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晚餐

宋暮雪難得下班早, 寇霜回到家的時候, 飯菜已經放在餐桌上, 散發出誘人的騰騰水汽。

寇霜笑着走到飯桌旁,伸手夾了一小塊肉片, 正好遇見宋暮雪從廚房走出來, 被逮了個正着。宋暮雪拿筷子拍了拍寇霜的手背, 道:“還沒洗手!”

寇霜笑哈哈地舔了舔大拇指,丢下一句“味道不錯”, 就跑進了衛生間洗手。

洗手的時候, 寇霜聊了聊今天遇到的小蝶, 她覺得很有意思。

“跟你說, 今天遇到了一個流浪小女孩,我買給她零食,結果還被她媽媽嫌棄了,瞪了我好幾眼。不過母女倆都長得挺可愛的,也不知道怎麽落到了現在的境地。”

“你看人真的只看臉麽?”宋暮雪一邊說, 一邊将碗筷擺放好,“小女孩要是長得不可愛, 你就不資助了麽?”

寇霜撣了撣手上的水珠, 說:“哎呀,話也不是這麽說嘛。不過今天怎麽有時間做飯?你們公司終于不壓榨你了?”

宋暮雪說:“上一宗大案子結了,最近一兩周應該不會忙了。”

“那感情好,一回來就有飯吃了,哈哈!”寇霜言語之間, 就把這一周做飯的活兒推給宋暮雪了,她還笑着說:“住進來之前,我還以為你不會做飯呢。”

宋暮雪說:“為什麽?”

“就……你看起來就不像會生活,也許是太不食人間煙火了。不過我做的菜那麽難吃,看來不止煙火,豬食你也吃。”

“你這是罵我還是罵你?”宋暮雪笑着夾了一筷子包菜,嘗了一口皺了皺眉頭,說:“我嘗試下廚已經四年了,被你慣了幾個月,味道好像差了些……火候沒掌握好,還有點鹹……不,太鹹了。”

宋暮雪把每個菜都夾了一筷子,各自嘗了一口之後做出點評,看上去像是打算吸取教訓下次改進。寇霜最怕這種較真的人,連忙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水杯,往裏頭倒了一小勺的分量,道:“你看,不鹹了不鹹了!”

宋暮雪:“……”

寇霜:“……”

寇霜哈哈笑了笑,若無其事地将水杯裏剩餘的水一口喝掉,說:“那個,手快就倒進去了,哈哈,哈哈……”

宋暮雪瞪着那盤菜,筷子停頓了很久,應該是經歷了相當複雜的心理鬥争。過了好一會兒,她嘆了口氣繼續說:“算了,就這樣吃吧。”

寇霜偷偷瞄宋暮雪,覺得對方在這種情況下也能面不改色,頗有大将之風,果然是泰山崩了也不怕的人!

但看着那一盤油和水完全分離的手撕包菜,一點兒油星飄在自己倒進去的半杯水上,賣相有點兒惡心,寇霜怎麽都吃不下去了。她嘆了一口氣,端起菜盤,道:“我去回鍋吧,這是在是下不了嘴。”

手腕卻被宋暮雪拉住了。

回頭,宋暮雪用一雙清冷的眸子望着她,說:“前幾天有個家長來咨詢訴訟相關事宜,說自己孩子被誘拐了。”

“嗯?然後呢?”寇霜極少聽宋暮雪聊工作中的事情,一時間有些好奇,放下菜盤,同時也坐了下來。

“我問她是直接起訴,還是先發律師函尋求溝通。結果她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道,僅僅憑着同事抓拍的一張照片,就說要告人家。”宋暮雪接着說:“我建議她去報警,然後接警的正好是鄭風林。”

宋暮雪臉上帶笑,寇霜聽了卻有些疑惑,說:“等一下等一下,你怎麽知道接警的是鄭風林?”

