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流量憋着一口氣,暗中觀察着程平,想瞧瞧他隐藏着什麽過人之處,入了片方的法眼。

結果觀察了三場戲,仍舊一無所獲。

在大導演的高要求下,程平的NG比小流量還頻繁。

明明演技尴尬,還非要擺出一副冥思苦想、刻苦鑽研的樣子,每回被NG了就換個新演法,八種演法八種尴尬,還拖累着小流量跟不上節奏變化——在片場最惹人厭煩的就是這種人了。

大導演一開始還記着李柏奚的托付,又看程平至少态度認真,于是盡量克制着自己,每回指導前先做深呼吸,恨不得背誦一遍金剛經。

然而程平遲遲不得法門。

進度越拖越嚴重,機器開一天就燒一天的錢。各方催得厲害,大導演的脾氣漸漸控制不住了。

“你是不是以為拖着大家,我為了進度,就會松口讓你過啊?”這天一場群戲重來數次後,大導演爆發了,“告訴你,別想,大不了這段鏡頭都不要了!”

打游戲的最忌諱哪兩個字?劃水。

大導演這一記嘴炮丢過去,程平真是千古奇冤,當場表情就變了:“我什麽時候——”

大導演全神戒備地瞪着他,就等他反彈對轟。

結果程平硬生生把後半句吃了回去,只是低頭站着。

小流量也低頭站在一邊,目光藏在陰影裏,嘲諷地乜向程平。他心想程平居然不炸,應該是上次被張影帝教訓老實了,終于學乖了。

小流量雖然也被拖累了幾小時,心情卻不差,頗有點觀賞落水狗的意思。

他自己今天表現不錯,大導演從第二遍開始就沒對他提過意見。小流量吸取程平的教訓,重拍幾次就把自己複制粘貼幾次,連眼神都一模一樣。

結果一個念頭還沒轉完,那炮仗就落到了他自己頭上:“還有你!重來多少次全是一個表情,跟木頭似的!人家至少還知道改一改,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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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流量:“……?”

“你們覺不覺得,導演有點雙标?”小流量關起門來問助理。

這助理還是張影帝最近配給他的,熱愛八卦和抓馬,當即說:“有,絕對有,他明顯在偏袒程平,訓程平的時候連聲音都小一點。”

“可是為什麽?”助理早已在劇組刨根問底地打探過一圈,還是沒找到程平的後臺。

助理酸道:“沒準兒是py交易呢。”

小流量的臉色變了變。

他自己頂着個幹爹,這詞兒戳中了他的痛點。

助理卻沒有意識到,直愣愣地繼續酸道:“大導演也看臉嘛。”

小流量的臉色又變了變,不屑道:“他臉很好看嗎?”

小助理終于反應過來,臨時改口:“只能說,整得……”話說到一半,突然想起小流量的三百萬,“嗯……長得還行。”

助理一個沒收住,連踩小流量三個痛點,趕緊找個借口溜了。

小流量陷入沉思。

程平整了嗎?他竟看不出痕跡。然而不知為何,每次在現場看回放,鏡頭中的程平總比現實中還顯眼。

那深邃的輪廓、銳利的眸子,仿佛是照着俠客的樣板長出來的。

他倆明明穿着一色的黑衣,扮相與站位分不出高低,但只要共同出現在一個鏡頭裏,贏的永遠是程平。

果然是整了吧!只是不知去哪國整的,這麽自然。

小流量想着自己的三百萬,心更痛了。

這會兒拍到一半又不能臨時回爐重造,思前想後,只能去找張影帝:“幹爹,我懷疑這劇組的化妝師在針對我,你能不能幫我找個化妝大手,進組來跟着啊?”

程平回酒店後在房間裏原地打轉十圈,想仰天長嘯,怕隔牆有耳;想大醉一場,怕明早遲到;想通宵打游戲,怕剛上線就被李柏奚抓包。最後眼前浮現出李柏奚倚牆抽煙的樣子,便獨自到樓下便利店買了包煙。

程平拆着煙盒走進電梯,迎面遇上了自家助理。

程平:“。”

助理嘴角一顫,聲淚俱下:“老大!你什麽時候開始抽煙的!”

