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席來再醒來,是在一個很熟悉的地方。

床鋪柔軟,頭頂挂着星空燈,空氣裏似有若無的飄過熟悉的洗滌劑香味。

他恍恍惚惚想,這個牌子的洗滌劑在獨立軍叛離之後的第二年就停産了。他聽說要停産,打仗打得頭都要掉了,還是囤了許多,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也早都用完了。

席來突然清醒了,他向右看,吳際面無表情的端坐在床邊——放倒他時也是同樣的表情。

席團長在一條既淺且寬的陰溝裏翻了船。

吳際說:“你醒了。”

“廢話。”席來嘆了口氣,“要不……你重新做個自我介紹?”

吳際笑了一下:“失禮了,再次見面,我是倫恩。”

這就說的通了,怪不得吳譽說吳際不是他的孩子,合着吳際是他老公。

席來想擡手,卻發現自己渾身無力,他又嘆了口氣,仰頭看着天花板上的假星空。

吳際,不,倫恩有些詫異地問:“你沒有什麽想問的?”

席來不看他,說:“你們這些反派,不用問,自己都會倒出來的。”

倫恩和一般的反派不同,他笑了一下,跳下椅子出去了。

席來被困在了曾經的卧室,他始終覺得自己不太對勁,不止是沒有力氣,思維也跟着變得混亂麻木。

他有時能想起自己已經成年很久了,有時卻以為還是準備高考的時候。沒有人踏足這間卧室,他只能自己和自己對話,說過去的事,說現在的事。

在時間的亂流裏,他偶爾也能想起白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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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鹽……他剛把自己的心鄭重的交了出去,誰知過了一會兒就一失足成千古恨。

席團長是個騙子,騙人心,還輕易地給出許諾,現在好了,他的糖糖該多難受。

席來感覺腦袋裏亂糟糟的,像有一萬個蜜蜂和螞蟻同居,前者築巢,後者挖洞,活生生攪得他頭暈目眩,幾近發瘋。

在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很久之後,倫恩又悄悄的來了,坐在床邊,托腮不知想着什麽。

席來這會兒有一點清醒,心裏煩得要死,既希望他趕緊滾蛋,又渴望他說幾句話。

倫恩沉默了很久,皺着眉,語氣疑惑:“白鹽在找你,他還在找你,為什麽?”

席來愣了一下,緊接着大笑出聲,當年跟在吳譽身後滿嘴說愛的倫恩,現在卻問為什麽。他笑出了眼淚,卻因為全身乏力沒辦法擦掉,這讓他說話時像在哭一樣:“因為他愛我。”

“愛?”倫恩卻更疑惑了,他又問,“我認為我曾經擁有過愛,可是愛太短暫太淺薄了,任何外力都能讓愛煙消雲散,愛太無力了。”

席來仍笑着:“對,愛非常無力。愛如果有用,白鹽不用找了,他對我的愛就能把我送回他身邊。”

倫恩說:“你是愛着的。難道你對那些過去不在乎嗎?你的感情那麽飽滿,為什麽要和自己做告解?”

這老東西從哪兒聽到我說話了,席來面色不變:“你管太寬了。”

倫恩像沒聽到一樣繼續說:“你不恨嗎?夜半驚醒時,你能忘記吳譽留在逃生梯上的血嗎?你能忘掉那些死在躍遷通道裏的學生嗎?死了那麽多人,你怎麽敢告解?”

這人八成是瘋了,席來說:“恨,我恨死了,死去的人回不來,活着的人杳無音信。我用了十二年,才能把吳譽救回來,才能借着白鹽在聯盟企圖翻案。可是以諾都不見了,恨意牽着我走了那麽多年,我憑什麽不能和自己告解?”

他說:“我把一輩子浪費在你們這些老東西身上,就值得嗎?我稍微向前走一點,複仇不再是我生命中唯一的事情,就錯了嗎?我恨夠了,我不能去愛一個人嗎?”

“恨,我真的非常恨,直到現在,如果當年的主使者站在我面前,我也會用盡所有手段讓他不得好死。可是吳譽回來了,這件事不再緊迫,我可以慢慢地、慢慢找出那些人,我可以在午後、在太陽下親吻我愛的人,我為什麽不敢?”

