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六 (1)

六、

這天晚上,杜娜莎在卧室裏收拾自己的東西,江落的母親快回來了,□□月之交,她要忙一陣子,回家的次數會變多一些,而且馬上就要開學,杜娜莎準備搬回江邊的家裏去。江落略帶惋惜地看着她歸置那些衣服和化妝品,拿出手機,撥通了林露行的電話。她的心跳得很快,等待着林露行接聽電話的時刻,讓她回想起高中時期,她在美術樓下等着林露行放學的樣子,她那時滿心期待,猜想今天林露行會打扮成什麽樣,如今撥通電話,卻在想林露行到底過得好不好。

“有什麽事?”林露行很快就接了,她的聲音略帶疲憊,依舊是那樣輕飄飄的。

“你那裏還缺伴娘嗎?”江落問道。

“……怎麽了?”

“我想帶一個人去,一起做伴娘。”江落飛快地說:“就是……杜娜莎,現在是我的……女朋友。”

“我早就知道了,她是你的女朋友。”林露行沉默了片刻,這樣說道。江落對此有點奇怪,她轉過頭,想看看杜娜莎的反應,只瞧見她紫色家居長裙的一角,杜娜莎的身影晃進了洗手間。

“我們是……是今年夏天開始交往的。”江落在緊張中,無意識地說了一句錯話。

“是嗎?”林露行的聲音倏忽疑惑起來:“不是早就開始了嗎?現在還騙我,是好玩嗎?”

從洗手間猛地傳來什麽東西落地的響動,江落把手機從耳朵旁拿開一點,伸頭去看:“怎麽了?杜娜莎?”她提高嗓門問。

“沒事。”從那邊傳來杜娜莎平靜的聲音:“被卷發棒燙了一下手。”

江落頓時覺得杜娜莎今夜也有些奇怪,她正想追問,手機那邊,林露行低低苦笑了一聲。

“你們真是無論幹什麽都要在一起啊。”

“對不起。”江落忙亂地道:“我知道這種事應該新娘自己決定,如果你不行,也不用……”

“我沒什麽不可以的。”林露行打斷了她。“既然她是你的女朋友,當然也要請她來,和你站在一塊。”她溫柔地低聲說,聲音中卻不無厭倦的恨意。“你們來吧,就當是一起結了婚,我祝福你們。”

挂掉電話以後,江落癱坐在床上,好半天沒緩過來。即使她不明白杜娜莎的用意,也知道林露行确實受到了傷害。老實說,她原本并不介意傷害一下林露行,畢竟林露行曾經那樣殘酷地折磨了她,她聽出林露行的嫉妒時,內心甚至是愉快的,讓她難過的地方在于,林露行是因為杜娜莎受到傷害,給她傷害的實際上并不是江落,她和林露行之間,其實也橫亘着杜娜莎的影子。而且,她早在高中時期就已發現,傷害林露行的同時,她的內心也會感到一絲細微的、酸楚的痛苦,如沾滿毒液的蛛絲,纏繞在她的心上,不時收緊。她想起白天英語老師描述的林露行偷聽她講話的場景,那種細微的痛苦就更加深刻了,蛛絲切進了她的心髒,她懷疑自己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做錯了。

這時,她已隐約察覺出一些不祥的預兆,英語老師的故事只是個開頭,還有許許多多的細節,正在向她預示可怕的命運,江落從心底抗拒婚禮那天的到來。況且,即使傷害了林露行,仍無法讓杜娜莎安心,杜娜莎是永遠無法安心的。江落和她之間的陰影更加深重了,随着開學的到來,她們失去了過往那種通過緊密不分的相處來融化隔閡的機會。報名、注冊、分寝室、搬家、參與社團活動、軍訓,所有瑣碎而麻煩的雜務占據了她們的時間,開學的頭幾天,江落每天只能和杜娜莎見上一面,在一塊待不超過一小時,杜娜莎看起來郁郁寡歡,勞累至極,緊緊地靠在江落身上,一句話也不說。江落把她的手握在手裏,撫摩着、揉弄着,用自己的腦袋靠着她的腦袋,除此之外,她沒有別的辦法安慰杜娜莎,她自己一樣是瑣事纏身。

