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程平從醫院回來時,臉上的傷已經結了痂。具體會不會留疤,要等痂脫落以後才知道。

他這幾天沒法拍戲,但也不打算離開。回家路上舟車勞頓,環境變化更不利于皮膚恢複。所以他索性沒挪窩,就待在劇組的酒店裏休息。

演員傷到臉是大事,程平頓時成了重點慰問對象。以導演為首,一群人浩浩蕩蕩上門探望。

導演記挂着還沒拍完的鏡頭,急于親眼确認程平的傷勢。當時在現場的副導和助理等人也跟在後面。這些人都來了,小流量自然也逃不掉。

事實上,對于程平受傷這件事,最憤怒的人就是小流量。

好好的熱搜标題“小流量臉部受傷”,愣是被替換了主語。賭上這張幾百萬的臉碰了個大瓷,結果不僅什麽也沒賺到,很可能還會倒賠。

“手上的素材肯定是用不了了。”小流量請的公關評估過視頻後,得出結論,“就算放出去,比起誇你敬業,輿論更有可能偏向他。等于為他人作嫁衣裳。”

“我們不放出,他們呢?他們會買通稿踩我嗎?”小流量問。

“他們沒有找人拍視頻,想踩你也沒證據。而且你還可以提前做點準備。”

探傷小分隊敲開程平的房門,應門的是程平的助理。兩邊正說着話,酒店走廊拐角處,一個服務生模樣的人探出了頭。

服務生蹑手蹑腳摸到大部隊後方,找了個角度舉起了手機。

他剛剛打開錄像,背後突然被人狠狠拍了一下。服務生作賊心虛地回頭一看,見是個不男不女的怪人,身材高挑,眉眼生得狹長風流,但像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時,那眼神卻說不出地吓人。

服務生立即收起手機,卻被對方一把截住了胳膊。

“天啦嚕,這裏有人在偷拍诶,你們知道嗎?”對方演舞臺劇一般抑揚頓挫地朗聲道。

服務生:“……”

服務生自然是小流量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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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酒店最近被劇組包了,外人弄不進來,只好從內部請人扮演這個偷拍的角色,日後再以“路人”身份放出去。

無論程平的團隊對小流量是什麽臉色,只要被拍下來,都可以物盡其用。

團隊如果不假辭色,那程平就不再是完美受害者。拍戲嘛,意外受傷不是家常便飯嗎,憑什麽怪到對戲的人頭上呢?團隊如果笑臉相迎,那就更好了,小流量大可以憑這個證明此事與己無關。

結果……

小流量眼睜睜看着李柏奚抓着服務生說:“太可怕了,日後視頻流出去,肯定會被當成是你們請人拍攝的,然後大家就會嘲諷你們連探傷都是作秀。好陰險哦,還好被我發現了。”

“……”

幾個琢磨出此中內情的人都若有似無地看了小流量一眼。

大導演冷笑了一聲。

小流量一時不知作何表情。

程平助理就像沒看見這個插曲,神情自若地說:“老大今天不能說話,怕牽扯到傷口。”

“沒事,我們看他一眼就走。”大導演當先而入,見程平臉上貼了紗布,悶不作聲地坐着。

大導演在他肩上拍了拍,寬慰了兩句,接着切入重點問他何時能複工。

助理在一旁說:“就這幾天,就這幾天。”

程平點頭。

導演:“不着急,我就是問問。健康第一。”

“程哥好努力的,肯定不會讓大家久等的。”小流量笑眯眯地說。

程平看了小流量一眼,助理立即緊張地把手搭到他肩上。

程平其實可以說話,是團隊下了禁令,怕他一開口就把小流量噴出三丈遠。

裏頭的人輪番慰問,李柏奚沒跟進去,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口抽煙。

片刻後,又有一個人脫隊走了出來。

師弟雙手插兜打算開溜,看見李柏奚,又停下了腳步:“你怎麽不進去?”

李柏奚:“沒必要,我陪他去的醫院。”

師弟:“這麽體貼?真看上他了?”

