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麽多年, 她從來沒見過他右膝蓋傷後的樣子。
但她見過別人的。
在她第一次聽到“膝蓋粉碎性骨折”這個詞後,她上網查了資料。
她看見有人打着石膏,有人膝蓋腫脹, 有人刀疤像蜈蚣一樣恐怖。
那幾天她已經在學着控制自己的情緒,大約是因為有過一次崩潰發洩, 所以後來幾日, 只要她轉移注意力, 心裏就能保持平靜。
但那晚看着搜索出來的這幾張形容恐怖的照片,她仿佛又陷入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她告訴自己別慌,她不去看圖片, 專找醫生回答、病友日記這些東西看, 看了一兩個小時,結論是能治愈,但需要時間。
時間……
需要時間……
但她心中還是輕松不少, 她想,只要等待就好。
之後他們每一次聯絡, 她基本都會問兩個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你的腿現在怎麽樣?”
他每次都會忽略不答,她得不到答案。
她再問第二個問題:“你還有多久能回來?”
他每次都會回答:“盡快, 我會盡快回來”。
于是她就知道——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他的腿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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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 其實不止他對她的性格一清二楚,她對他也同樣。
她又開始計時, 那本在他離開之後, 怎樣都翻不過第一頁的日歷本,已經翻到了第二頁,第三頁, 第四頁。
這期間她獨自跑遍了這座城市叫得上名的大小醫院,但因為突如其來的疫情,醫院形勢緊張,她的右耳沒有任何進展。
她每天最恐懼的時刻就是上網課的時候。
新學期無法入校,她周一至周五早晨八點半得準時坐在電腦前聽課。
老師教學認真,滔滔不絕,她右耳無法傾聽,難以平衡的聲音讓她幾次感到莫名暈眩。
父母在疫情形勢稍稍緩和後就返回了老家,每次他們給她打電話或發微信語音,她還是習慣性地用右手接通,接通之後才慢半拍地改回左手。
她強顏歡笑,說自己一切都好,父母無憂無慮,在老家安心生活。
就這樣,第二個四十二天過去,他還沒有回來。
因為他回不來,無論如何,他都回不來。
孟冬看着面前的人,手輕輕按住自己的右膝蓋。
客房裏空調在制熱,他覺得這熱氣有些悶人,就像六年前,柬埔寨的炎熱。
起初是機票不斷被退,後來是買不到機票,再後來,他親自去了一趟機場,看見機場大廳空蕩蕩,顯示屏上沒有了所有去往各地的航班。
那段時間,他沒有一天放松過練習。
他的膝蓋在能彎曲到達九十度後開始瓶頸,無論他怎樣硬掰,痛得滿頭大汗,牙齒咬出血,都無法再前進一度。
他每天給自己熱敷和按摩,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回醫院複查,每天強迫自己負重和彎腿,膝蓋就這樣又腫了起來。
醫生讓他循序漸進,不要着急,可他眼看時間流逝,他的耐心一點點耗盡,他無法再忍受,他把他一向固有的理智抛到腦後,他開始一意孤行。
在他從空蕩蕩的機場返回家中後,他母親終于再難抑制,歇斯底裏。
“你看看你這副鬼樣子,你要死就死在外面,別回來了,你今天就給我搬去機場,你滾,你給我馬上滾!”
母親嘶喊着把他的行李箱扔下樓梯,然後是他的衣服,母親捧起一堆往門外摔。
“我跟你爸就當沒生過你,你吃我們的喝我們的,為了個女人連命都不要了,那好,你現在就把命還給我,你是我生的,你把命還給我!”
母親沖他面前,揪起他的衣領,瘋狂地抽打他。
突然她手一松,抓起他邊上的手機,對他喊:“你給她打電話,現在就給她打電話!”
他伸手去奪:“你幹什麽?!”
手機在混亂中瞬間解鎖,母親快速翻出號碼,通話記錄一打開就是喻見的名字。
母親對着電話喊道:“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過我兒子!”
“媽——”他大聲喝止。
“我知道你出了事,你出了事要緊,孟冬出事就不要緊嗎,啊?我不讓他回去看你了嗎?是我不讓他回去嗎?他養好傷他想上天下地我都不管他,難道是我不讓他現在回去嗎?他腿好了再回能怎麽樣,你是不是沒他就死了?!你沒他就活不成了嗎?!”母親聲嘶力竭,“我告訴你喻見,他腿要是廢了,我跟你拼命——”
“媽——”
他腿不能動,從床上摔下地,撐起來單腿拖行,他怒喊:“你閉嘴!”
