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六年後。
平昌城,萬祥賭坊。
“——主子,屬下辦事不力,還是沒能查到任何消息。”
方平忐忑的禀告完了之後就垂頭屏息,內心略微不安。
隔了許久才聽見座位上的人清冷的嗓音傳來,“繼續查,有一絲線索都不要放過。”
方平聽這長籲一口氣,恭恭敬敬應了聲是。
他站起來,正要退身離去,眼睛幾乎是不受控制的朝那人看去,正好對上那雙水光潋滟仿佛能勾人神魂的黑瞳。
不管是看多少次,方平作為一個男人還是會驚嘆于這人勝似海棠花昳麗侬豔的美貌,但……方平深知,絕對不能被他的外貌所欺騙。
這人的性子絕對沒有他的容貌看起來令人愉悅。
雲染見他愣着不走,輕輕拂了拂紫紗袖,胳膊撐在旁邊的高幾上,曲起修長白皙的手支撐住額頭,黑眸毫無溫度的睨着他,緩慢的語調中又出一絲譏诮,“怎麽?還不走?”
方平也沒料自己會看得失神,小麥色的面頰轟的一下就漲紅了,正打算後退,樓梯那邊傳來蹬蹬蹬的腳步聲。
“——主子。”來人面目周正,一身寶藍色綢衫,約莫三十來歲,正是賭坊的管事,叫劉炎,他朝着雲染躬了躬身,然後一臉為難的請示:“樓下有人賭紅了眼睛,竟将兒子拿來抵押,還說如果不答應,就将那孩子給淹死算了,主子你看這……”
進來這賭坊的大多數都是些賭性成瘾的賭徒,一旦為了有錢能繼續賭,賣兒賣女賣妻子的都是常事,只不過把兒子拿來賭莊裏抵押的,倒還是頭一回。那人也是想賭賭瘋了吧,一個不到五歲的孩子罷了,拿來抵押能起什麽作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還得供他吃喝。
不過劉炎之所以還來跟雲染請示,就是他怕自己處理的不得當,被主子怪罪。
因為他暗暗察覺這位看起來性子冷冽的主子,總是不經意的對這種幾歲大的孩子會駐足停留多看兩眼,然後眼神變得微微悵然若失,那是很少出現在他身上的柔和模樣。
劉炎曾經暗自揣測他是不是也曾經有過孩子所以才會這樣,但是又從沒聽他提過,劉炎心中就默認了也許是孩子娘帶着孩子一起離開了吧,所以主子才不願提起這傷心事。
劉炎一直将這事兒放在心上,所以這回遇到孩子相關的事情第一時間想到請示雲染,看看他怎麽吩咐。
果然,原本坐在椅子上半阖上眸子的人猛地掀起眼皮,坐直身體,眸光微冷。
只是說出來的話卻讓劉炎有些意外。
“想抵押孩子?”雲染冷笑一聲,“他當他孩子是金子鑄的不成?都給我趕出去!”
“呃,是,主子。”劉炎對此有些摸不着頭腦的走了,看來,之前全都猜錯了?還以為主子會動恻隐之心,讓那孩子脫離苦海呢。
劉炎下樓去處理了,賭坊雇有十來個打手,各個都身高力足,就算不動手,小山似的往那兒一站,那些搗亂的人吓都要吓走了。
但是今天不一樣,那人賭瘾犯了神佛難擋。雲染在樓上都能斷斷續續聽到他連聲哀求還有孩子尖聲哭叫的聲音。
“劉管事,我求求你了,你讓我賭吧!我感覺我的火氣來了,真的,我一定馬上能翻本,到時候絕對少不了你的好處!求求你了!您瞧瞧,這個孩子就算幹活不頂用,但細皮嫩肉的,還是可以伺候伺候各位大爺,我求你了,你把這個孩子拿走,想怎麽樣都行,讓我再賭一把,就一把!”
雲染聽到了後面表情沒怎麽變,黑眸中卻乍然泛起駭人的冷芒,他咬牙出聲,吩咐身旁一直安安靜靜立着的藍衣少年,“阿展,去,将他直接扔出去。再敢吵鬧,直接剁了去喂魚!”
阿展是個眉清目秀的啞巴,四年前雲染難得好心施舍了幾個饅頭給他,他就忠心耿耿的跟在雲染身邊了,那時候賭坊才剛開起來,雲染正是用人之際,雖然阿展年紀輕輕有武功高強,且來路不明,但是雲染還是将他留下來了,一直到今天。
阿展對雲染幾乎是唯命是從,他聽了雲染的話,便無聲的一颔首,然後步履輕盈迅速的下樓履行雲染的命令。
……
“诶!請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這麽高,長得很白淨很漂亮,哦,沒見過啊,謝謝,謝謝。诶這位大媽,請問你有沒有見過……”
陸長亭急急沿路找了一遍,還是沒見着自家兒子的身影,他頓時又急又沮喪,俊朗的臉頰上挂滿了汗珠。
本來說好的讓阿辭在路邊等的,怎麽會自己跑不見了呢?阿辭雖然才五歲,但是非常聽話,從來不會讓他這樣擔心的。
“阿辭,阿辭!阿辭你在哪裏?!阿辭!”
太陽當頭落下,熱氣蒸騰,陸長亭又高喚着兒子的名字尋了一圈,只覺得口幹舌焦,心急如焚。他想着回到原處去看看阿辭回去了沒有,可是當他站在原地四下環顧了一周,頓時覺得兩眼一抹黑。
陸長亭急切的撓撓頭——剛才,自己是從哪個方向過來的?
