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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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的擺設一覽無餘,蘇七自然也瞧得見似乎被罰的景淩之,也猜得出自己似乎來的不是時候。他目不斜視,只躬身詢問道:“回主上,此次統領的受刑記錄該如何标注還需主上定奪。”
景淩之的心跳亂了一下。
這記錄上需寫明進刑堂的原因,受哪些刑,結果如何,并無需蘇鴻宇過問。若按照叛主來算,那景淩之就該是個死人了。如今他插手将景淩之帶回親自審問,也難怪蘇七會拿這件事來問他。
受刑記錄除了他這個主人有權調閱,影衛營高層依據職位不同,分了不同閱覽權限。有資格查看統領案卷的人不多。被記錄“叛主”,這不僅會對景淩之身為統領的權威造成巨大影響,亦是終其一生甚至将來死亡後都無法甩脫的陰影。對影衛來說,他們寧願在痛苦中用血洗刷污點而死去,也不願背負叛主的名聲茍且偷生。
蘇七說話時并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景淩之必定聽到了,卻只是安靜的待在原地,只留給蘇鴻宇一個黑色的後腦勺。
他在想什麽呢?是在後悔最初沒能殺掉他?還是已經接受了可以預見的慘淡未來?或是在想別的什麽?
蘇鴻宇瞥了眼那人,很快收回視線,道:“前些日子景淩之辦事不力觸怒本座,本座既已略施薄懲,此事就到此為止。”
眼看蘇七還想說什麽,蘇鴻宇擺手截斷他的話頭:“蘇七,以他的忠心,本座相信他必不會背叛本座。”
話說到這個份上,蘇七已經明白主上想要保下那人的決心。既如此,多說無用:“屬下遵命。可否要屬下解開統領身上的禁制?”
他身上還有禁制?易芝怎麽沒說過?對身體有害嗎?
一串的念頭轉過,蘇鴻宇不露聲色點頭應允。
蘇七伸手在景淩之身上拍了幾下,随後告退離開。
房間裏又恢複一片死寂。
蘇鴻宇重新坐回桌邊,可怎麽都找不回先前平和的心态,只覺煩躁不已。
這麽拖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索性将紙推到一旁,伸手去拉景淩之:“起來吧,本也不是什麽大事,不必放在心上。”順利将人拉起來,蘇鴻宇拿起廢棄的那一摞紙,一張一張看過去,“差不多該是午飯的時間了。你去看看廚房的情況。我似乎摸到一些頭緒,自己練習也不成問題。”
“是,屬下遵命。”
只剩下自己一人,蘇鴻宇目送那人離開,長嘆了口氣,收斂心神繼續練字。剛剛翻看的那些紙也不是沒有收獲。寫時不覺得,連起來看明顯能看出最後一份比第一份強上許多。
這或許是那份殘缺的記憶帶來的小小福利也說不定。
景淩之神色如常地走在去往廚房的路上。
主......蘇鴻......那個人,一定知道了,景淩之肯定。身為影衛,眼力必須一等一的好。雖然沒有說什麽話,那人恍然大悟的表情,飄忽不定的眼神,焦躁不安的動作,必定是猜到了。他所有的尊敬,不過是出于想讓主人回歸的心思和保護主人身體的念頭。“蘇鴻宇”這個人到底怎樣并不重要,他的态度不會因為把“蘇鴻宇”換成“張三”或“李四”而改變。那人知道,卻沒有借身份之便指責打壓,或讓蘇七将他拿下,反而似乎在,景淩之回想一下,似乎在苛責自身。
依照短短幾天的初步接觸來看,這位“孤魂先生”是位溫煦随和,心思細膩,嚴于待己,寬于律人的人。這樣的人,就算是死敵,也足以讓他生出一線好感,一絲尊敬。但并不排除那人僞裝精湛連自己都騙過的情況,後續仍有待觀測。
只是......
景淩之忽的苦笑一聲。身為影衛營的統領,前些年随主人四處奔波,什麽危機沒遇到過,也就最近幾年才稍得些安穩。還沒喘口氣,又遇到這樣的事。若無意外,影衛一生只認一位主人。他原本以為自己也會如此。卻不想世事無常,那一晚,他為表誠意,認了別人為“主人”,事後卻又為了自己的那一份私心,百般回避對那人的稱呼,自欺欺人的以為這樣就什麽都不會改變,等主人回來,一切都還會變回從前。他早該知道,變了就是變了,現在這幅優柔寡斷的樣子單是他自己就看不下去,不過是一個稱呼而已。
就這麽拖下去絕不會有好的結果。
景淩之站住腳,前方已經隐約可以看到廚房的裏忙忙碌碌的仆從們。迷茫的擡頭看着一望無際的藍天和偶爾飄過的白雲,他想,是時候下定決心了......
