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發現 (1)
回京前的最後一夜, 姜漱玉很意外地發現,事情還挺多。
剛結束了晚宴回到帳子裏,韓德寶就來報,說是安國公在帳外求見。
“安國公?”姜漱玉微怔。
趙臻告訴她:“趙德,很胖的那個。”
“哦哦哦。”姜漱玉點頭,一臉了然之色,“我知道他, 我就是好奇他來做什麽。”她看看韓德寶:“那你讓他進來吧。”
姜漱玉緩緩飲了一口茶, 端正坐好。不多時, 就見一個肥肥胖胖的身形如小山一般挪了進來。
“皇上,老臣深夜來訪,是有一事相求啊。”
姜漱玉慢慢放下茶杯, 神情不變:“什麽事?說。”
安國公面露慚色, 他笑了笑, 有些讨好的搓了搓手:“臣想向皇上讨一樣東西。”
“什麽東西?”姜漱玉在心裏問皇帝,“你猜他想要什麽?”
趙臻尚未回答,安國公就道:“皇上, 臣鬥膽, 想請皇上把那只紅狐貍的皮賞賜給臣。”
姜漱玉頗覺詫異,這是伸手問皇帝要賞賜?這安國公膽兒挺肥啊。她有點看好戲的心态,在心裏不停地問:“給不給?給不給?”
安國公平時不理朝政, 不過是個閑散的宗室成員。趙臻跟他接觸不多, 知道是個混不吝的, 但真沒想到他竟然會私下讨賞。
安國公見皇帝目光沉沉, 不辨喜怒,心中忐忑,繼續道:“皇上,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臣前些天閑着沒事,就寫了一封家書回去送給夫人。臣稍微說了幾句大話,說臣也獵到了紅狐貍,狐貍皮油光順滑,做大氅的襖領子特合适……可是後來這幾天,臣連一根狐貍毛都沒見到。回家不好交差……”
姜漱玉聞言,先是一怔,繼而想笑。她借低頭喝茶之際,掩了笑意,對小皇帝:“你這個族叔這麽有趣的麽?”
趙臻沒有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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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國公繼續苦着臉道:“臣打聽了,獵到狐貍的不少,可獵到紅狐貍還沒毀了皮的就倆人,皇上和信王。信王就不必說了,臣前段時日,剛得罪了他。所以臣只能來求皇上您了。皇上您寬宏大量,出手大方,您能不能……”
趙臻有些無奈:“阿玉,你讓韓德寶把他想要的東西給他。”
姜漱玉聞言慢條斯理道:“一塊紅狐皮罷了,安國公既然想要,朕賜予你便是。韓德寶,你帶安國公去看看,他想要什麽,就讓他拿走吧。”
“是。”韓德寶領命,請安國公一道出去。
姜漱玉剛松一口氣,卻眼尖地看到方才安國公所待的地方有一本小冊子。她站起身,快走幾步,彎腰撿起,只見封面上端端正正寫着“必讀寶典”四個字。
“什麽東西啊?”姜漱玉心中好奇。
趙臻也詫異:“不知道,多半是安國公的東西。”
難道是武功秘籍?姜漱玉來了興致,随手翻開。
剛看一眼,她就目瞪口呆,這是一幅畫冊,映入她眼簾的是一幅赤條條的男女交歡圖。
人物生動,線條流暢。
姜漱玉穿越十六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東西。這不是傳說中的春.宮麽?她當時便有點眼睛發直。
兩人視覺共用,趙臻通過她的眼睛,自然也看到了。他怔了一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什麽,一時之間湧上尴尬、羞惱、無措等多種情緒。偏偏阿玉的視線似乎是黏在畫上了一般。這讓他更加尴尬而羞惱,也不知她究竟是否明白這畫代表什麽。