程平不耐煩道:“今天。”

“不行啊老大,X姐會活剝了我的皮。我我我給你去買杯奶茶?巧克力?吃甜品有助于改善心情……”

程平聽見經紀人的名字,太陽穴開始作痛。經紀人今天特地告訴他,近期所有無關緊要的通告全推了,讓他好好休息。

整個團隊都知道他在劇組的境況,全員小心翼翼,怕給他額外的壓力。

程平當着助理的面把煙盒扔了。然而剛一回房,手機還是響了。他想着助理這小兔崽子就會告狀,沒好氣地接起來:“我扔了,我沒抽。”

“抽什麽?”李柏奚問。

程平:“……”

自從不在線上組隊以來,李柏奚還沒跟程平直接聯系過。

不過,這不代表他對程平的近況一無所知。

“是不是壓力很大啊?”李柏奚開解道,“其實吧,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你已經很努力了,大家都能體諒……”

“正是因為大家都體諒。”程平突然說。

“什麽?”

程平像是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在這個時機全倒了出來:“導演今天發火,我反而輕松點,好像被他戳破了遮羞布。我懷疑我根本是個冒牌貨,混進這行來劃水,無論下多大力氣都沒用。就連小流量的NG都比我少。”

“他比你入行早呀。”李柏奚就事論事地說。

“可所有人都太耐心了,太熱心了,我的團隊,還有你做的那些……”

“我?”李柏奚眉毛一擡。

程平知道了?怎麽知道的?大導演出賣自己了?

結果就聽程平一板一眼道:“你特地趕過來,大清早幫我化妝,化得那麽好。”

李柏奚用手蓋着臉笑了。

程平這個人,越相處越有意思。

李柏奚說:“雖然我不是你們這行的,但我見過的演員實在太多了。你不是冒牌貨,這點我可以打包票。”

第二天,程平拍完上午的戲,晚上還有一場夜戲,于是索性沒走,在自己的拖車旁邊踱着步背臺詞。

“掌門……你常說我輩雖刀口舔血……掌門!你常說……”

拿到完整臺本後,他才發現這正是自己那場災難性試鏡裏讀到的片段。

劇情是黑道女掌門沒有将配合師兄的完整計劃對下屬透露,導致下屬懷疑她走上歪路,失去了匡扶正義之心,于是在她面前慷慨陳詞。

程平寧願當場升天,也不想在現場再破音一次。

“……雖刀口舔血,卻應存一息浩然之氣!”程平對着拖車苦口婆心。

拖車車頭呆滞地回望着他。

“掌門,你常說……”程平又兜了一圈,耐心耗盡,突然對着拖車破口大罵道,“你(靜音)不是說要當好人嗎!你(靜音)幹的這是什麽(靜音)事,啊!”

一拳錘向車頭。

拖車:“?”

身後傳來“噗”的一聲,有人在忍笑。

程平猛然回頭。所有演員都在片場,這附近明明不該有人。

發出笑聲的是個中年男人,長得有點沒精打采,一身不起眼的現代裝扮,像是工作人員,卻煞有介事地點評道:“最後那一遍最好。”

程平有些幹私事被偷看的羞憤,沒接茬,皺眉問:“是導演喊我嗎?”

對方:“啊?”

“你不是來通知——”程平說到一半,最初的視覺信號終于被大腦分析完畢,語聲戛然而止。

“卧槽。”程平說,“您……您好。”

程平的主要戲份都是跟小流量和女一號的對手戲,所以至今沒遇上飾演男一號的呂影帝。

而且這呂影帝在現實裏,長得跟大銀幕上還不太一樣,像是自己把自己蒙了一層灰。

程平尴尬萬分,倒是呂影帝哈哈大笑:“你剛才的表情有點像我兒子。”

程平:“?”

哪有一上來就這麽占人便宜的?

