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處變

如今剛好初春,朝堂上都是關于春耕的事情,督促各地官員莫要耽擱了農事。

周複禮來的時候,今日的朝政基本都處理得差不多了。

才站到自己的位置,文臣一列最前方,一個看上去有些消瘦的青須老者撫着胡須滿臉笑意的說道,“既然克己來了,就快些将退蝗蟲文呈于陛下,春祭将至,耽擱不得。”

周複禮,字克己,出自《論語·顏淵》中的克己複禮,天下歸仁。

說話的清瘦老者是當朝左相王雍,也是周複禮的恩師。

王雍桃李天下,最滿意的學生就是周複禮,每次看到這個文采斐然風光霁月的學生,臉上笑得跟朵花一樣,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

周複禮将手上的盒子打開,露出裏面的一張卷起來的折子,已有當值的公公前來取折子。

周複禮的身體都僵硬了,哪怕下定決心直面問題,但事情臨頭的時候,整個身體都不受控制的緊張,如果不是盡力控制,他肯定都心慌得抖起來了。

因為這折子上的內容根本不是什麽退蝗蟲文,他這幾天也嘗試寫過,但除了因為手抖将墨星滴在了紙上,連一字也沒有寫出來。

這不過是周複禮以往練筆時謄寫的詩文。

但是死是活,也看這張折子了。

周複禮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公公手上的折子,緊張得手心冷汗直冒。

當值的公公雙手捧着折子,舉過頭頂,謙卑地呈給龍椅上的小皇帝。

此時,金殿外的陽光剛好斜照進來,照在小皇帝司馬煜的身上。

不得不說古代建築其中的講究一點不比現代差,比如現在所處的議政的金殿,每日這個時候陽光就會照在龍椅上,讓龍椅上的那位看上去更加的尊貴,被群臣膜拜,金殿這麽修建的原因,無外乎是一種鞏固皇權的手段,皇權天授。

司馬煜伸手拿起折子,他雖然和周複禮時刻“針鋒相對”,但不得不承認周複禮這人當得一句名士無雙才華驚絕的稱謂,因為連訓斥他時都能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還不帶重複的,每次都将他訓得懵逼到毫無招架之力。

恐怕除了周複禮自己,沒有人會懷疑折子上是一篇何等驚豔的文章。

司馬煜将折子打開。

周複禮緊張地盯着,手心全是汗。

陽光照射在折子上,百官也等着陛下誇上一句文章的精彩之處。

安靜,除了打開折子的輕微的聲音再無其它。

只是折子才展開,突然司馬煜的手慌亂地向前一送,折子從手上脫落。

衆人一驚,怎麽回事?

還沒反應過來,就看到飄在空中的折子……無火自燃,明晃晃的火焰燃燒,在所有人面前化作了灰燼。

“……”

周複禮緊了緊袖子裏面握得死緊的拳頭,成……成了。

他故意用盒子遮蓋折子,故意将折子卷起來,故意拖延到陽光照射到龍椅的這個時間上朝,一切都是為了這一刻。

看似漫不經心的每一步,但只要有一點差錯,這折子就會提前點燃或者不燃,都能将他置于萬劫不複的地步,其中驚險估計也只要有他才明白。

耳邊都是慌亂聲,還有疑惑的聲音。

周複禮也趁機擦了擦額頭的虛汗,要是這折子沒有自燃,他都不敢相信小皇帝看到上面的內容會是個什麽反應。

“怎麽回事?”

“折子為什麽自己燃起來了?”

這等離奇的現象實在讓人難以置信。

也只有周複禮在司馬煜丢出折子時,通過陽光折射看到了飛在空中的些許白色粉末,他這幾天在家冥思苦想寫退蝗蟲文,等他發現這條路行不通的時候,也不得不另想他法,命得自己掙。

這時候,一個聲音大聲道,“這定是上天的警示。”

說話的是司天監的袁大人,司天監觀天象,測禍福,算氣節,定歷法,主祭祀,在朝廷也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太傅的這篇文章怕是不容于世,這才無火自燃,不見于天。”又有人小聲嘀咕出聲。

嘩!

這可是用來祭祀上蒼,避易災禍的,豈不是說……天不佑我大晉。

一片黯然。

周複禮心裏卻松了一口氣,本來他還想着怎麽引導一二,讓事故看上去順理成章,沒想到這個袁大人就幫了他一把,這個理由也好,正符合這個時代的人的想法,要真讓他自己去引導還真不好辦,因為他現在還沒适應這個時代的說話方式,說話磕磕巴巴,舌頭都捋不直。

最後還是左相王雍出聲呵斥,結束了朝堂上的哄亂,“不過是毀了一篇祭文,有何驚慌失措,只要克己還在我大晉,讓他再寫一篇便是。”

周複禮:“……”

這不是坑學生嗎?他好不容易……

王雍又補了一句,“一篇不行寫兩篇,兩篇不行寫三篇,只要心城,天……必佑我大晉。”

“天必佑我大晉!”三三兩兩的聲音彙在一起。

周複禮:“……”

還兩篇三篇?他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但他敢反駁說他不寫?他敢說他寫不出來?他可是大晉第一名士,文壇小聖人。

作繭自縛,不過如此,周複禮的心裏涼窪窪的。

朝堂上百官這才停止了讨論,這時,司馬煜沉聲說了一句,“那就有勞太傅了。”

周複禮心中苦澀,拱手答了一聲,“喏。”

至少他的死期延遲了,今天不用死,只能這麽安慰自己,不然怎麽辦?