他直接占了身體,二話不說,“啪”的一聲将冊子合上,似是碰到了燙手山芋一般,直接丢在地上。他迅速轉過身雙手負後,掩飾性一般說:“肯定是安國公,安國公平時就有點混不吝,喜歡胡鬧。”
小皇帝尴尬萬分,姜漱玉也覺得尴尬,她方才忘了,身體裏還有一個人呢。她既能看到,他肯定也看到了啊。他立馬合上甚至丢掉,比較讓她意外。不過想想也能理解,現在看這個确實不合适。
于是,姜漱玉狀似随意地“嗯”了一聲,沒說別的。
趙臻松了一口氣,她不再想這件事就好,而他卻無法讓自己不去回想。方才看到的畫面在他腦海裏閃現,也不知怎麽回事,畫中人卻似乎換成了他們的臉。
他一時之間覺得口幹舌燥,心口似乎有一簇火苗在跳動,似乎有什麽要迸發出來。他快走幾步到桌邊,端起已經涼了的茶,一口飲下,才覺得稍微舒服了一點,可耳根仍隐隐發燙。
她在名義上早已是他的女人,而他因為現在的身體原因,無法跟她行男女之事,也不知道她怎麽想。
忽聽腳步聲起,趙臻抛卻心中雜念,迅速坐好,低頭打量手中茶杯。
韓德寶與安國公匆忙而至。
安國公一進來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冊子,暗舒一口氣,心想:好險好險。他直接跪在地上,借着行大禮謝恩的機會,悄悄将冊子拿起來往下塞。
與此同時,他還不忘打量皇帝。他發現,在這個過程中,皇帝雙目微阖,似是在養神,他默默放心,再感嘆一次自己運氣不錯。
此次外出秋獵,他身邊并無女眷,曠得久了,就有點心癢癢,反正他打獵也不在行。偶然得了本冊子,他當寶貝一般揣在身上,晚間在帳子裏也有了消遣。沒想到居然能掉在皇帝帳中,還好他反應及時,拐回來撿,真好真好。
皇帝沒說什麽,只擺了擺手。
安國公緩緩爬起來,以不可思議的靈動姿勢退了出去。
趙臻放下茶杯,聽到腦海裏阿玉的輕笑聲。
他有點別扭,冷哼一聲:“你笑什麽?有那麽好笑?”
姜漱玉立時予以否認:“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話剛說完,她就忍不住再次笑了起來。
趙臻不知道她笑什麽,但不知為何,像是被傳染了一般,他也輕輕勾了勾唇角,剛才的尴尬情緒似乎淡去了一些:“不早了,你洗洗睡吧。”
姜漱玉剛占了身體,已經離去的韓德寶就再次來報,說信王求見。
她看一眼韓德寶,遲疑道:“這麽遲了,他有事麽?”
韓德寶低聲道:“回娘娘,他說是有事,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人,看模樣,有點像元霜郡主。”
姜漱玉眨了眨眼:“那讓他們進來吧。”
韓德寶應聲出去,而姜漱玉則迅速整理儀容,端正坐好,一副威嚴肅穆的樣子。
不多時,信王兄妹進來。他們一進帳子,就行跪拜大禮。
皇帝聲音冷清:“這是做什麽?”
信王跪伏于地:“回皇上,臣是來請罪的。”
趙元霜驚訝至極,身體不自覺微微發顫,她下意識看向兄長:不是說好的是來謝恩的麽?怎麽變成請罪了?
姜漱玉也詫異:“什麽請罪?起來回話吧。”
她這麽久也沒能習慣跪拜禮,看見人跪就覺得別扭。
信王輕輕拉了拉趙元霜,兩人緩緩站起,恭敬站好。他微擡起頭,神情懇切:“皇上,此次秋獵,臣私下帶了元霜過來,還請皇上恕罪。”
趙元霜聞言,實在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在寬大袖子的遮掩下,又在他手臂上狠狠擰了一下。
姜漱玉靜默片刻,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接話。早不請罪,晚不請罪,明天就要回去了,現在來請罪,是幾個意思?