距離林露行的婚禮還有一個星期,下午的軍訓結束之後,江落和杜娜莎碰面了。度過了十來天的兵荒馬亂,寝室和社團差不多都安頓好了,今天難得晚上有空,兩人約定在學校附近逛一逛,熟悉一下環境。她們出門時還穿着軍訓的衣服,看上去很有意思,大學新生們經常穿着軍訓的衣服在學校周圍亂逛。學校旁邊有不少書店,讓她們想起了高中時常常逛學校後街那個小書店的情形。有人氣的作家又出了新書,某些外國小說終于有了大陸發行的譯本,總會在書店外面貼出海報,這些是她們高中時候時常關注的。江落和杜娜莎走進書店裏,随便翻了翻近來新出的小說,有好幾本都是關于偷情和三角戀的,江落并不喜歡這樣的題材,杜娜莎卻很感興趣,拿起來翻看着,最後買下了其中一本,封面是墜入水中的新娘,使人聯想到奧菲利亞。走出書店之後,她們倆又去文具店逛了逛,并在那裏碰見了認識不久的社團裏的學姐。學姐很熱情地同她們打了招呼,她的眼睛很尖,一下子掃到杜娜莎手裏的書,驚喜地叫了起來。

“啊!這本書我前天才買的,昨天就看完了。”她咯咯地笑着:“這是一本講戴綠帽的書!”

杜娜莎點了點頭,認真地、幾乎有點死板地說:“是的,我之前也看過簡介,這是一個丈夫背叛妻子,妻子又背叛丈夫,兩人最後都犯了重婚罪的故事。”

她們兩人立刻熱烈地讨論起了劇情,把江落晾在一邊,突然,學姐停頓了幾秒,開玩笑地問道:“換做是你,你會怎麽樣呢?杜娜莎,如果是你是男人,有個心愛的女人,你的情人,但是一直把你不當回事,總是背叛你,有一天,她被另一個男人傷害了,突然跑來找你,請求你庇護她,你知道她往後肯定會背叛你的,因為她根本不愛你嘛,可她一再哀求,你會怎麽辦呢?”

學姐并不知道江落和杜娜莎的關系,極其天真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江落聽到的一剎那,竟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她對杜娜莎總是有一種微妙的愧疚感,可她并沒有背叛杜娜莎。她心想,自己并沒有犯罪。在堅定信心的同時,她不禁痛恨起這位學姐來,仿佛她是在誤解和針對她。

“怎麽辦呢?”杜娜莎饒有興趣地聽着學姐的問題,露出嚴肅的表情,重複道。她的樣子在江落看來簡直可以說是兇狠的。“那麽我就殺了她。”片刻思考之後,杜娜莎擡起眼睛,陰森地回答。她的面龐是嚴厲的、戾氣十足的,在這一剎那,江落确定,她毫無玩笑之意。

“什麽?”學姐的臉色變得蒼白了。

“我要殺了她,然後自己再去自首,決不讓她落到別的人手裏,就樣。”杜娜莎說,順手拿起一邊貨架上一柄裁紙的小刀,反複把玩着。仿佛為了強調她的說法,她慢慢地把刀刃推出了紫色的塑料刀鞘,舉起來,對着燈光仔細端詳。薄薄的刀鋒上,橙黃色的燈光刺眼地跳躍閃爍,那一絲光線,和杜娜莎某些時候的眼光一樣冰冷。

