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賀靈芝搬出去了。據說她終于選好了房子,這次回國就此定居,不再走了。她搬得迅速,一副躲災的架勢,紀川在樓上看了一眼,沒敢跟她打招呼。
實在太尴尬了,比尴尬更勝一籌,紀川沒臉再叫“姑媽”,心裏祈禱賀靈芝不會把這件事對別人講,有一個知情者他就已經夠難堪了,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然而,似乎總是事與願違,沒過幾天,紀川發現事情朝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展開了。
起初是孫轍。
周六那天,紀川碰見孫轍,後者叫他去玩,當時他恰好沒什麽事,就一起去了KTV。在場的人不少,大多是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富二代圈子裏那些老熟人。
紀川跟他們打了會牌,一開始沒發現哪裏不對,後來忽然覺得孫轍怪怪的,每次看他的表情都有點不同尋常,偏偏又不想被他發現,掩飾得很拙劣。
紀川對這事上了心,結果發現不止孫轍,在場好幾個人都一副吃錯了藥的樣子,明擺着他們有了共同的秘密,只有他被蒙在鼓裏——而且那個秘密是關于他的。
紀川心裏不快,把最近的事情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生了什麽嗎?好像沒有吧。他這幾個月都在忙別的,沒和這些人一起胡鬧,不可能發生摩擦,就算真的有事發生,也不關他的事啊。
紀川盯着孫轍看,心裏猛地一跳,他差點忘了孫轍的媽媽和賀靈芝是好朋友……會是因為這個麽?
不能确定,他也不敢去驗證。
當天晚上,紀川悻悻地回家了,他在這群人面前“耀武揚威”了許多年,第一次有灰頭土臉的感覺。他們沒有故意針對他,一句都沒提,可用眼神表達的猜疑和打量比當面指責更讓人惴惴不安,紀川憋到內傷,夜裏失眠了。
自打進入11月,氣溫一天冷似一天,紀川接連幾夜沒睡好,臉色很差,看着竟像瘦了一圈。不巧的是,這幾天賀懷章又出差了,人在外地,每天只打一通電話,見不到面。
少了精神上的支撐,紀川的心情和氣溫一樣直線下降,卻又不想對賀懷章訴苦。賀懷章表現出的鎮定,一面讓他心安,一面讓他懷疑自己小題大做,心智太不成熟了,這麽一丁點小挫折都承受不了。
紀川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悶得十分難受,但他實在不是一個能藏得住心事的人,能忍三天兩天,忍不了七天八天,終于,在他原地自爆之前,賀懷章回來了。
這次賀懷章照舊為他帶了禮物,帶回一大堆,他沒心思拆封,把東西拿進房間,一股腦堆在桌子上,人又折回去,跑到賀懷章的卧室裏。
賀懷章正在洗臉,浴室的門半敞着,紀川看見他抽了抽領帶,俯身掬水,濕潤的水珠順着臉龐滑下,鑽進解開的衣領裏。紀川看了幾秒,叫了聲“爸爸”。
賀懷章擡頭,拿毛巾擦幹:“怎麽了?你看着不太好,寶貝。”
“……”被關心了反而更委屈,紀川站在浴室門口,用小狗似的皺巴巴的眼睛回視。
賀懷章皺起眉,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好像瘦了?”
“有嗎?”紀川捉住那只在他臉上作亂的手,緊緊扣在掌心,身體往前一傾,直直撲進賀懷章懷裏,摟住賀懷章的腰,悶悶地又叫了聲“爸爸”。
他的依賴毫不掩飾,賀懷章被取悅了,情不自禁低頭吻他的頭發:“出什麽事了,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麽嗎?誰惹你不高興了,嗯?”
“沒人惹我不高興。”紀川說,“是我自己不高興。”
“為什麽?”
“……因為我是個膽小鬼。”賀懷章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水氣,紀川使勁嗅了一口,“爸爸,如果太在意別人的看法,該怎麽辦呢?我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但是最近——”
最近很容易害怕,總感覺自己孤立無援,還疑神疑鬼,懷疑每一個和他接觸的人都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被迫暴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無所遁形。
他犯錯誤了嗎,為什麽要怕?和爸爸在一起算是錯誤麽?至少在世俗的眼光裏,算吧。
紀川攢了一肚子苦水,迫切地想要倒給賀懷章。“我很想你,爸爸。”他啞着嗓音說,“我想問你,如果我們的事被別人、被很多人知道了,該怎麽辦呢?”
“很多人?”