趙臻對她說:“你告訴他,就說此事朕早就知道,讓他不用在意。”
“什麽恕罪?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姜漱玉神情不變,“朕剛看到她的時候,就猜出她是元霜了。朕要是想怪罪你們,早就怪罪了,還用等到現在?朕不計較這件事,你們也不必放在心上,回去吧。”
“還有一件事。”信王輕輕推了推妹妹,“是元霜的事。”
趙元霜立時擡頭,目光灼灼:“皇上,我,我是來謝恩的。那天我掉進水裏,我以為我死定了,是皇上救了我。這份大恩大德,元霜一直銘記在心,永世不忘。”
她扮成男子,但明顯一眼就能看出是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盈盈十五,一雙眼睛微微發紅,眸中盡是感激之色。
姜漱玉看在眼裏,驀地心中一軟:“你沒事就好。”
救人之舉對她而言,只是順手的事而已。這姑娘記得恩情,挺好,不過把恩情記在小皇帝頭上,好像有點不太對。
不過這并不重要,只要人沒事就好。
趙元霜看到皇帝的神色似乎緩和了一些,她低聲道:“皇上,元霜能為你做點什麽?”
姜漱玉挑了挑眉:“你什麽都不必為朕做,以後好好生活就行。”
“可是你救了我。”
“這不算什麽,別說你是朕的堂妹,你就算是個陌生人,見你有危險,朕也不會見死不救啊。”姜漱玉極其自然說道。
趙元霜微怔,她動了動唇,沒有說話。
趙臻也微微一怔,阿玉這話可謂是擲地有聲了。是了,她本來就是個熱心善良的姑娘。她或許在別的地方有不足,但她的品行沒有毛病。
信王兄妹與皇帝離得很近,不同于妹妹的感激,信王正凝神分辨皇帝身上那淡淡香味。
上次在宮裏,他就從皇帝身上聞到了香味,當時他疑心是因為皇帝寵愛淑妃,香味是被淑妃沾染上的。而現在,皇帝出宮多日,淑妃又不在跟前,那這香味從何而來呢?
當然,或許皇帝用了熏香或者什麽他不知道的香料也不一定。但信王無法抑制地會多想一點,急切地想弄清楚皇帝的真實性別。
信王輕咳一聲:“元霜,道謝的話也說過了,你先回去,我跟皇上說幾句話。”
“回去?”趙元霜脫口而出,緊接着又面露遲疑之色,“可是我,我一個人回帳子裏,我害怕……”她有些委屈的樣子:“你要讓我一個人回去嗎?”
信王看了妹妹一眼,有點不解,你都敢女扮男裝去秋獵,怎麽就不敢一個人回帳子裏?
見元霜郡主眼眶微紅,信王卻不退步,姜漱玉有點看不下去,吩咐韓德寶:“你先領郡主去別帳休息。朕同信王有事要談。”
“是。”韓德寶領命,而趙元霜卻不甚情願。
她此次女扮男裝來參加秋獵,本就是沖着皇帝來的。可惜一直被兄長阻攔,只能遠看,連說句話的機會都沒有。如今好不容易能私下見面,卻被要求避開。
但是皇帝命令下了,她又不能明着拒絕,只得點點頭。
然而剛出帳子,她就問韓德寶:“韓公公,你能陪我回我帳子裏一下嗎?”
韓德寶面對着嬌滴滴的郡主,只是笑了一笑,不過他并不打算遠離皇帝,就喚了一個太監,命其送郡主回去,而他則繼續守在帳邊。
帳子裏,姜漱玉聚精會神,想聽一聽這個信王到底有什麽要事想說。
而信王正借着燈光打量皇帝。他一直都知道,皇帝容貌随了方太後。但此刻燈下看來,則更顯得形貌昳麗,眉眼清隽,再加上離得近時能嗅到淡淡的香氣,說是面貌英氣的女子所扮,也并非毫無可能。一想到他即将要做的事情,他身體不自覺一陣戰栗。
“你想說什麽?”
