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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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在商閣認識的人其實不多,大概是因為年紀小。之前有父親在,他就只管跟在父親背後,見了人只打聲招呼,就退下去幹自己的事情。再加上與他父親相熟的大多都是一個商隊的,如今也都不在了。人走茶涼,這一路上指指點點的人有,迫于張三周圍跟着的幾個青年,敢湊到他面前說風涼話的寥寥無幾。而除去看在張三父親面上過來說幾句客套話的,真正願意與張三親近的也就一個人。
一個老頭子,頭發花白,一張幹巴巴的褶子臉,弓腰駝背,拄着根不知道從哪兒撿來的木棍,握着拐杖的手瘦的厲害,黑黝黝的,手上滿是老繭。身上穿的是衡教無償發給底層門徒的制服,洗了不知多少次,已經發白褪色。他看着年齡大,身體還算健朗,寶貝似的揣了個粗布小包,穩穩當當往張三的屋子走。
影一順着統領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這麽個老頭兒,剛巧他認識。左右看看除了影衛沒有別人,影一三兩步蹭到景淩之身邊,悄聲解釋道:“這個人在咱們衡教呆了四五年了,認識的人都叫他老王。進衡教前一直在常山腳下撿垃圾。有一年冬天快要凍死的時候被張三看見,張三求了他爹把人帶回來,又去求了商隊的管事李葉讓這老頭留下。李葉心軟,拗不過他,加上張三的爹願意把自己的飯分一點給老頭,李葉就同意了。再後來見這老頭老實本分不惹麻煩能幹活兒,還給發了月俸。”
說話間,老王已經走到了門口,準備敲門。
影一接着說:“統領命我查清張三在商閣接觸的人時,這老王是排在第一個的。我帶人搜了他的房間,幹淨的很,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
門開了條縫,張三探出頭看見是老王站在門前,趕忙把門開大了将人扶進去。
“影一跟我進去,剩下的在外面等着。”景淩之緊貼屋檐靜悄悄滑進房間,輕飄飄落在房梁上,沒有激起一粒塵埃。他身後影一緊随其後。倆人屏息趴在梁上,凝神關注下面的動靜。
角落裏,一只不起眼的蜘蛛悄悄爬過。
房間裏,有的東西已經開始打包,還有的沒來得及收拾,臨時堆在地上。整個屋子亂糟糟的,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随張三一起來的幾個人見老王進來,都極有眼色的說要出去轉轉,把屋子留給這一老一小。
“爺爺你怎麽來了?”張三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左右看看,沒找到能坐的地方,幾步走到床邊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往旁邊一推,好歹空出個位置來。他把老王扶過去坐下,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只能低着頭,捏着手指頭不知所措。
“出了這麽大的事,我能不來看看嘛。”老王一把把人拉到自己身前,摸出那個粗布小包,強塞進張三手裏,“當初要不是你把我撿回來,我哪能有今天。這些錢不算多,我在這兒呆着有吃的有穿的也用不上,你拿着。去了教主大人那裏多聽多學,少說話,多做事。碰到什麽難處,別怕麻煩,一定要來找我。你爹就你一根獨苗苗,老頭子我就算拼了命也要幫他照顧好你。”
話說到傷心處,兩人更是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眼看時間不早了,老王又叮囑幾句,才一晃一晃的離開。
張三他們動作利索的把該拿的東西打包帶走,早有管事候在一邊,在他們走後用白條把門重新封起來。
“叩叩叩”三聲敲門的輕響穿到蘇鴻宇耳朵裏。
他放下手中大半天都只翻了一頁的書,揚聲道:“進來吧。”
一身黑衣的人閃身進屋,第一件事就是對桌邊坐着的人跪拜下去:“屬下見過主人。”
“你我之間,何需這麽些虛禮?”
“禮不可廢。”景淩之堅持做了全套。
蘇鴻宇無奈地搖頭。不過搬出書房一天,這人就撿起從前的規矩,不,比從前還要恭敬許多,似乎想要一股腦把前幾天的份兒也都補上。他走過去把人從地上拉起來。一上午沒見,這人臉色還好,看來這次的任務确實像他自己說的,并不難。身上的衣物與平常一般無二,就是湊近了總能聞到一點極淡的塵土味。“查出什麽了嗎?”邊說着,注意到他嘴唇上幹起了皮,回身拿了個杯子将桌上的茶倒了一杯,塞進景淩之手中。
景淩之神色黯淡的搖頭:“并未。”,躬身雙手捧過那杯微涼的茶,手上一頓,眼睛掃一眼書桌。桌上放着一些紙,大概是剛剛不小心碰到了,有幾張散落在桌上,另外一個茶杯,一壺茶。他道一聲“謝主人賞。”罷了,以手遮掩,将茶一飲而盡。
蘇鴻宇也不意外:“若真有問題,時間長了總會露馬腳。倒是你,身上的傷口沒有裂開吧?”
“主人的叮囑,屬下不敢忘。行動時多有小心,因此并未裂開。主人可要驗查?”