母親狠狠把手機砸向他:“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像不像個人!”
屏幕着地碎裂,他迅速撈起,指頭被鋒利的碎屏劃破,他渾不在意,對着話筒叫她的名字:“見見?見見?”
她當時在幹什麽呢?
喻見想,她當時好像沒在做事。
電腦開着,網課還在繼續,她沒聽課,正抱着吉他發呆。
這把吉他原先一直放在老家,去年她把吉他帶了過來。
她現在有很多樂器,但她最愛的還是這一把,質地沒有多高級,音質也沒有多好,可大約是她第一次擁有,所以她眼中總是只有它。
吉他是需要調音的,她今天試着調了調,調到現在,總覺得音不太準。
但她自己也不能确定究竟是準還是不準,因為右耳在不斷幹擾着她。
她調得有些累,所以抱着吉他發起呆,一動也不想動。
接起那通電話時,她心神還在恍惚。她聽見了喝罵,聽見了愛子心切,聽見了那個人焦灼地叫她“見見”。
她握拳,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然後平靜地說:“我在,我聽見了,我沒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耳朵這幾天恢複了不少,醫生說過段時間就能自動痊愈了。”
她是這麽說的。
孟冬望着對面那人長發掩蓋的地方,他聲音沙啞,好像很難說出這句話。
“我一開始沒信。”
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喻見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真紅,也許當年他在電話那端,眼睛也是這樣的,所以她當時才會繼續說下去。
她說:“是真的,我現在已經能辨認方位了,就是聲音比較低,過段時間就能慢慢恢複正常了。所以你不用急着回來,你把傷養好再回來,現在我沒事了,別到時候是你有事。你跟你媽也說一聲,我現在是不生氣,下回她要是這樣罵我,我肯定不會忍。”
她覺得自己真能演戲,以前她哭起來就是嚎啕大哭,驚天動地,一定要讓她爸媽哄她,她才肯罷休。
如今她能語氣如常,表情如常,讓眼淚自動往下流,就像開水龍頭似的簡單。
但她一時關不上,挂掉電話後她眼睛什麽都看不清了,她想起前天經紀人介紹給她的那位醫生,提出的建議是動手術。
割開她的耳朵,但無法保證能治愈。
她在家裏想了兩天,仍然無法下定決心。
但她确實不該再害他了,她的耳朵不能好,他的腿是能好的,她不知道原來這段日子她都在害他。她知道他肯定在努力,但要不是這通電話,她想不到他是在拼命。
只要她別去害他,他就能好好的了,就像她對她父母,她至今還在隐瞞,她父母不就好好的。
再說了,即使他的腿沒受傷,他現在這時間也是在英國,他只剩最後一年了,難不成她真能讓他抛下學業,從英國趕回來?
其實她很清楚,無論怎樣,他都不會在這時回來的。
她原本就不該再等他,那回的争吵他們彼此都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所以,他是能好的,她千萬不要再害他了……
她手機掉落,吉他被砸出音,嗡一聲,像在宣告着什麽。
後來,她繼續尋醫。
後來,他安心在柬埔寨養傷。
他們的聯絡不再頻繁。
她忙着上課、治病還有工作,他忙着各種各樣的複健。
他的膝蓋傷勢實在太重,多數傷者三個多月就能走路了,但他四個月了還是不行。
他在知道她正逐漸康複後不再急于求成,放慢了性子聽從醫生指導,曲腿幅度越來越大,他漸漸試着拄拐行走,走得多了腳會腫,腳腫脹變色後他會休息兩天,慢慢地他脫拐也能走上幾步了,後遺症也沒落下,他有了創傷性關節炎。
這時已經到了八月底,疫情緩減,通航恢複,他這次要回國,母親沒再阻攔。
他出發前夕跟她聯系,問她在Y省還是在老家,她說她有工作,人在北京。
他訂了去北京的機票。拐杖沒帶,他穿着長褲,走路很慢,上下樓梯時腿還不能交替行走,得像老人一樣慢吞吞的來。
他托着行李箱一出來就看見了她,她瘦了一點,模樣沒有大變化,頭發長了不少。
他松開箱子,她已經先一步伸手抱住他,他将她摟緊,不住地親吻她頭頂。
時隔七個多月,她上回見他時,他還在睡覺,他背對着她,她看不見他的臉。
如今坐在客房沙發上的孟冬,穿着毛衣皮鞋,臉成熟硬朗,當時在機場的他,還能看出幾分學生樣。
喻見還記得他當時對她說得第一句話。
“沒吃飯?怎麽瘦了。”他貼着她的腦袋說。
她蹭着他的胸口沒接茬,只是問他:“回來了嗎?”