皇帝清冷的聲音将信王從胡思亂想中抽離出來,他心中一凜,垂眸道:“臣想向皇上讨杯酒喝。”
姜漱玉有點懵,今晚可真巧了,一個兩個的都想問皇帝要東西。她在心裏問皇帝:“你人緣是不是特別好?我還以為他們很怕你呢。”
趙臻也很詫異。安國公趙德行事不能用正常思維來忖度,他想要紅狐貍皮回家交差也就算了,沒什麽奇怪的。但是信王今晚這舉動,就有些匪夷所思了。他略一沉吟:“讓人給他酒。”
他也想知道,信王今晚究竟想要說什麽。
很快美酒送來。
信王道了謝,卻并沒有攜酒離去,而是自行倒了兩杯,将其中一杯遞給皇帝,神情誠懇:“你能陪我喝一杯麽?”
趙臻立刻聽出來了,他用的是“你”、“我”,而非君臣。上一次趙钰這麽說話,還是他堅決要去守皇陵的時候。他頓時打起了精神,心想這回可能不是小事。
“阿玉,你先接着,不想喝就放那兒。”
姜漱玉接過來,拿在手中。
兩人相對而坐,姜漱玉并未說話,信王一口飲盡,見皇帝手中酒杯未動,他神情懊惱而痛苦:“皇上是不是也以為臣不該喝酒?先前聖賢守孝,三年居于草廬,不出門不見客,不食肉,不飲酒……”
姜漱玉訝然,心想,守孝這種事,心意到就行了,其實也沒必要三年不吃葷腥。
不過,她什麽都沒說,為表示自己并沒有看不起他,她還端起酒盞輕啜一口。
“不對,安國公罵的是,我還有什麽資格守孝?這天下最不孝的人就是我了。”信王本是想做戲,但是話一開口,牽動他心中舊事。又因喝了酒,他竟有點哽咽,“我不後悔那麽做,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這樣的選擇。可我,對不起他,我不配為人子……”
趙臻輕哼了一聲,甚是意外。信王就為了說這個?
姜漱玉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半晌方道:“人生在世,很多時候都需要選擇。既然選擇了,就不要再去想了。”
信王揭發生父的行為,她也無法評判對錯,只是覺得這人好像還有些可憐。那個選擇太難了。
“皇上不喝一杯麽?”信王一杯酒下肚,自己又倒了兩杯酒,“這一杯,我敬皇上,祝皇上江山永固,萬事無憂。”
不等皇帝有所舉動,他自己喝了一杯後又倒了一杯。
姜漱玉雙眼微眯,心說:“你堂哥是想找人陪他喝酒?還是想一個人喝悶酒?不過他剛才那句話說得倒挺漂亮。”
趙臻沉默了一瞬:“你嫌他煩,直接讓他走就是了。”他認識趙钰許多年,這是第二次看見此人這般模樣,也不知又發生了什麽事。
他心思急轉,聯想到剛離去的安國公身上,心說,莫非是安國公給信王氣受了?
但他并不想讓阿玉陪趙钰喝酒。
阿玉,趙钰,把他們的名字放在一處,他都不太舒服。
“好。”
姜漱玉正琢磨着怎麽下逐客令,而信王又繼續開口了,他看起來格外有傾訴欲的樣子:“其實我很小的時候,他對我也很好的。他曾經一只手把我舉過頭頂,也曾經背着我在院子裏跑……我曾經以為他是天下最好的父親。”
他一邊說着,一邊飲酒,一杯又一杯,且眼睛通紅,情緒明顯低落。
姜漱玉要趕人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她無法在別人懷念已經亡故的父親時,沖口說出一句“我累了,你回去吧。”
不過信王敢在皇帝面前懷念攝政王,也不知是對皇帝太推心置腹,還是心無城府,或是另有所圖,她一時也分辨不清。她只是默默端起酒杯,一口飲下。
代入想一想,信王的心理壓力應該很大。
“可是他後來……”信王搖了搖頭,“我有時候還是會想起他,夜不能寐。只有在皇陵那會兒,我心裏才能稍微安穩一些……”
他說起自己與父親之間的舊事,不知不覺眼圈更紅。他又是一口酒下肚,看一眼靜坐着面無表情、一動不動的皇帝:“你怎麽不喝?是……不願意跟我一起喝酒麽?”
