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午休的時候,電話“鈴”的一聲響,是內線打過來的。汪子才看了一眼,是施轍的。
“過來。”施轍言簡意赅地說。
挂了電話,汪子才依言走進他的辦公室,順手帶上門,問道:“什麽事?”
施轍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紙袋,說:“打開。”
汪子才一愣,接了過來,問:“給我的?”
“嗯。”
他打開一看,裏面還有個盒子,再打開,竟然是一部手機。
汪子才倒騰着手機,左看看右看看,發現這居然跟施轍那部是同款的,不由得咧嘴笑。
施轍像是看不過眼他傻笑的樣子,終于開口道:“你之前不是說手機被偷了嗎?給你買一部,方便聯系。”
汪子才開了機,翻開聯系人目錄,上面只有施轍一個人的電話。
于是,他笑得更開心了,揚了揚新手機,嬉笑着說:“謝謝施總。”
“沒事了,你出去吧。”
汪子才沒有聽,反而一屁股在他對面坐下,身子前傾,支着頭說:“老板,我這個月發糧啦。”
“我知道。”還是他發的,“自己收好,不用你還。”
“哇,這麽大方。”汪子才誇張地說。
“我不缺這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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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子才嘻嘻笑着說:“好闊氣的老板啊。那作為回報,今晚就讓我這個貧民請你吃頓飯怎麽樣啊?”
“一有錢就開始嘚瑟,我看你還是上交吧。”施轍瞟了他一眼說。
“哇,好無情,我剛剛才誇贊你大方!”汪子才瞪大眼睛說。
“行了,別演了,都随你。”
“那就說定了。”汪子才笑道,“今晚我請你吃飯。”
結果到了下午,需要臨時加班,這一拖就拖到了晚上。
坐上施轍的車時,汪子才頗是遺憾地說:“可惜今晚請不到你吃飯了。”
施轍看了他一眼說:“下次。”
汪子才眼珠子轉了轉,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說:“不如我請你吃夜宵吧。”
“現在?”
“嗯。我知道有個夜市挺出名的,那裏的東西都挺好吃。”
看着他的臉上寫滿了期待,施轍只好說:“知道了,怎麽走?”
有汪子才在,堪比人肉GPS。在大街小巷裏繞了幾個彎,汪子才忽然說:“這裏有個停車場,先停車。”
施轍把車停好。剛下車,便被汪子才引領着熟門熟路地走街串巷。
晚上的夜市依然燈火璀璨,人頭攢湧。道路兩旁綿延着各式各樣的小檔,大多數是以小吃夜宵為主,各種食物的香味混雜在一起,飄香十裏。
施轍和汪子才兩人都是一身西裝打扮,走在這裏難免有些突兀,更何況二人均相貌上佳,行人大多對他們側首而視。
“你以前經常來這裏嗎?”施轍看他一副輕車駕熟的樣子,不由問道。
提到這個,汪子才難得慚愧,自嘲道:“是啊,以前不好好念書,光想着四處瞎跑呗。”
“不過我告訴你,可千萬別瞧不起這種小地方,真正的美食往往是出現在小街小巷的,要不怎麽叫高手在民間呢?”他一邊走一邊補充道。
汪子才在路邊買了份荞麥餅,走了好幾步,一轉眼看見施轍皺着眉頭,不由大笑起來:“你是不是擔心衛生問題啊?”
“嗯。”施轍淡淡應道。
“沒事兒,偶爾吃一次兩次不會吃壞人的,況且他們家的荞麥餅确實不錯,嘗嘗?”汪子才說着,很自然而然地舉着竹簽遞到他嘴邊。
施轍皺眉不語,汪子才暗忖自己是不是太急了,卻見對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過竹簽:“我自己來。”
等施轍吃下去一塊了,汪子才若無其事地問:“好吃嗎?”