“但是……用這樣的刀,可是沒辦法殺死人的啊!”學姐似乎感到有點掃興,強顏歡笑道。

她的圓場起了效果,杜娜莎把眼睛從刀子上移開,長久地望着她,倏忽嫣然一笑。“那是當然的。”她愉快地說:“我說的其實是《白癡》裏的劇情啊,學姐沒有看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癡》嗎?寫的就是這麽一個故事,很精彩。我推薦給你。”

說完,她把手中的小刀放在貨架上。江落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悸,正裝模作樣地摸索着貨架上那些精致的小東西,杜娜莎将那把小刀順着貨架光滑的木頭表面推到江落手裏,裁紙刀碰到江落皮膚的須臾,她們的指尖相觸,停留在同一把刀上,江落感到杜娜莎貼在指上的美甲稍稍陷進她的肉裏。杜娜莎扭過頭,臉上依舊帶着微笑,定定地望着江落。江落自以為理直氣壯地和她對視了半秒,一股寒流霍地襲上心頭,她抓起了杜娜莎遞來的那把小刀。江落到後來也無法原諒自己的行為,她不得不承認,她确實是帶着幾分自衛的心态,将裁紙刀死死握在手心,刀柄上的紋路嵌進她的肌肉,沾滿了她的汗水,她再一次感到毛骨悚然。

幾秒鐘過後,江落猛地松開了那把刀,把它扔在那裏,她茫然若失,張開空蕩蕩的掌心,杜娜莎抓住了她的手,把她帶出了文具店。

當天晚上,江落睡得很不安穩,反複思考着杜娜莎頗為意味深長的話語和眼神,她還不至于認為和杜娜莎戀愛會有生命危險。但她知道杜娜莎一定對她有所不滿,杜娜莎在暗示她。江落依然不明白自己哪裏錯了,暑假的時候,她對這段戀情充滿自信,卻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毀掉了一切。她不明白自己的罪,她痛苦地思考她和杜娜莎的前途,她還痛恨林露行,她一面咬牙切齒地痛恨林露行,一面愛她。如果江落真的身陷背叛的罪惡,那一定與林露行有關,林露行是罪的魔女,哪怕念起她的名字,就是一種罪惡。江落絕不允許自己再犯這樣的錯誤,她要趕緊斬斷和林露行的關系。反正一切快要結束了,入睡之前,她安慰自己道,等到林露行結婚,所有事情都會好起來,家庭會牽絆住她,她将去往異國他鄉,杜娜莎不會再疑神疑鬼,江落自己也會徹底死心。到那時候,她和杜娜莎一定能夠重歸于好。

江落出于某些自虐的心态,規定自己必須和杜娜莎度過餘生,她絕不從杜娜莎那裏逃走。雖然杜娜莎很執着,很強硬,完全是偏激而兇狠的,但只要江落柔順地屈從,便可以換得幸福與和平。況且杜娜莎通情達理,從來不做過分的事。她不會真的拿起小刀,那小刀也不能真的殺人。

在這樣的煎熬與期盼中,林露行的婚禮終于到來了。如江落之前預感的那樣,這無疑是個充滿災難的日子,以至于她日後回憶起來,竟分辨不出哪件事是真正致命的。清晨六點,她和杜娜莎就趕到林露行家幫助新娘梳妝,只見婚紗照已經照好,放在相冊裏供人觀看,好事的親戚們不斷地在客廳吵鬧,對這場婚禮和這個家庭說三道四。林露行把卧室門打開一角,怯怯地向她們張望,她已經化好了妝,堅決不戴假發,披散着她的短發,身上穿着薄薄的睡衣。江落很久沒和林露行見面了,在林露行面前無地自容。林露行這天尤其美麗,光彩照人,只是大概因為起得太早,臉色蒼白,眼睛有些無神,似乎還有點浮腫。進卧室之後,她很快就把所有衣服脫了,任由伴娘們處置她潔白而柔軟的身體。