這一聲裏有不解也有自我厭棄。姜漱玉竟然想起了師兄岳劍南養過的那條小狗:“……”
她在心裏問:“你堂哥是不是醉了?”感覺信王不像是一個會把傷疤揭開給別人看的人啊。
不過她口中說的卻是:“那倒沒有不願意,主要是朕今晚在酒宴上已經喝了不少了。”她皺眉,擺出皇帝的威嚴:“別喝了,再喝就喝醉了……”
信王嘆一口氣:“真醉一場又何妨?有時候我倒寧願自己醉着。”
姜漱玉沒有接話,看着他又是一杯,也不知什麽時候能到頭。
對方傷心痛苦,她沒法直接出言趕他,但這個時候坐着聽他傾訴還要陪着喝酒,也比較難受。她幹脆微微眯了眼睛,顯出一副醉态來,準備裝醉。她帶着惺忪的醉意呼喚:“韓德寶——”
進來的不是韓德寶,而是元霜郡主。
姜漱玉一看見趙元霜,心說,小姑娘來的真是時候。
趕緊把你哥帶走吧。一個大男人,感性起來很可怕,我真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趙元霜走進帳中,神情明顯一僵。她才離開不足兩刻鐘,怎麽這兩人喝上了?
信王皺眉:“元霜,你過來做什麽?”
趙元霜沒接這一茬,她看着醉眼迷離,隐露醉态的皇帝,微微一笑:“我才知道你們是在喝酒,看來真是巧了。”她從袖子裏取出一個極其精致的不足三寸長的扁瓶子:“我這裏也有點酒,是我特意從家裏帶的。皇上,我也敬你一杯吧。”
信王怔怔地看着妹妹,皺眉輕斥:“元霜!”
趙元霜取過兩只空酒杯,小心倒滿。她将其中一盞遞給皇帝,神情誠懇:“皇上你救了我的命,也不讓為你做什麽。就讓我敬你一杯酒吧。這樣我就知足了。”
大約是想讓皇帝放心,她自己先一飲而盡。
信王按了按眉心,對忽然跑出來的妹妹有些無奈,他低斥道:“你別胡鬧,快先回帳子裏待着。”
他今晚還有要事呢。眼看着皇帝都醉的差不多了。
趙元霜不為所動,仍舊執拗地看着皇帝:“皇上,我就這麽一個請求……你,你是怕我下毒麽?”
姜漱玉倒也不怕下毒,一個小姑娘眼裏包着半包淚看着她,她除了頭疼心煩外,沒別的想法。她在心裏道:“你們家人真奇怪,我真不能喝酒了,你來應付吧。”
今晚發生的事情讓趙臻也頗為無奈,不過他對這一對兄妹并無太多惡感。他聲音冷清:“讓韓德寶送客,咱們該休息了。”
姜漱玉二話不說,也不叫韓德寶,直接頭往前一趴,作勢伏在了桌上,似是已經睡着。
她就不信了,皇帝都喝醉了,信王兄妹還能繼續在這兒喝酒。
“皇上?皇上?”趙元霜傻眼了,連喊幾聲。
姜漱玉一聲不吭,還故意發出了極輕的鼾聲。
趙臻聽在耳中,頗有點哭笑不得。直接下逐客令她不會,她倒是會裝醉趕人。
趙元霜扭頭去看兄長,“皇上怎麽了?你,你讓他喝了多少酒啊?”