“還成。”他的語氣和神态都太平靜,看不出端倪。
兩人邊走邊吃,仿佛剛才一幕無關痛癢,無事發生。
他想起什麽,又說:“對了,這裏有一檔賣豆花的挺有名的,我帶你去嘗嘗。”
“好。”
汪子才忽然一把牽過他的手,歪着頭對他笑說:“這裏人挺多的,可要牽緊我咯。”
說完,他便一馬當先,大步向前走去。
施轍低頭盯着兩人相牽的手,想要抽出來,但最終還是沒有動作。
确實如汪子才所說,夜市的人很多。人挨人,人擠人,施轍情不自禁地皺緊了眉頭。唯有手心傳來的熱度,讓他稍微平複了內心的煩躁。
拐過了幾個街角,汪子才領着施轍走進了一個逼仄的小巷。巷子深處有幾家小店,其中一家裝潢比較簡單,但客人不少,桌子都擺到外面去了。
汪子才找到了個空位,一落座便喊道:“老板娘!”
“來啦!”
走過來的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女人,長相和藹可親,眼睛笑得彎彎的,她一看到汪子才,便熱情地說:“哎喲,是你啊,好久不來了呀。”
汪子才也笑着點點頭說:“是,最近比較忙。”
“那還是照老規矩是不?”
“對。”汪子才指了指旁邊的施轍說,“不過,他少糖。”
聞言,施轍看了他一眼。
“好咧,我記着了。”
等老板娘轉身忙去了,汪子才對施轍說:“所謂酒香不怕巷子深,別看這裏的店小又偏僻,這兒的豆花可是十分地道的,我上學那會兒就喜歡跑這兒來。只不過現在來的次數少了點兒。”
施轍卻突然問道:“你怎麽知道我不喜歡偏甜?”
“嘿,還用問嗎?跟你吃了這麽多頓飯,哪次口味偏甜的你不是皺眉頭的?”
“有嗎?”對此,施轍竟并不自知。
“有,不過其實你表現得不明顯。”見施轍不說話了,汪子才又道,“這些沒什麽好在意的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偏好和口味嘛。就比如說,異性戀和同性戀吧,我愛好小衆,喜歡男性,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啊,沒必要在意的。”
施轍說:“你很早就出櫃了嗎?”
汪子才想了想說:“算是吧。從我發現容易被男性吸引,我就跟家裏坦白了。”
“他們沒說你?”施轍有點意外,一般家庭對于同性戀似乎并不待見,更何況是汪家這樣的身份地位。
“說過啊,打過也罵過,可我就是改不了啊。”似乎回憶起出櫃的艱辛,汪子才嘆了口氣,“不過他們後來也明白了,性向是天生的,沒法改,也就慢慢接受了,所以說他們還是挺開明的。”
汪子才話鋒一轉:“不過吧,他們現在更想的是,我趕快找個男朋友,徹底安定下來。”
還沒待施轍說話,那老板娘便端來了兩碗豆花,分別放在兩人面前說:“兩位慢用。”
“謝謝。”兩人道。
汪子才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放進嘴裏,享受似地眯起眼睛說:“還是這裏的豆花正宗。”
施轍也嘗了一口,豆花口感嫩滑、微甜,确實味道不錯。
“怎麽樣?”汪子才問道。
“挺好。”
施轍說好那肯定就是好,汪子才又得意洋洋地說:“怎麽樣,我的介紹不錯吧?”
“汪子才。”施轍忽然叫了他的名字。
“嗯?”
“我怎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你?”
汪子才沒想到他這樣說,怔了怔,問道:“哦?”
施轍半是自嘲地笑了起來:“我從前覺得你就是個纨绔子弟,但是現在看來又好像有點不一樣。”
汪子才眼睛微微一亮,說:“哪裏不一樣?”
施轍不語,汪子才卻是嘿嘿一笑,繼而又揚起了個大大的笑容,毫不知恥地說:“那我在你心裏是與衆不同的咯?”
施轍瞥了他一眼。
汪子才幹脆趁熱打鐵地提議道:“你現在不了解我沒關系,我們可以來個深入淺出的學術交流,促進相互認識,你看怎麽樣?”