林露行的伴娘一共有四個,其餘兩個是男方家派來的,只是充充門面,真正幫忙的是江落和杜娜莎,江落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主力。首先的任務是把婚紗穿上,深紅的窗簾放下之後,整個屋子都充滿深紅的暧昧的光,紅光落在婚紗上,把那些軟紗、褶邊和珠子染出了霞色,如古代公主的陪嫁。江落捧起沉重的婚紗,幫助林露行穿戴起來,林露行用光裸的脊背對着她。這件婚紗非常漂亮,是高級貨,而且是買來的定制款,不是租的。婚紗的顏色是優雅的淺香槟色,胸口處嵌着大顆切割得極其精致的水晶,流光溢彩,緊束的腰部縫着魚骨,罩有一層蕾絲。婚紗下擺呈巨大的倒垂花朵狀,從上到下一層一層地垂缬下來,重重疊疊,曲繞彎折,足有十多層,每一層的紗擺向上卷起,縫成較小的玫瑰花狀,花蕊鑲有金色珍珠,連綴在一塊,簇擁着巨大的紗裙,仿佛在身上穿了一層花的瀑布。伴随新娘的步伐,那些水晶和珍珠顫巍巍地閃動,折射出刺目的彩光,是當之無愧的華服。

當林露行穿好了婚紗,移動到等身的大鏡子前,憐愛地窺視着自己,江落不禁想起她在藝術節那□□演過的《美狄亞》中的公主,得意洋洋地穿上塗着□□的長袍和金冠之後,對着鏡子欣賞自己嬌娜姿态的情形。林露行在那天的表演十分出色,尤其是那繃起腳尖,頻頻向雪白的腳背注視的姿态,慵懶、妩媚、卻又顯得十分空虛無聊,除了林露行,他人難以演繹。

之後,由杜娜莎親手給林露行戴上滿是水鑽的銀冠和蕾絲鑲邊的頭紗,用發卡在頭頂固定,她們也各自換上了伴娘的禮服,伴娘穿的是奶灰色的小禮裙,裙擺上裝飾着小小的花朵。江落比杜娜莎先換好衣服,她獨自從換衣間走出來,發現身着華服的新娘站在外面,垂着腦袋,正從頭紗的縫隙中向她側目凝視。林露行好像有話要說,斟酌着詞句,她長長的、漆黑的睫毛在白色蕾絲寬邊下顫抖着,如蝴蝶在捕蟲網中掙紮振翼一般。一股熟悉的窒息感立刻抓住了江落,攀上了她的胸口,她害怕和林露行對視,她本能地明白,如果林露行在這時請求她把她帶走,逃離這可憎的婚禮現場,那麽她會不顧一切地幫助她,放棄學業,和她逃到天涯海角。這種難以自制的感覺使她害怕,江落迅速地轉過了頭,對上了換好衣服出來的杜娜莎的臉。

九點鐘,婚禮出了第一次亂子,是在新郎上門接人的環節。按照習慣,伴娘們把新娘的高跟鞋藏在卧室的某個角落,由新郎将鞋子找出,并且親手給新娘穿上,才能夠把她從閨房中帶走。然而就在婚禮的前幾天,新郎騎摩托車的時候摔了跤,兩個膝蓋都擦傷了,尚未痊愈,還包着紗布,無法彎曲,自然也不能跪下給新娘穿鞋。男方家的兩個伴娘希望采取折衷的方法,讓她把腳稍微擡起來一點,好讓新郎不用下跪也能給她穿上,林露行卻忽然倔強起來,硬是要新郎跪在地上給她穿不可。“這是你人生只有一次的大事,不能敷衍,即使傷口開裂了,流血了,你也該親自下跪。”她強硬地說着,扭過臉去。新郎手足無措地站着,看看新娘,又看看家人,完全沒了主意,原本喜慶的氣氛頓時變得很不愉快,在場的人自認為代表了男女方的面子,誰也不願意退讓,她們僵持了至少二十分鐘,外面的親戚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不住地催促着。那來迎接新娘的婚車,也在樓下不斷按着喇叭,司機煩躁的大喊大叫聲,一直傳到樓上。