信王神情複雜:“沒喝多少啊,想來是先前在主帳喝多了吧?他這般睡着,可怎麽好?”
見皇帝終于醉了,他一顆心怦怦直跳,緊張期待之餘,又有絲絲害怕。他想試探皇帝是男是女,卻又不想惹人生疑,于是就選擇了這麽一個最笨風險也最小的法子。他打算假意喝醉,借酒試探。能試出來的話,很好;試不出來,也不會露出行跡招致禍患。
他還沒能裝醉,皇帝自己先醉了。
他走到皇帝跟前,口中說着:“皇上不能這麽睡,得到榻上去。”
說話間,他伸手作勢欲扶睡着的皇帝,右手卻仿若無意輕輕握住皇帝的右腕。
他心髒怦怦直跳,幾乎要蹦出胸腔來。他學過醫術,知道男女性別不同,脈象有細微的差異,甚至骨骼也不一樣。
可他剛一碰到皇帝的手,還沒把住脈,就微微一驚,觸手冰涼軟滑。在他有下一步動作之前,他就被反手扣住了脈門,低呼出聲:“啊!”
方才姜漱玉閉着眼睛裝睡,通過耳朵,她和趙臻都聽到了信王兄妹的對話,反正她是裝睡,也就不吭聲。只是她怎麽可能讓信王近身扶她?尤其是信王扶她之際,竟還碰到了她的手。
姜漱玉頓感別扭,當下也不裝睡了,出手迅疾,直接反扣對方脈門。她自幼習武,這番舉動對她而言易如反掌。
而信王卻大吃一驚,幾乎魂飛魄散。
年輕的皇帝猛然睜開了眼睛,一雙黑眸平靜無波:“你幹什麽?”
明明皇帝的聲音還帶着醉意,可對上這麽一雙眼睛,信王的一顆心瞬間就涼了半截,身後冷汗涔涔:“皇上!”
他迅速回過神來,匆忙解釋:“臣看皇上醉了,想扶皇上到榻上去,趴着對脖子不好。”
姜漱玉“哦”了一聲,慢慢松開了手,心想這麽緊張做什麽?怎麽感覺像哭了一樣?
信王只覺得身上汗津津的,也不知皇帝信了沒有,但他确實還沒能有別的動作,他連連告罪:“請皇上恕罪。”
他開始後悔起來,怎麽今晚多喝了幾杯酒後就沖動起來了?
姜漱玉面無表情:“朕今天累了,你們先回去吧,改日再請你喝酒。”
信王松一口氣,匆忙施禮:“臣告退。”他也不看妹妹的臉色,直接扯了她就往外走。
他們兄妹離開後,姜漱玉活動了一下手腕,輕舒一口氣:“我好困啊,他總算是走了。他以前也這樣嗎?”
趙臻沉吟道:“偶爾,這是第二次。”
信王在他的印象中,與攝政王不同,性子确實軟一些,也沒什麽雄心壯志。當初要去守皇陵時,也掉了眼淚。
姜漱玉搖了搖頭,也不想去深究第一次是怎麽回事了:“哎呀,我看他好幾次都要哭了。”
趙臻只“嗯”了一聲,心說以後得盡量避免讓信王面聖。
不知道為什麽,他并不想讓阿玉跟信趙钰相處太多。
姜漱玉揚聲喚韓德寶進來收拾酒具,而她則再次取出了黑色的長布條。
—— ——
帳外,信王扯着妹妹一路疾奔,他鬓發已被濡濕,後背也因為冷汗的緣故,冰冷一片。
“哥,你別走,我還有事……”
信王不理會妹妹的掙紮,直到回了他們自己的帳子,他才松開了她。
“你幹什麽呀?我都說了我有事,你這麽急着帶我回來!”
