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缱绻
嘉南關一片遼闊無邊的曠野,遠處無盡的山巒重疊錯亂,夜幕降臨,便只剩下一片黑暗,離洛大軍的營地靠江而立,這條沄水江自臨江城側邊而出,沒有人知道它到底起源何地,又會流向何方,江流離營地雖近,這江中的水,卻是無人敢用的。
夜至三更,空中的雨落得越發地大了,營帳周圍的燃着的火把被澆濕了大半,因大多數人已經入睡,整片營地愈發顯得昏暗。
翊王歇息的王帳之中,自下午一位白衣公子入內之後,便再未有過任何動靜。
寬敞的營帳內陳設十分簡易,中央設有案臺,在營帳兩側置了幾張矮腳木桌,周圍幾架人形一般高的燭臺,上面燃的燭火早已被人掐滅,卻仍有微弱的燭光自其他地方滲出。
在案臺之後,帳幕之中,用墨青色的帳簾和一扇漆木屏風隔出一間暗房,兩人均勻的呼吸在小小的隔間內此起彼伏。
蒼翊醒來的時候,帳外已是一片漆黑,雨水沖刷地面的“啪嗒”聲不斷入耳,他意識有些朦胧,像是突然想到什麽,猛然驚醒過來,無意識地一低頭,慌亂的神色頓時化作一片安然。
那人還在這裏,就守在他的身邊。
微松了口氣,他重新側躺回去,用手臂枕着腦袋打量近在咫尺的俊顏。
南宮若塵就趴在床榻邊緣,睡得很沉,眼底帶着淡淡的青影,眉宇間盡是疲憊,見他這般模樣,蒼翊鳳眸中閃過一抹心疼。
從頤都城內出發時,他便命人送了信至月華皇城,他并不确定這人會不會來,卻執拗地想早些與人相見,他不顧軍中将領的勸阻,親自率軍至臨江城下。
細雨蒙蒙間的驚鴻一瞥,他便不敢再移開視線,仿佛那只是一片夢幻,眨眼間便會消失不見。
來到邊境的日子,他不斷在腦中描繪兩人重逢的光景,想好的萬般說辭,在見到人時,卻莫名變成了陰陽怪氣的質問。
明明他日夜兼程趕來此地已是滿身疲累,自己卻狠心對他冷言冷語。
相思磨心,他對他是有怨的。
此人夜夜入夢,醒來又空無一人,夢中有多缱绻,醒來便有多失落,離別三月,音訊全無,脫口而出的傷人之語,他也不過是為了尋求一句解釋罷了。
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豔麗無雙的面容,瞥見他被風沙吹得幹裂的雙唇,蒼翊心中驀然一陣刺痛,下意識便低下頭去,輕輕覆住那片微涼的唇瓣,鼻息噴吐間,那人眼睫微動,悠悠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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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竹……”他在他唇上啄吻,柔聲低喚。
南宮若塵眼睫微眨,卻并未閃避。
淺嘗辄止的吮吻,漸漸化作肆無忌憚的舔舐,蒼翊含住他兩片唇瓣,強勢地入他口中探索,南宮若塵依舊趴在塌上,微微仰頭,任他輕薄。
誰也沒有閉上眼,誰也不舍得閉上眼。
綿長的一吻結束,兩人額頭相抵,低垂着眉眼,平複着彼此紊亂的呼吸,享受着闊別已久的溫存。
帳外的雨聲漸漸小了,搖曳的燭火漸漸滅了,沉浮飄搖的兩顆心,卻漸漸定下來了。
臨江城外,沄水河邊,十裏刀兵淡無人煙。
相思心不悔,世事無常,夢如饴。
密閉的隔間內,兩人交頸而卧,狹窄的床榻上,兩人相擁而眠,明明誰都不願睡去,卻一個比一個睡得更沉,直至天邊泛起魚肚白,也未曾醒來。
天色大亮,巡邏的士兵被人換下,守兵手持槍戟,神情肅穆地守在營帳附近,營地後方已燃起了炊煙,因緊鄰的江流位處下游,為防月華人在水中下毒,大軍在營地內部鑿了一口土井,做飯便是取用的井中的水。
距離王帳不遠的議事主營帳內,離洛将領齊聚在議事桌前,昨日因翊王受傷,大軍匆匆撤退,回營之後他們被轟出營帳,留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宿在王帳,至今日早晨也不見有任何動靜。
“王爺傷勢如何了?”