李柏奚望着師弟,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他努力到這種地步,如果說圈內還有誰對他的性取向存疑,那就是這個見過他原本面目的師弟了。

在他成名後的這幾年裏,師弟時不時就要冷不防套一下話。

這是種試探,也是種威脅:你最好別在我面前露出馬腳,因為我一定會抓住。

李柏奚:“一個大活人受傷,不該幫助他嗎?親愛的師弟,你最近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反派呀。”

李柏奚說得像個玩笑,但兩邊都是老狐貍,師弟從他眼神裏就讀出了潛臺詞。

師弟聳聳肩:“張影帝派我給他的小情人服務,我得好好表現,我還想跟張影帝簽長約呢。這年頭雇主的身價決定化妝師的身價,你懂的。但今天的事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化妝的。”

李柏奚:“這話放在以前我相信,現在可就不一定了。師弟啊,你人生的路有一點跑偏。”

“哦?這話由你來說?”

“我不配嗎?”

“你當然不配。”師弟彬彬有禮道,“你是個騙子呀。”

李柏奚:“?”

“你的個性是假的,人設是假的,連穿着都是假的。”師弟每說一個字,那面具般溫柔的表情就迸出一道裂紋,“那時我好心勸你找到個人風格,否則在業內闖不出名聲。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的風格還是一團漿糊,可你很聰明,穿上了一條裙子招搖過市。”

李柏奚:“你酸了你酸了你酸了。”

師弟:“……”

師弟冷笑:“一個化妝師,招牌居然是裙子,某種意義上我還挺佩服你。不過師兄,力氣花在自我炒作上,小心物極必反。”

李柏奚:“你說的真是好有道理,可惜就是拼不過我,怎麽辦,好氣哦。”

師弟:“……”

陽光透過窗口直射進來,李柏奚整個人逆着光,只剩一道八風不動吞雲吐霧的剪影。

師弟眯着眼睛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嘴上讨不到便宜,決定撤退。

師弟剛剛轉身,李柏奚慢悠悠地說:“什麽個人風格,妝化在別人臉上還琢磨着留下自己的印記,你是圈領地的狗嗎?化妝是服務行業,那鎂光燈可不是給你的。”

他說得一派好整以暇,然而師弟還是笑了。

因為這些臺詞本來不必出口。李柏奚開口了,就代表方寸亂了。

師弟笑道:“對啊,你也只剩這點格局了。畢業時那場比賽,還記得嗎?”

李柏奚:“。”

剪影紋絲不動。

師弟卻了然于胸似的:“你只配當個工人,手藝再好也是工人。我缺的東西靠磨練就能得到,你呢?你已經到頭了。幾十年後,留名的一定是我。”

師弟說完就走了。

李柏奚一個人默默站在走廊上,一直待到大部隊都離開。

李柏奚敲門走進程平的房中:“怎麽樣?”

助理:“表現不錯,至少全程忍着沒開口。”

李柏奚望向程平,程平正坐在床上悶頭玩手機。

李柏奚也在床邊坐下,許久沒出聲。

最後反而是程平把手機一扔,扯掉了紗布,對他說:“不要緊,我本來也不是很喜歡這個職業。愈合情況就聽天由命吧,就算不能演戲,我還能……”

但是看清李柏奚的眼神後,他又閉上了嘴。

半晌,程平輕聲問:“今天我幫你贏了師弟嗎?”

李柏奚點點頭。

程平用一邊嘴角努力笑了笑。

夜裏,李柏奚履行承諾,去找大導演喝酒。

李柏奚:“我媽還好嗎?”

大導演:“挺好,最近跑去天山看雪蓮了。”

李柏奚:“?”

大導演:“她挂了你的電話,突然說‘這麽說起來,好像還真沒去天山看過雪蓮’,當晚就拎着行李飛走了。”

李柏奚:“……”

大導演:“想一出是一出,都多大的人了,嘿嘿嘿。”

李柏奚:“……”

大導演:“你爸最近在忙什麽?”

李柏奚:“好像是在北極畫冰川。”

大導演:“真去北極了?不會是躲去黑龍江伊春市北極縣租了個房子待滿三個月,然後帶着一打一片慘白的油畫跑去紐約,辦個‘人類淨土’之類的畫展吧?”

李柏奚:“黑龍江伊春市沒有北極縣。不過除此之外,我個人覺得你的預測相當準确。”

大導演哼了一聲:“老混子。”

李柏奚:“……”

大導演:“說說你那個小朋友吧。這麽多年沒見你往我這裏塞過演員呀,這次是怎麽回事?”

李柏奚:“他之前是個電競選手。我讀書那會兒是他的粉絲。”

大導演啜一口二鍋頭,咂咂嘴,在燈下眯着眼看李柏奚:“看着他就想起了昔日時光?”

