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當年靜妃被廢後, 并非病逝宮中,而是回了科爾沁。”容溫輕聲但肯定道,“而且,她還懷着先帝的孩子。”

班第微不可察的颔首。

容溫盯着翠青草甸緘默片刻, 又扭頭看了看遠處打鬧在一處的兩道矮小身影, 若有所思道,“寶音圖的阿布不在了?”

寶音圖今年不過七歲出頭。

可先帝駕崩已近三十年,距靜妃被廢出宮, 更是三十好幾年了。

如此,一看便知, 寶音圖與先帝差着一輩, 是先帝的孫輩。

容溫也是先帝的孫輩,且還是這輩裏面的老大。

這樣算起來, 無怪班第說, 寶音圖該叫她一聲長姐。

“他是遺腹子。”班第淡漠道,卻沒深講靜妃之子——寶音圖的阿布為何英年早逝。

容溫識趣的沒追問, 略一算了算時間,問起一件相對安全的事,“靜妃有孕在身……為何還會被送回科爾沁?”

先帝子嗣并不豐茂, 按着靜妃被廢的時間來算,彼時宮中只有一位尚不足周歲的小阿哥。

宮中子嗣艱難, 養不養得大還是兩說。

按理, 靜妃肚子裏的孩子, 應是受重視的。

班第目色蔑然, 冷嗤一聲,“名義上,靜妃為當時的太後為先帝欽點的皇後;實則,做主的是多爾衮。”

多爾衮——本是先帝叔父,輔佐年幼的先帝登基,是為攝政王。多爾衮權柄滔天,一度有篡權之念。

好在當時的太後,也就是後來的孝莊太皇太後,手腕不凡。各方周旋彈壓,甚至不惜委身多爾衮,叔嫂勾連,以換先帝皇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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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爾衮也因此,被封為——皇父攝政王。

後來,多爾衮病逝于塞北狩獵途中,甚至還被追封為“清成宗”。

不過,這些風光榮寵,在先帝親政後,全化作塵土。

多爾衮病逝兩月之後,先帝親政,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剝奪多爾衮封號,并掘其墳墓,鞭屍挫骨,殲其黨羽。

先帝恨毒了與多爾衮沾邊的人。

靜妃是多爾衮擇選入宮,放在先帝身邊的人,自然落不到好下場。

先輩長短,議論起來難免尴尬。況且,纏在愛新覺羅氏皇族身上的是是非非,向來與疏朗坦然無關。

容溫略覺不自在的低下頭,指尖無意去勾腕上的佛珠。

養尊處優的公主,十指纖纖,精致秀氣。唯獨右手食指,缺了小半截指甲,露出光禿禿一片肉粉色,瞧着有幾分突兀。

班第掃了眼她身旁那堆小奶瓜,大概猜到她這手是怎麽回事。頓了頓,難得主動開口,“還想知曉什麽。”

容溫擡頭,難掩意外——凡事都有個度,過猶不及。

瞧先前班第那副蔑然不屑的态度,她以為話到此處,已經到了這個‘度’。

再問,一則觸及隐秘于自身不利,二則不知進退惹人厭煩。

沒想到,班第竟主動讓她問。

容溫躊躇着,還是問出了最讓她奇怪的問題,“靜妃雖是多爾衮擇選入宮的,但她畢竟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她被廢被逐,科爾沁部怎會無動于衷?”

彼時的科爾沁部博爾濟吉特氏,應是最風光無限的時候。

男兒肩上扛着從龍之功,封王拜爵;女子亦是連出了好幾位皇後、太後,權掌大清後宮。

若科爾沁部出面幹涉先帝,定可保下靜妃。

“不是無動于衷,是交換。”班第往前走了兩步,盯着遠處青丘起伏,驀然轉了話頭,“你可知,先帝之父,太、祖皇帝皇太極有一結發原配——元妃,鈕钴祿氏。”

“不知。”容溫眨眨眼,不解班第為何突然從先帝說到太、祖去了,不過還是乖乖的配合回答。

“從太、祖皇帝起,清室便與博爾濟吉特氏世代聯姻通好。我記得,太、祖的第一位皇後——孝端文皇後,是博爾濟吉特氏的女兒。”

太、祖孝端文皇後,名博爾濟吉特.哲哲。

“是第一位皇後,但并非元配。”班第半譏半諷道,“早在太、祖迎娶孝端文皇後之前,已與鈕钴祿氏成婚,稱為元妃。後太、祖為了籠絡博爾濟吉特氏,以正妻之名聘了孝端文皇後。元妃,則被轉贈他人。為面上好看,籠統記為元妃亡故。”

“太、祖稱帝之後,沒有追封元妃,也未給其封號。”

甚至,在清室裏,無人敢提及元妃這號人物。

以至于容溫對其全然不知。

班第的話并不複雜,容溫卻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滿面錯愕道,“你的意思是,靜妃是第二個元妃——所以,她也沒有封號,神位。而且科爾沁部也知曉先帝的動作,但為了……”

為了某種利益交換,選擇了沉默。

反正,博爾濟吉特氏女兒多,不缺區區一個靜妃。

容溫面色古怪又複雜,她知道大清未入關前,規矩禮儀松散,遠不及如今繁文缛節多。

一女二嫁這種事,極為尋常。

不僅先輩的公主格格許多是改嫁過的,連太、祖皇帝的麟趾宮大貴妃娜木鐘,也是嫁過人的。

但這些婦人改嫁,要麽是夫婿亡故,要麽是夫婿戰敗……反正多多少少是出了意外,夫妻才兩相分開。

太、祖皇帝與先帝都好端端的,沒死沒敗。卻為了利益,把自己的結發元配送人。

此等行徑,薄情寡義,令人不齒。

容溫抿了抿唇,不知該作何反應,更不敢繼續問別的。

當年先帝與科爾沁部達成了什麽交易?