上首有人發問,身着塑身綿甲,随身攜帶的佩劍斜挂在側腰,他渾身上下打理地一絲不茍,深邃的眼眸,加之眉心之間因常年皺眉形成幾道深深的溝壑,看起來有幾分不怒自威的味道。
此人名喚吳灏,是常年駐守在嘉南關的離洛守将,慶元帝親封的威遠将軍。
有人應道:“暫時不知,淩雲統領守在帳外,不讓任何人入內,那位公子命人送了傷藥及包紮之物,想來……王爺應當沒有大礙。”
那人明顯與翊王殿下是舊識,且淩雲對他也是恭敬有加,他的身份必然非同一般。
“禀報将軍,帳外有月華和談使臣求見。”
“和談使臣?”
帳中幾人對視一眼,吳灏道:“讓他進來。”
守衛應聲退出去,随即帳簾被人掀開,緩緩走進一人,身形修長,如松如竹,面如冠玉,俊美絕倫。
吳灏瞳孔微縮,驚道:“是你?”
……
自昨夜一場大雨,離洛駐軍營地被沖刷地四處泥濘,經兵士踩踏,連帶着帳幕底邊也蹭上了許多污泥。
辰時末,淩雲端着飯食送入王帳,蒼翊正坐在案臺後觀摩平鋪在上面的一張地圖,吩咐淩雲将東西放到邊上,問:“他吃過了嗎?”
淩雲道:“公子自進帳之後,一直在與吳将軍商談,還不曾用過。”
“……”蒼翊鳳眸微擡,看了眼還冒着騰騰熱氣的飯菜,收回視線道:“讓妙風妙雲來見我。”
“是。”
妙風妙雲入王帳時,另一邊的主營帳內,吳灏屏退了帳中其他将領,只留下了一位記室參軍。
“四皇子當真是好本事!”
“……”
凝視他半晌,吳灏态度并不是很好,他從未想到昨夜出現在軍營中的來歷不明的人竟會是月華國的人,更沒有想到月華國此次派來談判的人竟是皇室中人!一想到昨日他竟然放任敵軍之人在己方營地中待了一宿,而他們卻毫不自知,便只覺得渾身發涼。
昨夜若是此人有心做些什麽,離洛駐軍必然損失慘重,後果不堪設想。
更重要的是,年前月華國為迎此人回國,以十萬大軍逼近駐地,施以威脅,要說對離洛後來的妥協,最為憋屈的不是身在皇城的帝王,而是他這個駐守邊境的守将!
恰巧此次開戰又是因月華和親公主而起,作為同這兩次紛争都有莫大關系的當事之人,吳灏自然是給不了他什麽好臉色!
理了理思緒,他淡然道:“若是為和談而來,四皇子怕是找錯了人了,如今我方軍營做主之人,是翊王殿下,而不是本将軍。”
南宮若塵道:“我是來找将軍你的。”
“本将軍說了,此事……”
“只怕此事,只能由吳将軍做主了。”身旁一人接話,狀似随意地開口:“以四皇子和翊王殿下的關系,兩國之事,王爺自當避嫌才是。”
兩人同時側頭,看向說話之人,南宮若塵道:“秦公子。”
那人挑了挑眉,不予置否。
吳灏再次震驚,視線在兩人身上徘徊。
丞相之子秦戟,為逃婚自皇城離家出走至邊境,化名張戟,憑自身的能力從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混跡到如今将軍記室的位置,掌章表書記文檄,所有人只知他的名姓而不知其來歷,他的真實身份在軍營裏只有吳灏一人知曉。
但這人卻是一語道明秦戟的身份!
月華四皇子曾長留離洛皇城,與翊王是舊識還在情理之中,然而秦戟一直待在邊境,他們又如何認識?
他自是不信這會是翊王殿下臨時告知,看兩人的交談,他們明顯不是初見。
“你們認識?”
秦戟笑道:“有過一面之緣,不過那時,在下可不知公子竟有如此身份。”
如今看來,當時為了隐瞞身份做出過河拆橋的事,也算說得過去了!
他眼中帶着興味,顯然還記挂着被人偷襲打暈的事。
南宮若塵默然。
頓了半晌,吳灏緊蹙的眉頭微微松開,“既然四皇子是來和談,那我們便來談談和談的條件,請坐!”
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唇角微微勾起。
他不是熱衷和平的人。
守在嘉南關數年,他便荒廢了這數年,月華國君膽小怕事,處處忍讓求全,好不容易由月華掀起一場征戰,能一雪前恥,他如何會放過這次機會?
“和談既是由貴國提出,是否該拿出點兒和談的誠意?”
依他之言在議事桌前坐下,看了眼對面坐姿閑适的秦大公子,南宮若塵側頭道:“我此次前來,有兩件事與将軍商談,和談是其一。”
吳灏淡笑:“不知其二是?”
“與貴國結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