廚房的動作很利索,在得知他的來意後,負責人告訴他還差一點午飯就準備好了。那人現在應該也不想看到他,景淩之索性等到飯菜都準備好并被裝在食盒裏,然後提着食盒慢慢往回走,等走到地方,飯菜正好到剛好可以入口的溫度。
景淩之原本以為那人趕他走後會對着窗戶發呆,就像他從昏迷中清醒時看到的那樣。沒料到那人真的拿着毛筆在認真地練字。
敲敲門,沒有反應。
畢竟是被趕出來的,不敢打擾那人,景淩之提着飯盒站在門口,等待屋裏那人的傳喚。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飯點早就過了,手裏的菜也已經涼透。
重新去廚房拿了份熱的飯菜,正在景淩之猶豫是否再去敲門,那人終于放下手中的筆,露出輕松的表情,正要舒展身體,透過窗看到門邊的他,似乎真如說得那般,并沒有将兩不久前兩人間的不愉快放在心上,連連招手招呼他進去。
桌上,空白的紙被用去不少,右手邊疊放的部分比他離開時高了些,最上面的那張紙上整齊的字跡躍然其間,墨痕還沒幹透,白紙黑字,起承轉合間滿是他熟悉的痕跡。
景淩之一怔,不由踏前一步想要看得更清晰些。
這是......
“不知為何,先前用着不順暢的毛筆越寫越流暢,到最後竟将這三字經抄了不少。你看。”
景淩之接過那人遞來的紙,低頭看一眼手裏的寫滿字的白紙,再擡頭看一眼那人輕松惬意的臉,複又低下頭仔細看過每一個字,神色莫名,心裏已翻起滔天巨浪。
為什麽會這樣?要知道每個人的書寫習慣不同,性情品格不同,人生閱歷不同,那麽除非可以模仿,就算是同樣的字,寫出來的字必然會有細微的差異。就算師承相近,也不可能像到如此地步。
這人若是刻意模仿,他必定與主人有過親密接觸,必定知道主人在哪兒。若是無意為之,那他與主人有何關系?昨晚借同床共枕的機會,他曾悄悄探查過那具身體,肩胛處與胸膛、心口這些除他自己、影一到影九以及藥閣閣主易淵和他的徒弟易芝外無人知曉的傷疤都對得上。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無數危險陰暗的念頭轉過腦海。
眼前的人盯着那一摞紙已經不短的時間了,臉色不知怎得突然變得特別難看。自己的字有那麽吓人?蘇鴻宇一邊疑惑,一邊伸手擋在景淩之和自己的作品中間,左右晃動:“你沒事吧?”
景淩之“啪”一聲拍掉眼前的手,另一只手本能地摸向腰間的短劍,手上的東西紛紛揚揚撒了一地。冰涼的觸感在手心蔓延,混亂的思緒清醒了一些。
理智回籠,在外面值班的影三影六和影九分三站立,隐隐将他和那人隔開。三人皆利刃出鞘,影三的劍更是直接架在他脖子上。要害被制,脖頸處的肌膚在冷厲的劍鋒下泛起一陣雞皮疙瘩。
隔了三道人影,那人站在滿地白紙前正看着他。景淩之突然發現,收起一直以來若有似無的溫和,眼前的“教主”與記憶中的竟是一般無二。
他緩緩抽出短劍丢在地上,雙手掌心朝上,五指張開,攤平在身前。
影六警惕地上前,将景淩之雙手反剪縛于身後,并在他身上連點數下,最後一掌拍出,同時腳下使了巧勁踢在他腿彎處。待景淩之受力跪在地上,影三才撤了劍,與影六一道壓制住他所有的動作。影九則護在蘇鴻宇面前以防萬一。
先前影三三人看情況不對,立即出手将人拿下。景淩之雖有動手現已,卻無動手之實。之後該如何處置,還得身為主上的蘇鴻宇來判決。
事情發生的太快,只是一眨眼,便塵埃落定。
蘇鴻宇眼看景淩之被迫跪趴在地上,一如兩人初見那天晚上,突然不知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只是揮手示意三個影衛退下。
三人确認過指令,彼此看了一眼,行過禮後依次退出房間,重新隐匿身形。
鉗制的力道消失,景淩之卻保持原本的姿态沒有動。
蘇鴻宇長嘆一聲,彎腰撿起地上的短劍,繞到景淩之身後,假裝沒有看到他瞬間收緊的身體,一下一下小心翼翼地磨着手腕處的繩索。
劍很鋒利,沒費多少勁,繩子就斷了開來。
蘇鴻宇将人從地上拉起來,想起剛剛那個影衛的動作,問:“你的內力被封了?”
景淩之點頭。
“果然。”蘇鴻宇也不意外。前幾天他就發現了,雖然繼承了原主雄厚的內力,他卻不會用。這解除封印的法子他還真用不出。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向窗外招招手,影三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翻身跪在他面前聽候吩咐。
“給他解開。”
出乎意料的是,影三并未動作,只是俯首一禮:“主上,屬下認為不妥。”
“無礙。”
“屬下遵命。”幹完活兒,影三很有眼色地退下。
“你也去休息會兒吧。”蘇鴻宇将手中的劍還給景淩之,“等明天你我都心平氣和時再來談這件事。”
“屬下告退。”景淩之沒有多說什麽,收劍入鞘。事關主人安危,他也确實需要時間好好捋清楚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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