李柏奚不說話。

“我們奚奚是個念舊的人啊。”

“拜托不要這麽叫我。”

“那時候不用僞裝,活得比較快樂吧?”

李柏奚搖搖頭:“都一樣。人活着就是不快樂,我早就明白了。”

大導演哈哈大笑:“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會羨慕嗎?”

“完全不。只會替他着急。”

李柏奚告辭前突然想起一事:“對了,想找你讨個東西。”

幾天後。

程平的臉恢複情況還不錯,從結痂已經脫落的部分看來,應該不會留疤。

但還沒等結痂完全脫落,他又把李柏奚請到了劇組酒店:“拜托你幫我化個妝,遮一下這個傷。”

“為什麽?”

“經紀人要我錄個視頻給粉絲,報個平安。”

昨天程平莫名其妙上了熱搜——有人把他現場受傷的視頻放了出去,奇怪的是看起來并不是小流量的人所拍攝的角度,而且還被掐頭去尾,既沒放小流量疑似碰瓷的開頭,也沒放程平瞪着小流量罵髒話的結尾。

如此一來,程平的口碑觸底反彈,即使是路人看見那結結實實的一摔,也得誇他一句見義勇為。

粉絲更是心疼得淚流成河,幾乎把程平團隊裏每個成員的帳號都爆破了一遍,催促他們公開程平的恢複情況。

李柏奚:“所以呢?”

程平:“所以要遮傷口才好報平安啊。”

李柏奚:“……”

程平:“?”

李柏奚哭笑不得地給程平遮了一下。

程平對着鏡子看來看去:“我怎麽覺得還是很明顯?你根本沒有出全力吧?”

李柏奚沒回答。

程平在鏡子裏看見李柏奚在自己身後,與經紀人交換了一個眼色。

程平人又不傻,立即懂了經紀人為什麽要在自己尚未痊愈時催促露臉。

“你想讓我賣慘?”程平不悅地問經紀人。

經紀人:“別這麽說,怎麽叫賣慘呢,我們只是實事求……”

程平:“視頻是你放出去的?”

經紀人無可奈何:“是。”

“你哪來的視頻呢?那看起來是劇組的官方拍攝角度啊。”

“我弄來的。”李柏奚說,“我去……嗯,賄賂了一下導演。”

程平:“???”

“對啊,就是讓你賣慘。”李柏奚說,“按我原本的意思,還想把你的傷化得更嚴重些。”

經紀人:“……”

經紀人猛戳李柏奚。

李柏奚不為所動:“小流量那天的碰瓷早有預謀,請了人在一邊拍攝。我們沒有放出他碰瓷的部分,不是為了給他面子,而是留着當籌碼。他們有所忌憚,才不會放出他們的版本。”

“他們的版本?”

“你爬起來之後的那部分。你當時既然臉都已經傷了,活雷鋒也當了,就該表現得慷慨大度一點,何必又是瞪人又是爆粗口呢,給人可乘之機……現在好了,真要是打起來,他們也有話說了。”

程平深深地皺起眉。

李柏奚嘆了口氣:“傷口怎麽能遮呢,遮到看不見了,不是給對方留話柄麽?‘看看,連一點痕跡都找不到,當時受傷說不定都是假的’……”

“李老師。”程平打斷道,“你真以為我不懂這些嗎?”

程平當然懂。幹這行到現在,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了。

然而他活這麽大,有仇一向當場報,今天能捅回去的刀子絕不留到明天。少年意氣,不就是快意恩仇麽?

此刻聽李柏奚用教育小孩的語氣評價自己,越聽越刺耳,也越聽越難過。

“我們不是一路人。”他最終說。

李柏奚火了。

李柏奚的耳邊回響着大導演的問句:“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會羨慕嗎?”

完全不,只會替他着急!

“程平,你活到今天,就是仗着自己運氣好。”李柏奚說,“辍學去打電競,幸好你還真的有技術。被擠兌到退役回來演戲,幸好你還有臉蛋。老天爺他從來都沒有給你上過一堂課,告訴你這個世界不是任你為所欲為的,成人有成人的規則!”

經紀人吓了一跳。

李柏奚差不多把她心裏滾過千百遍的臺詞一字不差地念了出來。

然而她自己從來沒敢真的這麽說過。

李柏奚這一口氣從師弟挑釁開始憋到現在,口不擇言:“你以為你們電競圈就是淨土嗎?當時為什麽是你退?因為你的前隊長擁抱了規則,而你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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