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月光被雲層遮蔽,院子裏陷入一片漆黑。十七感覺顧紹禮摸了摸自己的頭,而後傾身吻了吻她的嘴唇,最後,竟是一言不發,牽着她的手,将她送回房間。
十七呆愣愣地進屋,呆愣愣地寬衣睡覺,連小狗子半夜睡得不踏實,手腳往她身上甩,她都毫無感覺,就這樣睜着眼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夜。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西京城中漸次響起鐘鼓聲,公雞抖着翅膀仰起脖頸哦哦叫了起來,街巷間雞鳴狗吠,頓時嘈雜一片。別院裏,媽媽們都起來幹活,聽着房外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十七眨了眨酸脹的眼睛,翻身下床。
小狗子還在床上睡得正憨,一個翻身,抱住十七的被子,嘟囔了一聲就兩腿把被子夾住,蹭了蹭,打了聲鼾。
小狗子這廂睡得美滋滋的,十七卻心頭悶着神情疲憊,只睜着眼睛坐在妝臺前看着銅鏡裏模糊不清的面容發呆。十七很少照鏡子。不是說百家寨裏沒有,而是打小就和小子們胡混慣了,壓根沒想過要怎麽仔細打扮自己,連帶着也就無所謂自己究竟長了一張怎樣的面孔。
幹爹說她親娘長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像兩泓水潭。幹爹還說她的五官長得像親娘,所以仍憑她怎麽糟蹋自己,整天弄得髒兮兮的,擦幹淨了也還是那個漂亮丫頭。
看着銅鏡裏的女孩,十七心道:要是她阿娘真是那什麽左相府的大家閨秀,那一定是天上掉餡餅了,而且正正中中地砸到她頭頂上……
在屋裏呆坐了一會兒,十七還是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門一推開,曹媽媽正巧經過,見她起來了,忙笑道:“姑娘起了,我這讓人過去伺候洗漱。”
十七抓了抓頭發,壓下心頭的浮躁,問道:“子……顧公子起了嗎?”她和顧紹禮現下雖然算是話本裏的兩情相悅,但是話本裏也說了,他們這樣算是私相授受,未出閣的姑娘家總不好直接喊男人小字的。
“昨日沒能去給老爺、公主請安,今天公子起早就去了前頭。”
這個“前頭”,十七知道,指得就是護國公府正院。在別院,沒人願意稱那裏是國公府,一直都是“前頭”“那裏”這樣喊的。
一聽說顧紹禮去了正院,十七微微一愣,想想倒也沒再說別的,重新關上門的時候,小狗子已經被開門關門的聲響吵醒了,正裹着被子坐在床上打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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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國公府占地并不小,後來先皇的義女下嫁,因為是公主頭銜,故而護國公府也算是驸馬府,便又在原先的基礎上擴建了不少位置。主屋在府內最中心的地方,再往後走便是花園,水榭樓臺,大多都是後建的。歷代護國公多的是節儉之人,也不知為何偏偏到了如今,就出了顧辛安這麽一個驕奢之人。
顧紹義的小院就在花園的旁邊,同他一起住的還有四五個妾室和通房。顧辛安也為顧紹禮在正院裏安置了一個小院子,在花園的另一側,不大,甚至于還有些冷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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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這麽多年,顧紹禮不是在外頭漂泊,就是回別院和杜氏一起生活,只每日起早會遵循杜氏的意思,到正院來給那倆人請安。
站在主屋前,看着緊閉的房門,顧紹禮不由地微微出神。
他從還未出生起,就是顧辛安心中最不受待見的一塊血肉,如果可以選擇,這個人一定不會願意只憑一張婚約書,就聽話的把杜氏娶進門。他一定會想盡辦法,可能是甜言蜜語,可能是威逼利誘,總之杜氏或許可以進門,但一定不會是正妻。
如果不是為了杜氏,他也不會忍了這麽多年。顧辛安是個好父親,起碼他對顧紹義這些年一直是寵愛有加,但對他來說,這個男人太過無情無義。
杜氏年紀輕輕,卻在生完孩子之後,一直守着活寡。在那個別院裏,自他走後,就只有那些個婢女仆從陪在杜氏的身邊,冷了、熱了、餓了、渴了,都有她們照顧着,那個男人就好像從根本上把她遺忘了。
如果不是因為國公這個爵位,顧辛安和顧紹義可能早已經把他們母子倆忘得幹幹淨淨——一個解元出身的庶子,和一個捐錢買進士的嫡子,究竟誰更有能力,簡直就是一眼就能分明的事。
更何況,這個庶子,最初是正正經經的嫡出。而那位所謂的公主,不過是先皇當年認的義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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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紹禮在外頭站了約莫有一個時辰,門終于敞開了。從屋裏出來的年輕婢女引他進屋。房裏的擺設奢侈極了,從香檀木的床榻,到鎏金的銅鏡,鑲玉的燈盞,用的都是最上等的東西,甚至有些是新皇下賜的貢品。
顧紹禮掃了眼屋裏的擺設,對着座上二人,正色道:“兒子給父親、母親請安。”
顧辛安一言不發地看着顧紹禮。
對這個兒子,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反倒是妻子偶爾會提起,讓他想起還有一個兒子在外頭游蕩。偶爾,他也會覺得愧疚,畢竟即便他和杜氏并無夫妻感情,但這個兒子好歹是顧家的骨血,可往往還沒愧疚出實際行動來,妻子和嫡子的事又會令他不由分神。
會試那日,顧辛安送顧紹義到貢院門口,意外遇到了這個兒子。那一眼看過去,風姿俊朗,眉目端正,這個兒子竟不知不覺長得這麽大了。
“子儀這次回來,打算住多久?”