至于退蝗蟲文,還是得想個辦法徹底解決,不然就像懸在頭頂的利劍,讓人寝食難安。

在周複禮思前想後之中,在朝臣的感嘆聲中,今日的朝政也結束了,當值的公公詢問了幾遍還有無要事當奏後便散朝了。

為了避免和別人交流,周複禮慢悠悠的落在後面,等他走出金殿的時候,外面的百官已經散去。

心裏松了一口氣,暫時不和人接觸不和人交流總是好的,這樣才能盡量避免不被人看出端倪。

不過周複禮也沒有就此離開,因為他今日的戰場可不僅僅只在金殿之上。

果然,沒一會兒,一個小公公跺着小碎步跑了過來,“周大人請跟我來,陛下已經在正勤殿等着了。”

正勤殿,小皇帝上課的地方。

他是當朝太傅,需要每日給小皇帝上課,這幾天呆在家裏寫祭文,這才暫免了這個職責,不然以他主魂蘇醒時的慌亂情況,早露餡了。

如今他來到皇宮,肯定免不了要去正勤殿走一遭。

這一點在他的預料之中,進宮前,他就将他能想到的可能情況推演了一遍,不謹慎不行,性命攸關的事情。

周複禮性格淡泊名利,雖然名聲響亮,但和官場上的人交往都不深。

這一點對現在的他來說是好事,但……小皇帝司馬煜不同,小皇帝從市井接入宮中三年,他就教了三年,雖然兩人的關系不佳,但不得不承認周複禮的一言一行都刻在小皇帝的腦子中

可以說,哪怕表現得再細微的差別,司馬煜都有可能察覺出來一些蛛絲馬跡。

“這下麻煩了。”周複禮邊走邊想,而且,他這是去授課,總不可能一直閉口不言,他又要如何解釋他現在這個突然捋不直的大舌頭?

再說,授課教的是四書五經詩詞歌賦,他這具身體雖然學過,但就像儲存在腦袋深處的記憶一樣,現在連融會貫通都做不到,更別說教別人。

這可怎麽辦?

“周大人,到了。”這時小公公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周複禮沒有辦法,只得硬着頭皮往眼前的正勤殿走。

走進正勤殿,殿中分列坐着一些年齡大小不一的學生,都是小皇帝的陪讀,功勳世家的一些後輩。

周複禮第一眼就看到了司馬煜。

如今的司馬煜已經不是才入宮時瘦瘦弱弱的樣子,長得比周複禮還結實了不少,身高也跟竹節一樣,一天一個樣。

此時,司馬煜正抓着一個小胖子的手,教小胖子寫字。

周複禮嘴角都不自然的抽了一下,還真是學渣教學渣,一個敢教一個敢學,就司馬煜那字未必有他手抖時寫得好。

司馬煜雖然進宮學了三年,卧病在床的太上皇也恨不得填鴨子一樣讓他學會一個皇帝應該學的一切,但或許是根基太差,也僅僅是從以前的大字不識,到現在勉強算得上一個讀書人。

在周複禮印象中,小皇帝司馬煜絕對不是一塊讀書的料,可以說是最難搞的問題學生。

周複禮走進正勤殿,司馬煜身邊的小胖子就站了起來,憨憨的喊了一聲“太傅”。

小胖子也是司馬皇室子弟,宗親王的兒子,名叫司馬荷華,出自《詩經》中的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司馬煜斜了一眼小胖子,心道,叫得這麽甜有屁用,以為等會你上課開小差就不罰你了?這人沒心,沒有人能比他體會得更深。

周圍一群陪讀的少年也跟着齊聲見禮。

周複禮看向小皇帝,不出所料看到的是司馬煜眼中滿眼的桀骜不馴。

桀骜不馴的人往往會做出桀骜不馴的事情來,兩邊侯着的公公走了過來,将手上兩只卷毛小狗遞給了司馬煜,這是胡商為了在大晉做生意,向宮中送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然後滿眼挑釁的看向周複禮。

正勤殿的聲音也安靜了下來,一群少年互相對視了一眼,又要開始了嗎?

周複禮:“……”

如果他記得不錯,上一次因為小皇帝将狗帶進正勤殿被他訓斥了整整一個時辰。

上一次也就帶了一只,這次兩只……

挑釁的意味不言而喻。

司馬煜一手夾一只小狗,臉上就差配上“不服,來幹”幾個字了。

上一次将他訓得啞口無言,他回去徹夜難眠,集思廣益之下終于讓他找到了怎麽反駁周複禮那些訓斥的話了,所以他今天帶了兩只狗來,有本事再用那天的話訓斥他試試。

只是這馬後炮從來沒有想過,這一招他用了三年,但每次都一敗塗地。

周複禮看着司馬煜一左一右夾在手臂裏的小奶狗,心中不免一喜,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樣,以司馬煜桀骜的性子,上一次沒有将他訓服帖,肯定不會就此罷休,果不其然……

這下就好好辦了,他或許能坑一把小皇帝,借此為他争取多一點适應現在危機的時間。

為了活命,只能先說聲對不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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