信王仿佛沒聽見妹妹的話,他顫抖着手去點火折子點燈。可是手像是不聽使喚一般,抖個不停,好一會兒,才将火折子點着。
燈光劃破了黑暗。
趙元霜看到兄長臉色發白,她也沒在意,繼續自己先前的話:“我跟你說話呢!你那麽急着出來,知不知道我東西都落在那裏了。”
“什麽東西?”信王此刻一點醉意也沒有,“很要緊嗎?”
趙元霜眼神躲閃:“我,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要緊。就是我帶去的酒啊。”
“一點酒罷了,哪裏買不到?就不要了。”
趙元霜瞥了他一眼:“但是,那酒裏有東西,我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喝,都怪你,壞我的好事。”
“壞什麽好事?你,你是不是給皇上下毒了?你怎麽敢?”信王目瞪口呆,妹妹的話仿若一道驚雷,貫穿了他的脊椎,他繃直了身體,“你,你自己不也喝了嗎?”
給皇帝下毒,是不想活了嗎?
“不是下毒,就是一點春.藥。”趙元霜後退幾步,離兄長遠遠的,“你放心,這個只有男人喝了有用,女人喝了沒用的。所以,我喝着沒事。皇上沒喝,應該也沒什麽事。我就是擔心他會發現,或者我們走後,他自己再喝,他無法排解,那就麻煩了。”
信王雙目圓睜:“你,你,你,你怎麽能!”
他揚起了巴掌就要往妹妹臉上招呼。
趙元霜直接往地上一蹲,雙手抱頭:“你要打我嗎?你竟然要打我!早知道我就不跟你說實話了。”
她身體抖動,也不知是害怕還是生氣。
信王踉跄着後退兩步,雙手不停顫抖:“瘋了,趙元霜,你真是瘋了!”
他以為他今晚已經夠出格了,卻不想妹妹比他瘋的更嚴重。
“你怎麽能做這種事?你給皇上下春.藥?誰教你的這些下作手段?他是你堂兄,你不知道嗎?”信王忽然想起了什麽,“我知道了,怪不得你非要我帶你秋獵,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你趁早息了這心思,他是你堂兄。他絕不會要你,就算他真被你設計了,等你的也只有死路一條。你以為他被你算計,就會收了你嗎?死了這條心吧,他絕不會亂.倫。”
他心中異常悲哀,父母雙亡,他只不過一年不在家中,妹妹居然變成了這樣。
趙元霜站起身,擡起頭:“你別說那麽難聽,什麽亂.倫?他是我堂兄嗎?你自己說,他是嗎?”
“你!”信王眸中怒火洶湧。
趙元霜毫不退讓:“你以為,娘臨終前的話,我沒有聽到嗎?要不是你壞事,今晚我就成功了,神不知鬼不覺,讓他以為是他自己酒後失德。他能不顧自己性命救我,才不會輕易處死我。”
信王怔怔的,已無暇去顧及她後面的話:“你,你知道娘的遺言?”
他也是在母親臨終前才知道,妹妹元霜其實與他同母異父。說來好笑而又悲哀,他的父親戀慕方太後,而他的母親因為心中不滿,與旁人野合生下了妹妹元霜,假充是父親的孩子。
母親臨終前,特意支開元霜,叮囑他,保全妹妹:“元霜不是你趙家的人,将來你父親遭殃,可千萬要把她給摘出去。”
但他到底是沒有這麽做。如果父親知道,元霜不是他女兒,元霜怎麽可能再活下去?
後來皇帝對付攝政王,他站出來揭發了生父。他已經指出了父親不忠,不能再指出母親不貞。何況假冒宗親一事出來,元霜也難以保全。
不過他沒想到,元霜竟然知道她的身世。
趙元霜輕哼了一聲:“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真郡主,到時候你說出我的身世,再給我造個身份就行。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還有,別說我不是趙家人,就算我真姓趙,那又怎樣?我憑什麽不能喜歡他?你們趙家亂.倫的還少嗎?”