“嗯?”他沒聽清。
她換了個問題:“什麽時候再走?”
“五天後走。”他說。
她當時沒有覺得意外,她臉頰隔着他的衣服,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她問:“回英國嗎?”
“嗯,得把最後一年補回來。”他說。
她長久沒說話,只是緊緊貼着他。
他掀開她的頭發問:“耳朵好了?”
她罩住耳朵,過了兩秒說:“嗯,好了。”
她那會兒住在經紀人家裏,她陪他到酒店,放下行李後她想看看他的膝蓋。
他沒讓,說:“傷還沒長好,下次再給你看。”
她“哦”了聲,也沒有強求。
她在北京确實有工作,經紀人給她找了一位聲樂老師,她每天都要跟着老師練歌。
他的腿還不能多走動,開學也有許多事要辦,所以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酒店。
五天一晃眼就過去,她送他去機場,他問:“你還要再留幾天?開學來不來得及?”
她說:“來得及。”
他拿機票敲她腦袋:“別只顧着唱歌。”
“知道。你低頭。”她說。
“幹什麽?”
“低頭。”
他低下頭。
她墊腳,摟着他脖子,吻住他嘴唇。
這是他們頭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親熱,他很快掐住她的腰,回應她的熱情。
他走以後,她在機場站了大約十幾分鐘,然後如常回到經紀人那裏,跟着聲樂老師練習演唱。
九月一日開學,她沒有返校,她沒告訴他,她上學期期末考,統統不及格,她暫時先辦理了休學。
她也沒告訴他,她的右耳現在越來越來差,她不敢坐飛機坐火車,害怕遇見低氣壓,頭暈頭痛會持續很長時間。
她更加沒有告訴,她已經不打算等他了。
很多個日夜她都在想從前,從前她沒愛上她,她無憂無慮,最大的煩惱不過就是她不想讀書。
愛上他以後,她體會到了從沒有過的快樂,即使是此刻,她也深信,再沒有人能讓她體會這種快樂。
但她真的不想再等下去了,她也不想再害他,他去完成他的學業,将來讀研也好,留在英國也罷,她不能永遠都在追逐他的腳步。
她有她的人生要過,她無法再讀進課本,她的經紀人卻沒有放棄她,她要做好音樂,這才是她如今能夠抓住的将來。
她知道他們彼此還都愛着,但時間會過去,愛總會變淡,她和他都能慢慢習慣。
過了一段時間,她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她試着重新學習自己的人生裏不再有那樣一個人,很難,就像治療她的耳朵一樣難,于是她舊號棄之不用,換了一個北京的新號碼,一天又一天過去,她四肢和關節上的那些線,也終于慢慢斷裂了。
但她沒有想過,他身上的線該怎麽斷。
孟冬緊緊掐着自己的膝蓋,疼痛讓他頭腦清醒,他記得這之後的與她相關的每一件事。
他們再見面已經是一個月以後,在北京的一家醫院。
他請了假,風塵仆仆趕回來,他見到她和一個留着像鄭伊健一樣長頭發的男人在談笑風生。
他恍惚意識到,他似乎很久沒看見過她這樣爽朗的笑容了。
長發男人見到他,自我介紹:“你好,我是喻見的聲樂老師。”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說,“我跟喻見一樣,右耳弱聽,聽不見立體聲。我應該算是個奇葩,現在照樣能教人唱歌。喻見現在在跟着我練習,相信再過不久,她就能唱歌了。”
又道,“哦,她沒做手術,就今天在耳蝸裏植入了一個導管,想試試能不能增強聽力。”
他聽着長發男人說着這些他不知道的事情,眼卻看着坐在醫院長廊上的女孩兒,她向他笑笑,對他打招呼:“我讓沁姐跟你說,讓你別來,你怎麽還是回來了。”
他們就像最熟悉的陌生人。
嚯——
蔡晉同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他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語無倫次地說:“我去抽根煙。”
作者有話要說: 周四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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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0-07-21 20:17:07~2020-07-22 20:31: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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