江落向來讨厭磨磨蹭蹭的,新郎和新娘共處一室,本該湊成一對璧人,卻又生了龃龉,這種暧昧不明的狀态也讓她非常心煩。她只盼着能快些促成好事,讓她快些絕望。卧室外面,親戚們都在等着起哄,如果再僵持下去,可能引起矛盾,新娘和新郎難免都會被對方的家人說三道四。江落立在那裏,猶豫了幾分鐘,看着丢在地上的鞋子,盡管她一直努力自制,狂熱的情緒還是主導了她,使她産生了莫大的勇氣,她終于采取了一個特別大膽的做法。江落彎下腰去,撿起鞋子,走到林露行跟前,虔誠地跪了下來。林露行坐在床邊,正伸着腳等新郎來給她穿鞋,江落一把抓住她紗裙下的腳踝,觸手溫暖而光滑,林露行驚慌失措,向前輕輕地一踢,江落便順勢将她的腳塞進了鞋子。這時,她感到在場所有人注視的目光,江落不用回頭,也能猜想到他們驚奇的表情,她知道自己已經大錯特錯,覆水難收,也知道杜娜莎就在旁邊,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可當她跪下的那一刻,她就開始遺忘自我,她的心中升起一陣隐秘的竊喜,似乎這正是誰也無法奪走的天賜良機。

江落拿起第二只鞋,林露行不再掙紮,當她把鞋子套上她的左足,林露行甚至配合地伸直了腳,腳尖伸進鞋子裏時,她腳背的那一繃,極其肖似《美狄亞》裏的公主,簡直能叫人發狂。公主穿戴上美狄亞所贈的塗毒的冠袍,便和新郎告別,在□□中燃燒。這一次觸及之後,林露行就要和她永訣,江落托着她的鞋跟,親手送走了自己的所愛,竟然覺得無比陶醉,差點失去理智。林露行穿好了鞋,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江落站起來,看也沒看杜娜莎一眼,說了一句:“走吧。”

江落并非不尊重杜娜莎,是那股無法熄滅的激情操縱了她,又把她變成了無所畏懼的偷情的騎士,給林露行穿鞋的時候,她眼中只有林露行,不把在場的任何人放在眼裏,包括她自己,她為了碰一碰林露行的腳背,情願不要性命。她實在不願意放棄最後一次的機會,她想讨要一點補償,江落明白她永遠失去了林露行,她通過這樣的方式和林露行訣別。杜娜莎目睹了這一切,沒說什麽,也沒生氣。

不過,迎親的大部隊來到舉行婚禮的酒店之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杜娜莎犯了一個小小的錯誤。彼時新娘在後臺休息,等着結婚儀式正式開始,伴娘們在她周圍陪伴,杜娜莎從席上拿了一杯紅酒來喝,不知怎麽潑了一點,弄髒了新娘婚紗裙擺的一角,紅酒浸透了紗擺,點綴的花朵泛出深豔如血的顏色,十分顯眼。杜娜莎看上去非常自責,慌亂地道歉,林露行揮了揮手,原諒了她。

“只要不是□□就行。”她玩笑似地說,又提起了那被美狄亞的□□害死的公主。杜娜莎默然不語,眼光微微閃動,林露行意味深長地看着她,兩人的眼神中皆有敵意。

接下來,結婚儀式磕磕絆絆地舉行了,快要結束的時候,在所有人面前,再次出現了一次嚴重的事故,江落事後回想,覺得這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杜娜莎因為這件事崩潰了。那時,林露行和新郎站在舞臺上,在花門之內,被聚光燈照耀着,俨然一對幸福的新人。他們已經接過了吻,交換戒指和喝交杯酒的儀式都做完了,只剩下最後一道程序——傳遞新娘的捧花,許多婚禮都以此作為惡俗的結尾,新娘必須把手中的捧花贈予在場某位親近的未婚女性,祝她能夠得到婚姻的幸福。主持的司儀用讨厭的誇張腔調,循規蹈矩地問道:“新娘要把捧花給在場的哪一位小姐呢?您想将這份幸福傳遞給誰?”