有張影帝與小流量的“父子”關系在前,程平對“兒子”這個詞有點神經敏感,懷疑對方在暗示什麽。然而再一觀察對方的表情,又好像沒有別的意思。

呂影帝快要笑死了。

原來程平上面這全套心理活動,以一種近乎默劇的方式,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了臉上。

“剛才演戲時怎麽沒這麽生動啊?”呂影帝說。

他态度親切,像是真心發問。程平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有些愕然,脫口而出:“我不太會演。”

“怎麽會呢?已經很好了。有些人,像我吧,平時表情匮乏,對着鏡頭還得切換模式。你就不用,你只要試着別切換模式就行了。”

呂影帝閑聊似的說完,揮揮手走了:“今晚有我們的對戲,我去準備了,晚上見。”

有些事就發生在一瞬間。

程平如同被掃地僧渡了一口真氣,剎那間仿佛領悟了什麽,卻又無法具體抓住。

但他知道這一瞬間并非偶然,自己一個月來每天苦思冥想,一點一點接近的那個關卡,就被這一口真氣破開了一個洞。

當晚,程平一身黑色勁裝,衣發在鼓風機前飄揚。

對面站着呂影帝與喬影後,喬影後手中的匕首抵着呂影帝的脖子。

“掌門!”程平用“你靜音幹的這是什麽靜音事”的語氣,怒火沖天地噴道,“你常說我輩雖刀口舔血,卻應存一息浩然之氣,弟子一日不敢稍忘!”

“卡。”

大導演面無表情地看着程平:“憤怒夠了,悲傷再多點,注意層次,別當咆哮帝。”

程平:“……”

程平覺得丢臉,看了呂影帝一眼,無意中注意到對方脖子上暴凸的青筋——剛才被影後抵着脖子時凸起來的。

程平頗受震動,對他那兩句提點的懷疑頓時打消了。

“別這麽嚴格嘛。”開口的居然是這些天一直對戲的喬影後,“小程剛才有進步,是不是啊導演?”

大導演:“。”

大導演像是突然想起什麽:“是不錯,是不錯,像是有點開竅了。”他生怕程平不相信這誇獎的誠意,走過來攬着程平的肩膀晃了晃,“繼續保持。”

當晚,程平越戰越勇,被影帝影後帶進了戲裏,表現奇佳。

導演的評價一次比一次高,到最後一條,只剩下誇獎:“好,好好好,我就說我兒……我沒看錯人。”

程平頗受鼓舞,沒發現周圍的人群裏,有幾個人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又過幾天,劇組裏表情微妙的人多了起來。

程平走在片場,偶爾還會隐約聽見自己的名字在身後響起。

這天中午,他正在拖車裏午睡,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小聲地說着什麽。

“……總之就是這樣,你們別讓小程知道,自己多上點心,處理一下……”

程平迷迷糊糊支起頭:“什麽?”

旁邊只坐着一個助理,攥着手機無辜地看着他:“什麽?”

“別來這套,你剛才在公放什麽語音,再放一遍聽聽。”

助理拗不過老板,最後把聊天記錄亮給他看了。發來語音的是劇組服裝組的一個妹子,近來跟助理成了小姐妹,時常說些悄悄話。

程平雖然名聲不好,但進組這麽多天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裏。混這行的全是人精,像程平這樣的異類,又頂着那樣一張臉,很容易讓妹子們母性大發。

今天這妹子就是來給助理通風報信的。

原來,近來劇組裏刮起一股妖風,大家都在傳言,某天早上有人看見程平穿着睡衣從大導演的房間裏走出來。

助理搜出一首金剛經開始播放,拖車裏仙樂回蕩:“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

助理:“老大,冷靜,冷靜,老大,沖動是魔鬼,殺人會坐牢……”

程平:“閉嘴。”

助理閉嘴了。

程平喘着粗氣,片刻後站起身來:“坐牢就坐吧。”

“老大!!”助理從後面死死拖住他,“有別的辦法,我向你保證有別的辦法搞死那小流量……”

“什麽辦法?連證據都沒有,誰也沒法證明造謠的是他。”

助理一時語塞,只剩金剛經還在放着:“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衆生……”

“閉嘴!”

佛閉嘴了。

助理臉色蒼白,突然想到另一件事:“我們都聽說了,那大導演呢?”

大導演正在打電話給李柏奚。

“跟我絕對沒有關系!我拿項上人頭跟你保證!”大導演賭咒發誓。

李柏奚:“倒也不必。”

“哪個兔崽子傳出來的,我殺了他……”大導演罵罵咧咧。

李柏奚慢吞吞地說:“我大概知道是誰。”

大導演深吸一口氣:“奚奚,我心裏只有你媽,我是清白的,不信你可以來查崗。”

李柏奚想了想:“行啊,我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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