“我送她過去的。”宋暮雪嘆了一口氣,說:“這位家長是市裏的環衛工人,沒有什麽文化,平常就住在貧民區。她進事務所的時候瑟瑟縮縮的,我倒杯水給她,她都不敢喝。我問清楚情況之後,建議她先報警立案,她問我,她會不會被抓起來,她說她怕警察。我放心不下,于是請了假陪她去公安局報警,就正好遇到了鄭風林。”

“我以為你是工作狂,沒想到還挺有人文關懷的。”寇霜笑着說。

宋暮雪的眼中浮現出同情與憂愁,“時代發展得太快了,太多人被甩在後面。也許是我對她和善,她跟我聊了許多。她說平常很少進政府部門,生怕自己麻煩到政府了。她連報警和找律師的區別都分不清楚,揣着好幾萬現金來律師事務所咨詢,還擔心不夠。她給我看的那張‘拐賣犯’的照片,是她拍的同事的手機屏幕。我問她為什麽不用微信或者彩信,她說她不會。她來我們事務所,一定鼓起了很大勇氣吧……要是讓她自己去報警,她說不定一進去就被壯小夥兒吓出來了,最後只能對着那張模糊的翻拍照片,關注街上每一個行人,試圖找到自己女兒和誘拐犯,徒勞一輩子。”宋暮雪嘆了一口氣,說:“報完警之後,她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鞠躬,最後又小心翼翼地問我,五險一金是個啥,問她這樣的掃地工有沒有。”

“我覺得很可悲,”宋暮雪說:“也許她自己并沒有這樣覺得,而我只是僞善感動自己,但我覺得,我應該幫助她。你總說我‘工作狂’,可工作和績效只是手段,我只是想尋找正義,堅持正義,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寇霜有些發愣。

在《風雪贈我》的原著裏,宋暮雪并沒有這樣柔軟,而是一個理性到甚至有些刻薄的中産知識分子形象。她秉持着精英主義,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幫助正義得不到伸張的人們,卻始終秉持程序正義。她追求正義與公平,不是因為她同情受苦受難的人民,更多的是因為她認為那樣是對的。她同情遭受無妄之災的人群,卻鄙夷任何自己不夠努力不夠“精英”的人。

而面前的宋暮雪,眼裏寫滿着人性的關懷。比起純粹的效率至上,她更加柔軟,更加悲憫。她切身地感受着這位家長的痛苦,能夠體會對方的弱小和無知,卻不會恨鐵不成鋼。哪怕要請假打斷工作,她也願意陪同對方,替對方解決問題。這個宋暮雪,更加人性化。

也比書裏的那一個,要溫柔多了。

宋暮雪低下頭,吃了一口包菜,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麽去世的麽?”

寇霜筷子抖了一下,丸子掉在了鍋裏。

關于宋暮雪的家庭,原著裏稍微說過一點兒。宋暮雪的母親從律師基層做起,最終成為了法院的大檢察官;父親是一位商人,同寇德欽一起長大,情同手足,兄弟倆合資辦了好些公司。夫婦倆辦了個私人福利院,這個福利院後來被宋暮雪上交給了國家。鄭風林就是其中被收養的小孩,跟宋暮雪一塊兒長大,也算是青梅竹馬。宋暮雪一直以她母親為榜樣,人生軌跡也基本複制後者。

父母兩人在宋暮雪十七歲的時候因事故辭世,寇霜一直以為二老只是背景板,給宋暮雪提供正義的理念與富足的家庭背景,可現在看來,他們帶給宋暮雪的,不僅僅是物質或者原則,還有很多更深刻的東西。

“我父母開福利院的事情你一定知道,一直以來收養了各種各樣的人。無後的老人、被抛棄的得病的小孩子、從拐賣集團手裏解救下來的政府福利院不願意收養的小孩。”宋暮雪說:“我父母出事故之前,媽媽正好接了一個關于拐賣集團的案子。犯罪嫌疑人試圖賄賂我母親,未果。我那時候正在讀高三,這些事情都沒有對我講過,我是偶爾聽到的。再後來,就是父母出車禍。我不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有沒有聯系,我沒有證據。随意懷疑人是不對的,但……”