施轍放下了手中的勺子,一語不發地注視着他。
果然還是玩笑開過頭了嗎?汪子才有些尴尬地強笑道:“呵呵,開玩笑的。快吃吧,吃完帶你去嘗嘗另一檔的紅豆糕。”
施轍嘴唇微動,但最終還是沒說話。
吃完了豆花,兩人沿着街邊往前走。在走到一個街角處,便看見一個人穿着道袍,支着攤兒給人算命。這人戴着一副墨鏡,面容十分年輕,看起來不着□□的。然而因為他長得俊,還是有不少女士沖着這幅好皮囊前來。
看到他,汪子才眼前一亮,拉着施轍過去了。“白瞎,還在這算命呢。”
“白瞎”原名叫白衍。他這“白瞎”倒不是真瞎,只是為了給人算命,特地戴上墨鏡裝瞎,裝得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好增強信服力。而事實上,這人平時也需要戴個七百多度近視鏡,脫了眼鏡五米以內雌雄同體、十米以內人畜不分,不是真瞎也是個半瞎。
白衍剛給最後一位女客看完手相。一看到他就樂了,吊兒郎當地說:“哎喲,稀客啊。這什麽風,把汪少爺給吹過來啦?”
“東風,這叫紫氣東來。”汪子才一本正經地答。
白衍不屑地說:“切,說你胖你還喘上了。”
他打眼看到汪子才身邊的施轍,又挂上了職業笑容,說道:“這位貴人,需要我幫你看看手相嗎?”
“不必。”
“看看姻緣吧。”
施轍和汪子才同時說道。
白衍“啧啧”了兩聲,對汪子才說:“瞧你,沒出息。”
說完,他又對施轍道:“既然貴人不讓我看手相,那我便簡單說說面相吧。”
白衍仔細看去,“噫”了一聲說:“貴人這面相有點微妙啊。看貴人輪廓清晰、額頭光潔、鼻梁挺拔、眼睛有神、唇形優美,應當是個富貴命,事業財運可謂蒸蒸日上。可惜命宮狹窄,而這一點美中不足的,也偏偏是貴人致命的缺點。”
施轍挑眉:“哦?”
白衍繼續說道:“這命宮狹窄啊,就是猜忌多疑,運程有起伏,命裏應當有不少坎坷。而且我看你眉有逆生,應是親緣寡淡,兄弟不和……”
施轍臉色冷淡了下來,打斷他:“夠了。”說完,便轉身欲走。
白衍在後面喊道:“不過你命裏有貴人相助,但要記住,千萬要把握好啊!”
離開了這個街角,人慢慢變少,街上開始安靜起來。汪子才一路沉默着跟在他身旁,終于還是忍不住說:“其實你不必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看施轍沒說話,汪子才又道:“他這個人算命就是這樣,先說你好的,再說你不好的,然後诳你個一萬幾千來破財擋災。”
施轍忽然問道:“你跟他很熟嗎?”
汪子才“哈”了一聲說:“也不算熟,大概是有過點交情吧。”
那會兒,汪子才還在念書,不好好幹正事,淨愛跟周韬兩人一起瞎混。反正打架鬥毆、記過處分肯定少不了他倆。奈何學校領導看在他們身家背景份上,也不敢輕易動他們。因此,他倆也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有天晚上,他倆從宿舍裏翻牆偷跑出來,便溜到了這條街上。一路吃吃喝喝,不一會兒,便在一個街角處看到一個年歲跟他們差不多大的少年居然支着攤兒算命,而且生意還挺不錯的樣子。
汪子才咬了一口串串說:“你看那小子能成麽?”
“怎?”
“你看他跟我們差不多大吧,居然給人算命,這靠譜麽?”