“也好。”免得這人對自己的身體不上心。
蘇鴻宇關好書房的門,将人引至屏風後的榻上。
景淩之寬衣解帶,快速除去上衣,然後背對主人跪坐在榻上。
習武之人常年苦修,身材修長,肌肉線條流暢,看着賞心悅目。美中不足的是上面爬滿了猙獰扭曲的黑色蜈蚣,讓人觸目驚心。不是沒有看過景淩之的身體。但之前每一次,這人無不是滿身血污,嚴重時甚至昏迷不醒。那時他滿心關注的只有傷口,哪顧得了旁的東西。
這是第一次,光天化日心平氣和的時候,離景淩之這麽近。
黑色的痂摸起來有些硬,粗糙的很。蘇鴻宇仔細看過,有些痂周圍紅腫,應該是不小心牽扯到了,好在沒有裂開。除此之外,景淩之尚且完好的皮膚上,他同樣找到不少已經凝成疤的痕跡,或深或淺,爬滿了整個背部。它們曾是刀傷、劍傷、或是刑傷,好幾處離要害只差一點。現代的人,哪怕只是卷筆刀劃出的小口,都能大驚小怪半天。要想留下這樣一身痕跡,景淩之曾經受過多少傷?吃過多少苦?又有多少次生死一線?除了他自己恐怕沒人能、不,大概就是他自己都不記得了吧。
景淩之安靜跪着,将身體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主人面前,心裏想着自己應該沒有違背主人的命令,一面又有些後悔來之前沒先讓影一幫自己檢查一下。身為影衛的警覺讓他即使背對主人,也能清晰察覺到有目光在自己身上游走,并不激烈,只是專注地檢查他的傷口,卻讓他不自覺收緊肌肉,整個人如驚弓之鳥。
這是第一次,沒有別的什麽東西幹擾,衣衫不整意志清醒的距離主人如此近。
景淩之揪着心,竭力放松身體分散注意,免得在主人面前出醜。這時,一根微涼的手指落在傷處,第二根,第三根。手指沿傷口游走,不經意間觸碰到他火熱的肌膚。
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到,聽不到,動不了,頭腦亦是一陣空白。過了有多久?一刻?一日?一年?他猛然繃緊整個背部,身體不自然的顫抖,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竟不知何時屏住了呼吸。
不等他放松,游弋在他身上的微涼手指已經收回。背後有人在問:“弄疼你了?抱歉。”
被觸碰的感覺還殘留在心底,如燎原大火越燒越旺,意識卻一反常态的清醒,宛如一個看客一般浮在半空中,看着榻上那個面色如常的男人克制地開口:“并未。是屬下失态。”
“穿上衣服吧。我問過小芝,小心注意的話再有半個月就能好一大半。”
幾下斂上衣襟,将滿身的傷重新隐在漆黑的影衛勁裝下:“謝主人挂念。”
“你受傷,本就是因為我的緣故,你不怪我就已經很好了。”蘇鴻宇道,“說起來,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就連張三的事都要你帶傷去辦。”今早練過劍,景淩之突然提出要看着張三搬家,他本不想同意,卻拗不過。
“主人是在為此自責嗎?”景淩之跟在蘇鴻宇身後,問。
蘇鴻宇小小驚訝了一下,回過頭來。他還以為景淩之會第一時間将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景淩之很坦然的對上蘇鴻宇的目光:“您大可不必如此。”據他推測,主人的年齡應該和教主大人差不多。不同的經歷,造就了天差地別的兩個人,“影衛是您的劍,是您的盾,是您的幫手,是您的下屬,唯獨不該成為您的阻礙。或許在您的世界裏,人人生而平等,但在這裏,并是不是如此。”
蘇鴻宇大驚:“你怎麽知道...?!”
“這不是什麽難猜的事。”景淩之的聲音依舊平穩,“從您待人處事的習慣,您的說話方式,還有一些細節就可以推斷出來。您很注重自身禮儀,這或許是因為您的教養。但您無論對誰都一視同仁,不因身份而差別對待。就算對張三一個下人,或是屬下這樣的下屬,都會下意識道歉。見到杜閣主這些位高權重的人,您會緊張,會不安,唯獨不會因為他們的身份而膽怯畏懼。您在說話時會下意識正視對方的眼睛,對彰顯尊卑的規矩并不在意甚至別扭。還有很多。哪怕您已經盡力隐藏了,但這些深入骨髓的東西,就算是特殊訓練過的影衛也是很難改的。”
沒想到,自以為還湊合的僞裝,在景淩之眼中竟是漏洞百出嗎?蘇鴻宇自嘲。轉眼想到景淩之都承認連影衛都做不到,那他還有什麽可失落的。調整好心态,他認真聽景淩之繼續往下說。
這番話景淩之應該已經想了很久了,此刻說出來,沒有一點遲疑:“在您看來,影衛屈居人下,規矩嚴苛,忍受非人的折磨,出生入死一刻不得安寧。但在屬下看來,年幼流落街頭幸得衡教影衛營收留,因此習得一身武藝。屬下忠于衡教,忠于主人,不僅是因為影衛營的教誨,也是為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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