信王大驚,伸手就要去掩她的口:“住口!”
趙元霜嗚嗚兩聲,去扒他的手:“我偏要說,我為什麽不能說?我好不容易找到機會……”
信王心煩意亂而又恐懼,他左手抄起燈臺,在妹妹後頸上敲了一下。
趙元霜兩眼一翻,暈倒過去。
信王後退了兩步,放下燈臺。過了一會兒,他才如夢初醒一般彎腰将已經昏迷的妹妹打橫抱起,放進小帳子裏。
他心想,以後不能讓她再有接近皇帝的機會。
許久以後,他簡單清洗一下,躺下休息。
明明喝了很多酒,可他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他反複回想着今晚發生的一切,時而想到皇帝手腕的觸感,時而是皇帝那冰冷的眼神,時而則是妹妹那番話:“你們趙家,亂.倫的還少嗎?”
他頭痛至極,越來越心驚。
原本是要試探皇帝的性別,沒想到居然知道了妹妹的心思。他這個時候最慶幸的就是元霜天真蠢笨,手段低劣,沒釀成大禍,而且還向他坦誠了心思,一切還來得及,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皇帝應該不會去喝元霜斟的酒吧?也有可能皇帝是姑娘假扮的,喝了以後沒一點兒反應呢。信王低頭,在夜色中打量自己的手,他回想着今晚的點滴,不由地發怔:隐隐的香氣,纖細的手腕,滑膩的肌膚……
他知道這些都不能證明什麽,男人未必不能這樣,可他還是覺得皇帝很有可能是女扮男裝的。
他從來沒有這麽相信過一件事。如果皇帝不是男人,那……
他腦海裏卻猛地響起了妹妹那句話,他沒有再想下去。
—— ——
次日一行人踏上歸程時,姜漱玉讓小皇帝頂着身體,視線亂飛,而她則趁機看各路人士。
與出發時的期待滿滿不同,回去時,衆人顯然沒有來時的興致。不過安國公大約是得到了想要的紅狐貍皮的緣故,滿面笑容,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
随着視線的轉移,姜漱玉又看見了信王趙钰,可惜沒見到他妹妹。他臉色不太好,眼下還有青黑。
姜漱玉感嘆:“喝酒喝太多,就會這樣。”
這句話沒什麽意義,趙臻原本不用回答,但轉念一想,他不希望讓她覺得他冷落了她。——盡管還不能回應她的感情,但別的時候,至少得讓她開心一些。
于是,小皇帝“嗯”了一聲,又告誡她:“所以,以後盡量不要喝酒。當然,朕也會注意。”
趙臻又瞥了信王一眼,後者臉色不好,心不在焉。他雙目微斂,移開了視線。
回宮後,姜漱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蒙了眼睛去泡溫泉。
在宮外這些天,條件有限,連沐浴都不能盡興。
水波蕩漾,熱氣袅袅。
姜漱玉将身體浸泡在溫泉裏,在心裏對小皇帝道:“我最喜歡這兒了。”
她知道他能聽見。
趙臻确實能聽見,不過他能聽見的,不止是她的心裏話,還有嘩嘩的水聲。她聽力似乎特別好,堵着耳朵,也能聽到聲響。
但他并不喜歡她在沐浴的時候跟他說話,因為那會讓他更加心亂如麻。
沉默了一會兒,趙臻才道:“那你以後就長居此地吧。”
湯泉宮原本不是正經寝宮,是沐浴場所。當初因為方太後重視鄭氏,所以封為淑妃後,直接賜浴湯泉宮。又出了後面的事情,皇帝身體昏迷,不宜移動,才對外宣稱皇帝與淑妃同居湯泉宮。
趙臻此時想起這個說法,不由地心中一動,心內竟柔軟了幾分。
如果她真願意,那以後他們長住這裏,也不是不行。或許傳出去,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