靜妃被秘密轉贈給了誰?

曾經的一國之母,是否與她的兒子一樣都無聲殇于世間了?

她的孫子寶音圖又為何會與班第牽扯上?

班第分明前途無可限量,卻私下養個融合了博爾濟吉特氏與大清皇室血脈的孩子,究竟圖什麽?

這些,都太過陰私了。

知曉太多,難免不牽涉其中。

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同為被皇家舍掉的棄子,容溫同情靜妃,卻沒有能耐去施舍善心。

可‘獨善其身’四個字,未免沉重。

容溫眸子裏的光,逐漸黯淡。死死攥着手裏的佛珠,用力到指骨發白。好像連那身靡麗的裙裳,都歸于平淡了。

她的情緒轉變,盡數落于班第眼中。灰眸閃了閃,正欲說些什麽,容溫倏然擡頭,直愣愣盯着他臉看了片刻,肯定說道,“你在騙我!”

接受不了自己的先輩無恥,便來質疑他?

這是什麽道理。

班第濃眉一挑,抱臂不鹹不淡道,“會不會講道理?”

容溫站起身,猛地兩步湊到班第跟前,斷了指甲的食指作勢往他臉上根本沒上藥的傷口上戳。

在戳上去前,又堪堪停住,吐氣如蘭,輕飄飄扔下一句,“會啊,騙子!”

擦肩而過,自己回了帳篷。

班第無意識垂頭,盯着被她裙擺拂過的右手。

輕悄悄的,卻似帶着不可抗的力,拽着他向失陷邁進。

面容冷峻的健碩男子,垂睑伸出左手,緩慢搭上自己的右手脈搏。

——跳得過快了。

容溫回到帳篷歇了一會兒,勉強把靜妃的事壓下去,才想起自己辛辛苦苦刨回來的小奶瓜忘記拿了。

理了理裙擺,正欲出去,寶音圖先跑進來了,衣裳裏兜的正是她那一堆小奶瓜。

“五嬸,你一個大人,怎麽丢三落四的呀。”寶音圖歡快道,“還好我五叔記性好,讓我給你送回來,不然你等會兒肯定得哭鼻子。”

方才才從班第哪裏聽了寶音圖的真實身份,這會兒容溫聽他一口一個‘五嬸’的叫自己,心覺尴尬,佯笑一下,轉移話題,“怎麽不見你五叔?”

寶音圖嘴裏叼着塊奶餅,含含糊糊道,“五叔去山上陪阿布……”

“阿布!”容溫手裏的小奶瓜吓掉了,“你說,他每日上山祭奠的是你阿布?”

容溫篤定此時寶音圖嘴裏的阿布,絕對不是指養父禿頭,八成是指親生父親。

但她分明記得,多羅郡王曾講過,蘇木山上葬的是班第的長兄達來。

若達來是寶音圖的親生父親,那豈不意味着——達來就是靜妃之子。

難怪班第讓寶音圖叫他五叔。

這個消息着實令人震驚,容溫還未徹底消化,又聽寶音圖道,“不止有阿布,還有那嘎其(舅舅)。”

“……”容溫糊塗了,索性直接問道,“達來是你的阿布還是那嘎其?”

“當然是那嘎其。”寶音圖瞪着雙烏溜溜的大眼,好奇問道,“五嬸也認識我那嘎其嗎,那是不是也認識我阿布?”

“……不認識。”

容溫以困了為由,勉強敷衍走寶音圖,自己在帳篷裏理了理班第、達來兄弟兩與靜妃之子的關系。

這三人肯定是互相認識的,且關系匪淺。

但多餘的,一點都頭緒也沒有。

不過也不重要,反正容溫本就無意摻和到這事裏面。

稍微知道一些,以防萬一,別出事了兩眼一抹黑便好。

天擦黑的時候,禿頭與小圓臉夫妻趕着牛羊群回來了。

小圓臉是個心細的婦人,昨日看出了容溫不喜歡奶皮子、奶餅這些吃食。不僅挖了一兜野菜,還特地從外面與人互易了一小袋白面回來,晚上做了一頓香噴噴的牛肉野菜面片湯。

草原上的日子簡單卻也辛苦,吃夜食時,孩子照樣歡聲笑語。容溫心細,發現了小圓臉笑臉之後的疲相。

身懷六甲的女人,整日在外奔波放牧,回來還要操持家事,着實辛苦。

用過夜食後,容溫沒做多停留,便回了邊上的小帳篷,讓小圓臉能早些歇息。

剛吃飽,容溫睡不着。但今夜天際月色昏暗,伸手不見五指,不适合出去散心,只能在帳篷裏悶着。

容溫滅了油燈,趴在毛氈上發呆。忽然想起這是班第用過的,不太自在的到處亂蹭。

蹭着蹭着,餘光瞟見一道高大黑影徑直朝帳篷裏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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