時,沈雲切過他的脈,知道他時日無多。心裏縱有千萬悲傷,可他在璟清面前都表現的神色如常。他好不容易在宮裏養下的一點底子,早已折光了,有時候自己疼得冷汗直流,也不管不顧,整日就這麽不眠不休的作陪。
璟清醒過來,他就與他一如往常的相處,一起在院中看看古木,随意的聊天。璟清瘦骨嶙峋,手使不上力,已經無法撫琴。他便吹簫給他聽,可他有時候控制不住得手抖,按錯了許多個音,也幸好璟清昏昏沉沉的聽不清楚。
沈雲每日都泡好珍紅,一遍遍的,璟清想喝就可以喝上,因為這是璟清最喜歡的茶。雖然知道璟清已經品不出茶味,可沈雲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璟清見沈雲如此,清醒時不免懷疑畢風将實情相告。可已是彌留之際,他終于忍不住放縱自己貪戀在沈雲的照顧之下。
兩人皆帶着一身的病痛,形同枯槁,卻相互扶持着每天的日子。相依相偎之間,畢風随侍在側亦看的很是心酸。
過了幾日,璟清是大限将至。回光返照之間,睜眼見到床邊所有的人,平靜的笑了笑。他伸出手拉住德莊皇太後。吐字清晰,不似前幾日痛的說話都不清楚。
“母後,對不起。兒子這輩子虧欠最多的人就是母後,沒能盡孝承歡膝下,還讓母親為我操心至此。只能每天為母親念經祈福,期望母親平安康健。若是有下輩子,我還想做您的兒子,報這輩子來不及報的親恩,我們生在普通百姓家。”
璟清此生,亦為皇家所累。他內心最為虧欠之人,便是他的母後。他不惹朝事,為己亦是為了他的母後。他知他的母後為他不願再有所出,他為人子,能做的也不過是避身是非,保母親一世的安平。
德莊皇太後泣不成聲的應道,“好,清兒,下輩子我還做你娘親。”德莊皇太後膝下只有這麽一個親兒子,從小也出于愛護之意養在宮外,如今卻仍要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悲痛,如潮湧。
他看向沈雲,眼神溫柔而包容。“雲兒,有言前世五百世的回眸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璟清前世一定回夠了眸,這輩子才遇見了你,這是我最為感激上蒼之事。一切,都是我心甘情願。若是有下一輩子,我一定要比六哥更早的遇到你。若是如此,你給我個機會好不好。”
他執起沈雲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眼含期待地蹭了蹭。
“好,到時候我們就憑《清觞》相認。”《清觞》便是那日沈雲和璟清一起奏的曲子,後來璟清整理出了譜子。那時兩人心境尚且淡泊寧靜。轉眼卻這般的狼狽,生死在即。沈雲紅着眼睛回道,用另一只手摟住了璟清。
璟清艱難地擡起頭看了眼沈雲。這一瞬間,他的腦子裏湧來很多回憶,都是他與沈雲獨處時的。那段澹然平靜的歲月,是他此生最快樂的回憶。
“雲兒,保重。”
璟清最後看了一眼所有人,松開了沈雲的手,自己的手也随着垂了下來。沈雲擡起頭,只來得及看到閉上眼的璟清。他壓抑了多日的眼淚決堤而下。
沈雲站起來的時候,眼前血紅的一片,而後暈了過去。
“璟清,璟清…”沈雲夢呓時不斷喊着,睡夢中胸口還有一陣陣的痛。漫天的紅霧中,他無力地看着璟清的背影一點點的走遠。
璟清的葬禮,沈雲沒來得及參與。那日璟清咽氣後,他早已是強弩之末的身體終于是撐不住了,醒過來的時候璟清的頭七已經過了。他心裏木然,只曉得流淚,直到哭暈過去,反反複複,将自己封閉了起來。
這段時間他的視力極具的下降,看人視物只得個輪廓,又不知日夜的待在靜王府裏,守着璟清的牌位,仿佛失了魂一樣。只要想着璟清在他懷裏咽氣的樣子,心疼的像刀割一樣。但他又忍不住要一遍遍的去懷念去回憶,不斷地挖開傷口,連結痂的間隙也不曾給自己一分,直到每口呼吸都帶着無法忍受的疼痛,疼到沒有知覺。
璟澤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卻是無力阻止。無論他說什麽,沈雲都聽不進去。他甚至點過沈雲的睡穴,強迫他休息。可沈雲醒過來,像只被激怒的幼獸,一言不發又回到了靜王府裏。
璟澤知道璟清時日無多的時候,更加沒有立場去阻止沈雲陪伴璟清。可他也察覺自己弟弟對沈雲的心思,卻為時已晚,只能看着沈雲守着璟清不眠不休。他兀自害怕沈雲會一直這樣,将他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他早已慣于從沈雲身上汲取溫暖,那他要怎麽辦...