“你們這些人……”席來眼睛發紅,“把人的心當什麽?我倒要問問你,你怎麽敢在我愛的人面前,讓他看着我被最深的執念欺騙,看着我消失在這個宇宙?你怎麽敢!”

他恨死了。

他記得自己匆匆找到吳際,在規律劇變、人心惶惶的時候,在他急着回去安撫愛人的時候,吳際卻從身後給他注射了不知名的液體。

他清醒地看着自己的生命數據逐漸消失,遺言被發送回獨立要塞。

去他媽的告解,是他瘋了,還是這個世界本來就瘋了。

吳譽不是人,倫恩也不是人,這些舊人一個個翻臉如翻書,他們怎麽敢?

倫恩一直茫然地盯着腳下的地板,直到他聽見席來的呼吸聲明顯不對,有粘稠的聲音自他的喉嚨翻騰着響在狹小的空間,他終于看了眼席來。

——席來眼底有紅斑,不知什麽時候折斷了木床的欄杆,粗糙的木頭插在他的掌心。

席來掙紮着從床上半坐起來,久未行動的身體有些僵硬,他像個僵屍一樣把欄杆從掌心拔出來,面色可怖。

“你不說,那我問你,這十二年,你和吳譽躲在哪裏?你們計劃着什麽?你們糟踐了我的心,你們傷害我的愛人,你們披着人的皮、裝作人的樣子,想要什麽?”

倫恩猛地吸了一口氣,他一掌拍向席來視線死角的呼喚鈴,很快湧進一隊穿着白色防護服的人,席來被迫重新躺回床上,眉頭緊皺地昏了過去。

“把他轉移到醫療艙。”

當席來打定主意不再配合,即使是曾經的吳譽也無法對他産生任何桎梏。

這人從小就不算多光明磊落的人,打群架時先揍對方最菜的一個,到後來領着獨立軍做兩頭通吃的貪婪生意,他有的辦法傷害別人,也有的是辦法傷害自己。

監禁他的醫療艙一路升級到當今市面上最高級的一檔,任何傷口都能在幾秒內迅速痊愈,但依然無法阻止他瘋狂的自殘行為。

他像切割鋼筋水泥一樣破壞自己的身體,用不斷的失血強迫自己停留在清醒的層面。

倫恩一直在觀察他,他是吳譽的養子,但他們當年的交際并不多。在他的印象裏,席來還是一個耍小性子的男孩,什麽獨立軍的傳奇團長,太虛無缥缈了。

但眼下,他似乎相信了這個男孩是在他們都離去後,一個人咬着牙合着血扛起了所有的重擔。他不怕疼、不怕苦,可他怕自己飽滿珍貴的感情被破壞,這才是世上對他最有效的懲罰。

席來确信自己體內确實有最适合發瘋的基因。随時随地,只要他想,他就能突破那一層底線,把自己放逐到精神極度富饒的瘋子世界。

他知道倫恩就在那扇窗外看着自己,因為現在的身體太矮,肯定還踩着高凳。他像在演戲,又像是真的瘋了,一切亦真亦幻,只有一點是真的。

——白鹽。

他混亂的前三十年人生全是糟粕,現在去看,仿佛是布滿了漏洞的謊言蛛網,任何事、任何人都像是戴了面具的演員。可是白鹽不是,他和自己一樣,會痛、會哭、會想要崩潰,他鮮活、高傲、尊貴,在破敗的舊記憶裏宛若神祗。

況且,他有我的心。席來天馬行空想着,我的心是這世上最純粹、最珍貴的寶物,只有白鹽托得起這顆飽經風雨卻依然嬌嫩的心。

他像世上最不要臉的人一樣,在幻想裏誇白鹽、誇自己,在現實裏罵倫恩、罵吳譽。

也許是真的瘋了。

倫恩認為自己終于鼓足勇氣踏進了盛着席來的房間,他躺在最先進的醫療艙裏,卻面色蒼白,看起來一點都不健康。

席來聽到他的聲音眼皮都不擡:“你想好說什麽了嗎?沒有想好就滾出去。”