“……我不想給別人。”出人意料地,林露行拒絕走這個過場,她雙手握着鮮豔的捧花,望着司儀,天真而固執地說:“為什麽要給?我不想把幸福給任何人,這是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

她居然說出這樣自私的話來,全場都靜默了,司儀大概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情況,也有些尴尬。他停頓了幾秒,笑着解釋道:“并不是給了別人,您就會失去幸福的,您怎麽會這麽想呢?您已經幸福了,難道就不願意祝福一下在場的人嗎?”

林露行側着腦袋,仔細地聽司儀說話,眼神卻并不專注,好像在夢游。司儀說完,她想了一想,伸出套着白色蕾絲手套的手臂,對花門外的江落招了一招。她用不容易聽見的、幽弱的聲音說:“那麽,我願意給這個人一部分,就只分給她一點。”

江落其實有所預感,林露行會把捧花贈送給她,作為她給她穿鞋的反擊。可她畢竟低估了林露行的瘋狂,她毫無戒心地離開了杜娜莎,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江落和杜娜莎原本一起站在花門外面,一個捧着新郎新娘要喝的交杯酒,一個捧着交換的鑽戒。交杯酒之前就喝完了,江落被林露行點了名字,順着紅毯鋪就的道路來到她面前時,手裏還拿着盛酒的空杯子和盤子。林露行看了她一眼,忽然扯掉了把捧花綁在一起的緞帶,卷曲的紅色緞帶向下飄落,她在衆人面前洩憤一般把新鮮的、凝結着水珠的花束扯得七零八落,任由一些細小的雛菊和勿忘我落在她的婚紗和地面上。随即,林露行從分散的花朵中,抽出一支花莖很長的、散發濃烈香氣的潔白的百合花,遞給了江落。百合花花瓣卷曲,內側暈着淺淺的粉色,開得飽滿而美麗,江落騰出一只手去接,林露行把花拿得更高了些,舉過了江落的頭頂,她的眼漠然地向江落一瞥。

“把盤子端好,不然就摔了。”林露行朝江落空出的那只手努了努嘴:“你用嘴來銜。”

江落看了她一眼,知道無法違抗她的命令,林露行伸直手臂,把滿開的百合送到她嘴邊。從四面投來燦爛的燈光,五光十色的燈火之下,林露行全身都閃耀着光彩,她純白的手套的指尖部分,和百合花的花瓣一起輕輕觸碰江落的臉,在缤紛的光線的照耀中,無一不染着狂亂的色澤。

江落屈服了,她無法躲過這一劫,不得不含住了那支百合。為了侮辱她,林露行有意用冰冷的花瓣擦過她的嘴唇,碩大的花瓣打在她臉上,濃郁的香氣熏得她想要咳嗽,晶瑩的水珠弄濕了她的嘴唇,花粉黏糊糊地沾在她的唇間,旖旎地填補了幹裂的唇紋。江落張開嘴,感到花枝表面微苦的涼意,發自唇齒,充斥了整個口腔,似乎要傳遞到四肢百骸。與此同時,她的耳旁傳來林露行毫無起伏的聲音:“你現在覺得怎麽樣?我幸福嗎?杜娜莎,你又怎麽覺得呢?”