在他如此無助之時,以四朝元老嚴正為首的一批人又開始了彈劾沈雲的折子。沈雲住在宮裏的消息不胫而走,這等不合禮制的寵愛是昏君所為。然而,君上總是無錯,錯的總是旁人,一如誤國的美人。于是矛頭又一致指向了沈雲。
過了璟清的五七,沈雲終于開始嘗試走出來。嚴煜說的一句話,點醒了他。璟清豁出一條命救你回來,你就是這樣作踐自己報答他麽。傷口再疼,也要花時間去慢慢愈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次回憶起璟清的時候,就像初見時飲的那一杯珍紅,清淡甘甜的口感裏是那綿遠不散的氣息。再想到璟清的死,只覺得心裏的苦澀直直泛到了嘴裏,心裏破了一個口,一喘氣就呼呼的疼。在煎熬的兩端,他不斷要求自己尋得一個平衡。
他這段時間原只做了挂名尚書,具體事務璟澤吩咐下去叫吏部侍郎暫代處理。當他想要努力地再次恢複生活時,他強迫自己正常的睡覺吃飯處理公務,準時參與朝議。
再看到那些較之上次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谏折和同僚們那些異樣的目光及竊竊私語時,他突然真能不以為然地照單全收。或許,是因為他知道這世上唯一一個能讓他逃避的港灣已成了陳年舊事。他也拒絕了璟澤讓他再住宮裏的提議,也沒再留在靜王府,獨自搬回了尚書府。
他與軟弱不斷頡頏,想要振作起來。卻總有些措手不及之事,在他負了過重的轭的肩上再壓上些擔子。這日,他下朝後被一位小太監攔住了去路。
“沈大人,娘娘有請。”
後宮之中,眼下只有一位娘娘,就是正宮皇後柳菱。沈雲也能猜到柳菱找他是何事。他做不到問心無愧,反倒是心虛不已。他總有對柳菱的一份歉疚,柳菱是璟澤明媒正娶的正妻,拜過天地入過洞房。如果不是他的介入,他們本來是琴瑟和諧的一對。
“微臣參見皇後娘娘。”
沈雲按着禮節行了跪安禮。其實他私下從不跪璟澤。他原是要跪要守禮的,畢竟禮孝古來重之。只是璟澤覺得這樣兩人過于疏離心有不悅,他想着私下不跪影響不大,也就遂了璟澤。逐漸,他也就有些忘了禮數,習慣有時真是可怕的一件事。如今,他跪柳菱,這一跪提醒了他,他與璟澤是君臣的關系。這一跪也在告訴他,他是如何不知廉恥地做了頑臣。
“沈大人不必多禮,請坐。來人,給沈大人看茶。”
沈雲坐下來後,看了眼柳菱。柳菱的汴京第一美女之稱,他早有耳聞。如今得見,只能說當得起這樣的稱號。她笑的端莊,妝容大方而不刻意,五官柔美而精致。舉手投足,具是優雅。一颦一笑,皆是得體。若是沒有他,柳菱和璟澤确确實實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沈大人心思機敏,應該猜到本宮找你來的原因。本宮今日特意叫父親聯合幾位重臣拖住了陛下,只是想趁機與沈大人說個話。”
沈雲訝然,想不到柳菱一上來竟如此坦白。他為臣者,更不好端着,便開口問道,“娘娘所為何事?”
柳菱似是在拿捏說辭,遲疑了一下才開口。“沈大人,陛下曾與本宮說過,他是真心愛你,這輩子不會再喜歡別的人,叫本宮死了心。”沈雲聽得柳菱一面之詞,以為璟澤直白地拒絕柳菱,将實情托出,頓時血湧上頭,心頭突突直跳,有些頭重腳輕。再看柳菱,臉上已是堆滿了哀慽。
只聽柳菱繼續說道,“本宮雖與他成親已有些時日,可陛下還不曾與本宮有過夫妻之實。”聽到這句,沈雲猛地站起身,屈身下跪。此事皆因他起,他自問有罪。
“本宮無意要拆散沈大人和陛下。只是哀求沈大人一事。”
“娘娘言重。”
“如今後宮空虛,陛下無意選秀。陛下若不滿意我,大可以...廢了我重新立後,我柳菱一介弱質女流,明白的道理也只是出嫁從夫。可如今我在這位子上,就該守着我要守的責任,沈大人想過以後…這皇嗣的問題,該當如何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微臣明白,但求娘娘再寬限些時日。微臣一定交出一個令娘娘滿意的答複。”
常說禍不單行,沈雲終是有了體會。打擊接二連三的來,連一點喘息的空間都沒有,前段的傷還未療好,精力不濟,總是昏昏沉沉的。現今柳菱的話又像一柄利劍直刺胸口,疼得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沈大人,快請起。本宮沒有別的意思。本宮只是希望沈大人能勸勸陛下,不管如何,還請陛下以留下皇嗣為重。”
說着,柳菱攙起了沈雲。沈雲看了眼楚楚可憐的柳菱,愧疚的別開了眼。
作者有話要說:
柳菱暫時不會死┭┮﹏┭┮需要她推動劇情發展,不過她也一直是個炮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