比起一言不發的顧辛安,高氏的話直白而又簡單。顧紹禮擡眼,看着這個取代了杜氏,成為護國公夫人的女人,他心裏頭積壓着的憤恨,仿佛滔滔海浪,頃刻間可以掀翻一切。
他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眼底那些微末的情緒全部收斂得幹幹淨淨。擡手,作揖,行禮:“回母親,兒子這回不打算走了。”
高氏臉色驟變,剛跑過玫瑰水的手頓時緊緊握在一起,緊張道:“怎麽……回來也好,好歹是護國公府的公子,沒道理一直在外頭晃蕩,說出去讓人笑話……”
“陛下前幾日在朝堂上提起你了。”顧辛安突然開口,把高氏後頭的話直接截住,“能考到解元,不容易。”
“托父親的福。”
他這話說的嘲諷。托福,托誰的福?他從十一二歲起就鮮少回護國公府,別說是顧辛安這個做父親的有教過他一個字,就連蒙學最基礎的《三字經》、《千字文》,那也是他在外頭時,跟着鄉下的老頭兒一字一句學會的。
十一二歲的世家公子,卻是大字不是一個的文盲,說出去又有誰會信?
所以,顧紹禮喜歡十七的聰明,她只憑偶爾在窗外聽到的朗誦聲,便能将《千字文》完完整整的背誦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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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辛安眉頭皺了皺,大約是聽懂了他話裏頭濃濃的嘲諷。可說起來,他也的确虧欠了這個大兒子,偶爾被說上兩句忍忍倒也無妨,只是一想到小兒子昨夜說的事,心底又忍不住生出一絲怨怼來。
“陛下命你為右都禦史的事,可是真的?”見顧紹禮一臉正色地點了點頭,顧辛安眉頭微舒,輕嘆道,“正二品的右都禦史,陛下實在高看了你。”
顧紹禮不語。
顧辛安又道:“子譽如今在戶部,雖然是個從六品的郎中,可日後在朝為官,你兄弟二人就是同僚,多幫着他一點,才不會辱了國公府的名聲。”
國公府的名聲?
顧紹禮心底冷笑。護國公府的名聲,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毀得幹幹淨淨了。他要是沒考中解元,沒得右都禦史這官職,可能顧紹義這個從六品的郎中官職一下來,國公府的門檻早被人踏爛了——偏偏他這個庶子混得比嫡子位高權重,想來他們幾個心底都有些不痛快吧。
“父親客氣了。”顧紹禮淡淡道,“子譽是二弟,兒子入朝之後自然會在能力範圍之內幫襯他。”
“那就好!”高氏笑道,“讓子譽當這個郎中,實在是小材大用了,子儀你平日一定要多提拔提拔他,看看都察院那還有沒有什麽空缺,随便給安置一個。”
說是空缺,其實想的是肥差。顧紹禮将話藏在心底,也不明說,只行了行禮,随口應承了幾句。
臨走前,高氏忽然又提了一句:“過幾日,右相夫人做壽,你既然回來了就別忘記去一趟,祝賀祝賀。”
高氏早算計好了,右相府上如今還有兩個姑娘未出閣,嫡出的姑娘她看着喜歡,想求了給子譽做正妻,另一個容貌是頂好看的,可惜是個庶出,要是願意做妾,她也不妨幫子譽出出主意。
要是右相夫人端着架子,不願讓庶女做妾。想來,正二品的都禦史夫人的身份,那位夫人還是能點頭的。
顧紹禮隐約能猜出高氏的意思,回頭又看了顧辛安一眼,見他面無表情,心底嗤笑。護國公府幾代中立,現如今倒是開始站隊了。
他随口應了一聲,就要往外走。高氏緊接着又追了一句:“你帶回來的那位姑娘,要是身家幹淨,就納了當妾,讓她在別院陪你娘也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_(:з」∠)_我家女兒沒人給人做妾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