聽到杜娜莎的名字,讓江落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嘴裏銜着的花使她無法出聲阻止。林露行向花門的外側注視着,平淡地道:“這是你給我規劃的藍圖啊,杜娜莎,你以前不是到處跟人說我有一個這樣的男朋友嗎?後來我真的有了,還結了婚,這份幸福是你給我的,我現在要把它傳遞給江落。”她轉過頭來,嚴肅地喝令江落:“咬緊,這是杜娜莎給你的。”

但是百合花已經從江落的唇中落下,墜入二人的空隙之間,江落由于震驚無法執行她的命令。迎着炫目的燈光,她再三觀察林露行的神情,确認新娘是個千真萬确的瘋子。在此之前,江落早就猜測過,關于林露行的謠言很多都是出于杜娜莎之口,杜娜莎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高三上學期不斷地說謊,向同學們暗示林露行是有男朋友的。她成功地離間了江落和林露行。這些日子,江落唯一想不明白的就是,為何林露行在春天結交的男朋友,她現在的新郎,居然和杜娜莎的預言如此相似,這不可能是巧合。林露行在今天解答了她的疑惑:她正是按照那個謠言的描述去結識了那樣一位男人。她是故意的,就因為江落相信了杜娜莎,而沒有相信她,她便用這種方式讓江落感到痛苦,同時,也随意地處理了自己的前程。

在悟徹這一切的瞬間,婚禮的現場,江落恍若置身于巨大的瘋人院。在她面前,林露行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振徹了她們頭上廣大的穹頂,她一揚手,把扯爛了的捧花朝衆人之中抛灑而去,于是那些金黃的非洲菊、深紫的勿忘我、純白的鈴蘭和滿天星、深紅的玫瑰、橘粉的月季,那些世間最絢爛的色澤,嬌嫩芬芳的花朵,紛紛從高大的舞臺上跌下,跌斷了頸子,跌向了衆人的踐踏。在抛灑的花雨裏,一切都亂套了,僅僅剩下了瘋狂、瘋狂和瘋狂。江落目瞪口呆地瞧着林露行,林露行隔着頭紗與她對視,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很難想象世上居然會有人這樣瘋狂,林露行結婚完全是為了報複江落,她從沒有故意引誘她,以便享受江落的癡狂和絕望,相反,她自己就是最絕望、最癡狂、最不計後果的複仇者。她是堪比美狄亞的複仇者,她通過自毀,把自己和江落至于無盡的痛苦之內,并且在對方面前一再放大這種痛苦,從而達到最深的報複和自虐的目的。

這天晚上,婚禮結束,兩人一同回去的途中,杜娜莎終于嚴重地發作了。這次發作是前所未有的,她們之間積累的問題借着這次機會爆發了。杜娜莎幾乎崩潰,再也無法維持過去的溫柔。實際上,自從在婚禮上被林露行揭發,她就始終發着抖,差點沒有站穩。杜娜莎的事情不曾像如今這樣嚴重地敗露過。她一定是害怕了,然而,江落其實并沒有打算向她追究。雖然在婚禮現場她确實心亂如麻了一陣子,不過林露行很快丢下她,挽着新郎去敬酒了,新郎不知道她們的過去,糊裏糊塗的,林露行一個表情就敷衍了他。婚禮好歹有了圓滿的結局,新人受到了祝福。也就是這段時間裏,江落想了個明白:她不能和杜娜莎吵架,更不能讓她們的關系走到分手的地步,這樣就正中了林露行的下懷。她不能為了失去的人抛棄面前的人。

離開杜娜莎的溫柔鄉,邀請一個瘋狂的女人逃婚,這是江落做不到的事,她對杜娜莎已經生出了眷戀之心,反而決定寬慰她,饒恕她,告訴她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塵封往事,她們需要忘掉一切,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人能夠不犯錯,女孩子面對情敵使用一些小手段,那不過是最輕微的罪孽。反正現在林露行結婚了,即使和杜娜莎計較這些,事情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而杜娜莎是愛她的,江落也願意愛杜娜莎,只要互相寬恕,她們遲早會成為和諧而美滿的情侶。