陸長亭對認路有天生的障礙,更別說這裏對他來說是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而好巧不巧他又站在一個三岔路口的中間。
陸長亭無頭蒼蠅的往左走了幾步,突然停下覺得不太對,又往右走,還是覺得不對,後?仍是不對。他身形修長高大,容貌清俊,手裏還持着一把長劍,本應該是潇灑的俠客形象,此時卻像是個茫然手足無措的孩子,左左右右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仍舊不敢确定,索性最終站回了原地。
突然想起兒子曾經苦心教訓他的話,“爹,如果你走丢了,記得別亂跑好嗎?你跑只會越跑越遠,還不如讓我去找你。”
阿辭總是這樣,雖然年紀小,但是聰明有主見,從來不讓他操心,反而是他這個當爹的,粗心大意,丢三落四。只是去買個饅頭都能買的走錯路,把兒子弄丢了。唉!
陸長亭正心神不安的時候,腳邊有重重的跌落聲伴随着殺豬般的哀嚎聲響起,陸長亭錯愕無比的轉頭去看,發現竟然是個灰頭土臉的男人,然後見他剛掙紮着爬起來,又有一個臉頰哭得漲紅的小男孩堪堪砸到他身上,将他重新砸的趴下。
陸長亭這才注意到,原來他所站的路口邊就是一間賭坊,瞧着就規模很大,裏面哄鬧的聲音即使隔了厚厚的門簾還是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而剛才将人丢出來的正站在大門口,是個穿着藍色的布衣,高束着黑發,模樣清瘦的少年,看着也就不到二十歲的樣子。
陸長亭暫時還沒搞清楚狀況,腳邊的男人将已經哭得直抽噎的孩子用力推到地上,渾濁的眼睛透出一股渴望的光芒,連滾帶爬的朝着那個還未進去的藍衣少年懇求:“你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我肯定會翻本,你悄悄的放我進去,我贏錢了肯定給你銀子,你讓我進去!”
藍衣少年也不說話,湛黑的眸沉沉靜靜的,就這樣看着他靠近,然後在他爬到腳邊的時候……毫不留情擡起腳就将他給踹走。
又是一聲殺豬般的嚎叫。
陸長亭微微皺眉,他現下也大約明白了狀況,肯定是這個男人賭錢輸光了,老板不讓他繼續賭了,所以讓人把他趕出來。
這無可厚非,可是為什麽都要對一個孩子也這樣粗魯?特別是這個孩子跟阿辭看起來差不多大,先被丢出來不說,剛才又被掀翻在地上之後頭都磕破了,躺在地上啞聲無助的哭着爬都爬不起來。如果誰敢這樣對他的阿辭,他一定會拼命!
陸長亭沒料剛把孩子給扶起來半抱在懷裏,那個賭徒紅了眼睛,轟的撐起身就朝着這邊奔過來,然後揚起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孩子的臉上,孩子被打懵了,滿是淚痕的臉上留下了迅速紅腫的印子,反而陡然間停止了哭泣,渾身抽搐。
賭徒表情猙獰的狠狠唾了一口:“你個沒用的東西!只會哭哭哭!賣不出去一錢銀子還得浪費我的糧食!你個賠錢貨!要你有何用?!老子回去就淹死你算了!!!”
說着便要将孩子從陸長亭的懷裏奪過去,陸長亭剛才是壓根沒料到他會打這一巴掌下來所以沒防着,此時見他動作粗魯的想過來搶孩子,他伸出持劍的那一只手格擋開,然後将孩子給穩穩的抱起來,又一迅猛的閃避,躲開了他又惡狠狠抓過來的手。
這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惹得在旁圍觀看熱鬧的人叫了一聲好。
孩子似乎這時候才猛地回神,撕心裂肺的哭起來,但是因為嗓子啞了,那嘶聲喘氣的哭音聽起來更加的揪心。
陸長亭不是親爹都看得心裏一疼,但是這個賭徒明顯沒有這個心思,他本來還生氣有人把這個賠錢貨給搶走,但是現在,他算計的摩挲着下巴,用一種打量的眼神看着陸長亭。
陸長亭一邊拍哄着懷裏的孩子,一邊冷聲說:“你是孩子父親?”
“我當然是,不然還能是你啊?”
“你如果再這樣對孩子,休想我把他還回去!”
賭徒一聽,琢磨出點意思,一改剛才的兇狠暴怒,反而露出又黃又黑的牙齒別有心思的沖着陸長亭一笑,“不還不還,少俠您要是看得上他,不嫌棄,給十兩銀子就成,這孩子就歸你了!他年紀小,稚嫩的很,伺候起來絕對別有味道!十兩,只要十兩就夠了!”
陸長亭一開始還沒聽明白他話裏的龌蹉意思,然後發現他笑得十分猥瑣,似有深意,這才知道他是打的什麽主意,頓時被惹的滿腔怒火!
他非常不可置信,這人竟然為了有錢再去賭,連這種出賣兒子的事情都幹的出來,還說出如此無恥的話 !!!
陸長亭心裏一時憤恨不過,實在對這人是無話可說,他擡起眼來用力瞥了眼賭坊的招牌。
萬祥賭坊。
沾染了賭字的,何來祥?更別說什麽“萬祥”了。這真是諷刺!
他行走江湖時,也曾見識過賭坊裏的那些黑心的伎倆,賭坊老板跟夥計設下圈套讓你嘗到贏錢的甜頭,然後不知覺得越賭越大,越賭越輸,之後最後血本無歸,而賭坊老板坐收盈利。
“也不知是誰人開了這害人的賭坊,讓人迷失貪婪,害人害己,就該早早的夷為平地才是!”陸長亭感覺懷裏的孩子抖的厲害,一時氣不過就脫口而出。
孰料他的話剛落音,就聽見一道清冷的聲音響起,“這賭坊是我開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