周韬也咔嚓咔嚓地咬着蘋果說:“我看這小子八成是來诓人錢財的。”
汪子才挑眉,眼裏滿是不懷好意:“我覺得我們應該為民除害,給他宣揚宣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周韬把蘋果核一扔,挽起袖子道:“附議。”
汪子才也扔下了串串,闊步走上前,拍了一下那少年的桌子,微微一笑說:“小子,毛都沒長齊就來擺攤?也不怕誤人子弟嗎?”
他這番動作把一個年輕姑娘吓跑了,白衍無奈地嘆了口氣,擡頭看他:“貴人,你把我客人吓跑了。”
“呵呵,”汪子才笑,“吓跑了才不讓你诓騙人家啊。”
白衍忽然幽幽地問:“算命麽?”
“不算,我就是來給你教育教育馬克思主義的。”他瞪了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周韬一眼,說,“別光顧着看了,動手!”
白衍又是一嘆:“看來是來砸攤了。”他站了起來,往後一讓,做了個請的手勢,“砸吧。”
混了這麽久,還真沒見過這麽主動給人砸攤的人,汪子才和周韬兩人俱是一愣,然後,汪子才微眯起眼睛哼笑道:“你是在挑釁我們嗎?”
“冤枉,我區區一介算命的,打又打不過你們,你們要砸攤也讓你們砸了,你們還想怎麽的?”白衍深感無辜。
周韬活動了一下筋骨說:“可我們現在不想砸攤了,想砸人。”
于是他倆把白衍架到一個偏僻的小巷裏。白衍又說:“唉,兩位大哥,我給保護費你們不行麽?”
闊少汪子才不屑地說:“爸爸還不差那兩個錢。”
周韬吹了聲口哨,說:“別廢話了,動手。”
白衍蹲了下來,雙手捂住臉:“那別打臉。”
“砰”的一聲,惡少汪子才收回了拳頭,哼笑道:“打的就是你的臉。”
後來,他倆被抓進警察局裏喝茶了,是白衍報的案。那時候也幸虧汪子賢來保釋他倆,但倆人回家後還是挨不了一頓臭罵。
再後來,年少氣盛的他倆哪咽得下這口氣?于是又去找白衍。汪子才狠瞪了他一眼,責問道:“為什麽報的案?”
白衍無辜地說:“有困難找警察叔叔啊。”
“江湖事江湖解決,你懂不懂規矩?”周韬說。
“兩位少爺,我只是個擺攤的,怎麽招惹你們了?再說,你們不過是以為我在诓人錢財嗎?其實我是世代祖傳的玄門中人,家裏還有本祖先流傳下來的《白氏真章》,講的就是占蔔問卦這類玄學知識,而算命只是其中一個分類。”白衍解釋說。
汪子才問:“那你小小年紀為什麽出來擺攤?”
“還不是為了混口飯吃,我們家窮啊,比不得你們。雖然學藝不算精,但好歹有一技傍身,總算餓不死。”
此話一出,兩人默然。
白衍又說:“而且我真沒禍害過人家,雖然有時候算得不是太準,但至少我真的不是藍道騙子。”
周韬問:“你敢保證?”
“我保證!”
汪子才說:“那這次便饒了你。”
後來的後來,他們三人也會混在一起吃吃喝喝,偶爾見到有人欺負白衍,兩人都會上去幫一把手。
施轍一句話把汪子才從回憶裏拉回來:“他也給你算過嗎?”
“算過,無非是什麽一生富貴平安之類的話而已。”汪子才笑說。
“哦。”施轍淡淡應道。
“回去吧,再往下就沒什麽好走了。”汪子才說。
“不吃紅豆糕了?”
汪子才說:“不吃了,下次再來吧。”
于是他們沿着來路往回走,街燈倒映出兩人長長的影子,相互交纏。
其實白衍後面給他算命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他說,他這輩子會遇到一人,命裏注定有一劫,若是度過了,往後便一路順坦。
“若是度不過呢?”汪子才問。
白衍嘆道:“那我也不好說,總之看天意吧。”
那時的汪子才一笑置之,現在想來,卻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