婚禮散場之後,杜娜莎堅持要送江落回家,路上卻始終一言不發。江落幾次想要開□□躍氣氛,話到了嘴邊,又因為杜娜莎那顯得異常悲傷的側臉而作罷。她們倆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在大學內,走在員工宿舍區那條靜谧的、鋪滿金黃落葉的道路上,像是杜娜莎第一次來江落家裏時一樣。初秋的夜晚微有熱意,将死的秋蟲刺耳地鳴叫着,眼看這條路就快到盡頭了,被飛蟲環繞的老舊的路燈,已經數到了最後一盞,杜娜莎總算停下腳步,貪戀地用目光撫摩着江落的臉。

“林露行不甘心,她一定是喜歡你的。”她用發抖的、嬌嫩的聲音問:“你也喜歡林露行吧?”

江落看着她的樣子,像個被抛棄的小動物,瑟瑟發抖,非常可憐,她的心裏立即充滿了溫情。“完全沒有……那樣的事。”她懷着憐憫之心,堅定地否決了,為了提醒她這件事有多麽不可能,她又加上一句:“你是知道的……她已經結婚了。”

杜娜莎的失落并未減輕,她慢慢地低下了頭,漂亮的卷發往下墜去,露出她纖細的脖子和窄窄的肩膀,在夜裏蒼白耀眼。她看着地面,小聲說:“和你在一起很開心,也很痛苦。”

“你難道厭倦我了嗎?”江落難以置信地問道。

“我沒有。”杜娜莎用力地搖頭,擡起了眼睛。她喃喃地說:“我只是覺得很空虛,我原本以為,像這樣就夠了,可我不能抑制自己的貪欲。我恨你。你其實根本不愛我。我做了這麽多,全部落空了。什麽都沒有得到,我比不過林露行,沒有人愛我,我很空虛,一切都很空虛。”

她的聲音還是那樣甜蜜,卻變得更加冰冷,江落吃了一驚,她從杜娜莎的話裏聽見了純粹的恨意,這絕不是一時的賭氣。杜娜莎心灰意冷,仍然處于被拆穿的恐懼之中,以為江落會不顧一切地跑去和林露行和好,她正在痛恨着,痛恨着江落,也痛恨林露行。江落知道,有些時候,犯錯的人并不會反省,在惱羞成怒之下反而再次會傷害別人,怨恨被害者。杜娜莎無疑就是這樣,而且,她已經疑心林露行很久了,這長達數月的懷疑和忍耐需要一個發洩的途徑。

江落對此并不生氣,反而試圖更加珍惜地對待杜娜莎,溫柔地哄勸她。杜娜莎的表現減輕了她一直以來的的負罪感,犯罪的其實是杜娜莎,而不是她。江落懷着自我感動,甘願對杜娜莎進行施舍,她捧着她的臉,低聲對她進行安撫,卻冷不防看見了杜娜莎這時的眼神。那是空洞得可怕的眼神,和某些精神病人十分類似,杜娜莎直勾勾地望着空中,仿佛那裏存在着一個幽靈,正在不住地揮手,召喚她前去。

江落又心疼又害怕,不敢再看下去,為了熄滅自己的恐懼和杜娜莎的疑心,她索性采取了最原始的方式:她張開雙臂,将杜娜莎一把擁在懷裏,牢牢地擁住,用溫暖的血肉平息她的不安。

“那麽這樣呢?你也會空虛嗎?”她在杜娜莎耳邊悄悄地問。

“這是最空虛的時候。”杜娜莎卻說,舉起手臂,回擁了她,在時明時滅的路燈光線下,她們依偎在一起。杜娜莎傷心欲絕地道:“我抱着你,像抱着一把刀子,又痛苦,又冰冷……”

“我明明知道你心裏惦記着林露行。”杜娜莎夢呓般的聲音,于耳畔控訴着:“你無時不刻都在想她,你不愛我,你愛她。但是我沒辦法責怪你,因為我才是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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