“父母出事之後,換了一個檢察官,拐賣案随即被審理,犯罪嫌疑人被無罪釋放。那天我到場了,我看見很多對父母和孩子上庭作證,證明犯罪嫌疑人曾經拐賣兒童,并且訓練他們,利用他們牟利。這樣确鑿的證據下,檢察官竟然說證據不足,法官也判了無罪。我從來不知道中國有哪一條法律,允許一個單身中年男人同時收養這麽多未成年人!”說到這裏,宋暮雪的情緒有些激動,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着說:“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繼承我媽媽的遺志,成為一個公正無私的檢察官。”

宋暮雪看着寇霜,說:“我受傷醒來之後,那樣堅持地要回事務所實習,是因為那段時間事務所接了一個大案子,輔佐公檢律師,狀告警方剛剛破獲的一起拐賣案件的犯罪集團。那時候日夜加班,就是為了還給父母們一個公道。世界上的冤孽這麽多,我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拐賣兒童。也許我私心想抓到當年害死我父母的兇手,但是,沒有。”

宋暮雪憂傷地搖了搖頭,說:“我父母因此而死,我承認我不夠客觀。但我看着周圍家長,我想起了法庭上哭嚎的人們,我無法忍受他們又一次的心痛。而且如果真的是拐賣,真的是人販子……那我是不是有可能,抓到我母親要判刑的那一批?上一次沒抓到,這次是不是就可以呢?”

宋暮雪看着寇霜,眼中難得有些遲疑。她說話的聲音很輕卻很低沉,仔細聽來,還會發現帶着一丁點兒細微的哭腔。寇霜這才明白,支撐宋暮雪一往無前的到底是什麽樣的東西。

理性層面的正義、感性層面的共情心理,甚至是有點兒陰暗的複仇心理……各種各樣複雜的感情混雜在一塊兒,才造就了現在的這個宋暮雪。

努力,刻板又溫柔。

比書裏的那一個要複雜得多,更像是一個“人”。

陷入了回憶之中,宋暮雪完全沒有了夾菜的動作。寇霜不自覺地握住了對方的手。

宋暮雪被寇霜的手驚了一下,說:“我是不是太多話了?我是不是太壞了?”

寇霜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在聽,你很好,比我想象得要好得多。那後來呢?鄭風林接警之後?”

宋暮雪稍稍回過了神,說:“鄭風林接警,記錄之後就讓家長回家等消息。哦對了,他最近轉正了,說是邀請我們倆慶祝一下,時間大概是周末,你有興趣麽?”

寇霜愣了下,說:“他現在就當上刑警了?!”

這個升職速度也太快了吧!放暑假的時候都還是個實習小片警呢!

宋暮雪笑了笑,說:“你說什麽呢,他才轉正成小民警,專門管接警,每天苦的不得了。我到的時候,正好聽到他問同事借錢買午飯呢。”

宋暮雪似乎已經從剛剛的自陳裏走了出來,笑得相當柔和。

寇霜配合着哈哈大笑,說:“不如我們請他吃飯吧!小民警工資那麽少,還壓榨的話就太沒有人性了,哈哈哈哈哈!”

宋暮雪用筷子敲了敲餐桌,說:“就請他吃水泡白菜?”

寇霜:……

完了,忘了這一茬了!

“住口!這是黑歷史!絕對不要對別人說!尤其是鄭風林!”寇霜氣急敗壞地指着宋暮雪,大聲叫道。

直到晚飯結束,寇霜也沒有碰過那一盤被自己倒了茶水因此賣相不好的手撕包菜,但洗碗的時候卻發現盤子已經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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