“想好了。”

倫恩并不居高臨下的看着他,過于矮小的身體只和醫療艙齊平,看起來仿佛低人一等一樣。

“海棠最初被通過,是因為有人說,Omega如果擁有強健的體魄,就再也不會被玩壞身體了。但後來他們發現,植入海棠的Omega,極難在自然條件下受孕,即使是玩具,不能繁衍也很敗人的胃口。因為這個原因,海棠被叫停了。”

“很醜陋吧?看似裝滿了這世上高貴靈魂的聯盟,背地裏卻肮髒地讓人作嘔。他們殺了那些學生,卻後悔沒有留下植入海棠的活口,不知是哪個腦子活泛的,提起吳譽……”

倫恩停了停,似乎在組織語言,很快他又繼續說:“吳譽在起初的幾年确實受盡折磨,甚至是我,為了逃離聯盟身體全毀,不得不縮進了這具軀殼。”

“說實話,毀了以諾只是一個開始。”

席來的眼球動了動,以諾的死亡果然不是一個意外。

“吳譽是個天才,他從海棠和人類身體的共鳴獲得靈感,開發了可以通過入侵非公開通訊頻道獲取護盾頻率的監測系統,甚至是一個星球的死亡也很簡單。”

“像你的獨立要塞一樣,依托于星球的力量獲取能源,我們只是用數個獨立要塞的需求對以諾施放壓力,以諾就死于自我了。”

倫恩說:“聯盟本就不應該存在,用規律限制人類的欲望,規律終将被欲望吞噬。與其讓個別個體的欲望無限放大,不如将自由返還給人群,無序才是人類本來的面目,只有無序才能導出一個有序的結果。”

席來說:“誇張、斷言、重複,這是我平時洗腦時經常使用的語音技巧,其實說的話都是狗屁。”

倫恩不以為然:“我們試着将自由投放給人類,你也許不知道,現在外邊亂了套,但每個人都認為自己獲得了心靈上的安寧,雖死無憾,這是事實。”

席來:“放屁,我倒是可以說一個事實,群體的暴力并不是你所以為的強大的自由,只是當責任感剝離,愚蠢渺小的人在誤以為的強大感裏獲得了滿足。看來你的勞什子組織沒有傳銷罪,否則應該第一個把你抓起來。”

席來大致能猜到自己并不位于任何星球,這裏所有人的膚色都呈現出近乎變态的灰白色,而且他們的食物是什麽玩意兒,開火做飯是人類最大的美德,吃太空食品是對食物的亵渎。

東躲西藏的倫恩只能委身于黑暗的太空,還瘋了。

聽他的理論,夾雜了無政府主義,還搞自由烏托邦。

自由是人類憑借自由意志行事,并能為自己的意志承擔責任的美好品質。

倫恩的自由只是卸下責任感後的狂歡,因為對免責的肯定,而獲得的極端的自滿傾向。

和這個瘋子呆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能讓席來升起在人性和智商上的優越感,他知道這種懸浮在太空中的基地需要定時定期的補給。

早年獨立要塞未建成時,獨立軍的基地是三個月補給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失蹤了多久,但這個基地的補給日和人員輪換之間有微妙的重合,他在自殘的間隙做了一點微小的觀察工作。

房間的工作人員到時自動換崗,就在他們交換位置時,席來突然發難,他從倫恩的襯衫口袋裏抽出鋼筆,并沒有對向倫恩,而是對準自己的心髒狠狠地戳了下去。

高級醫療艙有一個好處,當出現供給不穩的情況時,如果判斷出艙內傷員的傷口不能在正常工作時間內愈合,就會封閉醫療艙。同時彈射出原有位置,通過自身持有的能源為傷員繼續醫治。

基地的照明系統出現了一瞬的不穩定,席來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漏了氣一樣,他不覺得疼,只是虛無的感覺瞬間彌漫全身。

醫療艙迅速關閉,在微微的震動中,下方的安裝卡扣自動解鎖。

載着席團長的醫療艙仿佛也盛滿了他本人的意志,以勢不可擋的氣勢從基地彈射而出。

這才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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