“不知道……我問你的。”
“……”
紀川語焉不詳,吞吞吐吐,他兩臂藤條似的,緊緊捆住賀懷章的腰,仿佛撈住了一根浮木。
賀懷章被弄得不太舒服,輕輕喘了口氣,往外掙了掙,擡手拍他的後腦:“你這幾天都不高興嗎,寶貝,就因為這個?”
紀川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賀懷章嘆氣:“是誰知道了,哪些人?有人說你什麽了麽?”
“沒有。”紀川否定得幹脆利落,可表情別扭得哪像沒有的樣子。
賀懷章挪開他的手臂,規規矩矩擺在身體兩側,把他擺成一個木頭人,摟着他走出浴室,按在床邊,讓他坐着,自己蹲下,放低了姿勢溫聲道:“你是來向爸爸告狀的,對吧?那就別猶豫,說吧,我聽着。”
“……”紀川一愣,這句話有點耳熟,很小的時候賀懷章好像說過類似的——當時是什麽事情來着?如果沒記錯,是他小學時期,有一次和同學鬧矛盾,他生氣了,回家對賀懷章訴苦,叫爸爸幫他的忙,給那個同學一個教訓。
賀懷章說:“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像小朋友一樣,動不動就向爸爸告狀,這樣很沒出息知道嗎?”
時隔多年,那時不準他做的事,現在卻用來安慰他,紀川想笑,又想哭,他低着頭,長長的睫毛像兩扇漆黑的小翅膀,沒精打采地垂下,沒力氣擡起來了。
他蔫了半天,費力地組織好語言,把自己心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打包成一團,一口氣全坦白了。
其實沒什麽實質性內容,說來說去都是他的胡思亂想,是他做賊心虛太過敏感,自從那天離開KTV,後來再見到孫轍他們,不論對方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他都覺得是在針對他,但凡有些雙關意味的說辭,他就認為是在暗示他。
他知道不應該這麽想,可控制不了自己,加上睡眠不好,簡直要神經衰弱了。
尤其有一次,紀川無意間聽見孫轍和一個人打電話,不知他們在聊什麽,其中有一句是,“怪不得對他那麽好”,只這麽一句,沒有上下文,紀川走過去時孫轍的電話就挂了,他沒辦法不多心,或許在孫轍看來,事情終于真相大白了——為什麽賀懷章對一個撿來的養子那麽寵愛?因為他不是普通的養子,恐怕從小就親近過頭了。
紀川的心情簡直沒法形容,他在他的“社交系統”裏多年建立起的形象一朝崩塌,他的顏面,他的脆弱自尊,不需要別人定點打擊,自己就碎了一地。
他甚至不需要找孫轍确認自己有沒有理解錯,也許孫轍根本不知情,全是誤會,但是這不重要,因為即使今天是誤會,明天也可能不再是誤會,他和他爸爸的關系是事實,瞞不了一輩子。
總有一天,他必須要面對這一切。
“爸爸,怎麽辦?”紀川咬紅了嘴唇,濕潤的雙眼望着賀懷章。
賀懷章沉默了。
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那無辜又可憐的樣子,簡直是一把溫柔刀,刀刃緊緊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一定要給出一個答案,可他能有什麽答案?
“寶貝兒。”賀懷章站起來,把紀川摟進懷裏,輕聲說,“我能讓別人在我們面前閉嘴,可我不能控制他們的大腦和眼睛,他們心裏想什麽,會用什麽樣的眼光看我們,這些我管不了。”
“我想在各個方面都能保護你,唯獨這一點……是我強迫你,把你拉進火坑了,你怪我嗎?”賀懷章捧起紀川的臉,認真看着他的眼睛。
紀川沒有說話,他猶豫了。
賀懷章明白了,有些事情不需要講得特別清楚,他比紀川更了解紀川,當紀川還在茫然、沒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麽的時候,他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
這麽多年,他親眼看着他長大,看着他可愛的一面,放肆的一面,招人喜歡的,惹人讨厭的……他熟悉紀川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那些表情背後隐藏着怎樣的心思,沒人比他更明白。
“你想讓爸爸怎麽解決?”賀懷章嗓音微啞,刮在耳膜上沙沙的,如有實質一般,有點疼。
紀川分心了,一下子好像沒聽懂,怔怔地擡起頭。
賀懷章重複一遍,又問他:“你不是在等爸爸回家嗎,等我回來幫你想辦法,那你覺得什麽樣的辦法才好,寶貝?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分手就一了百了了?”
“我沒有。”紀川下意識反駁。
賀懷章目光沉靜,緊阖着嘴唇,給他繼續往下說的機會,見他不再說了,才反問:“真的沒有嗎?你不高興的這些天,從來沒想過要和我分手?”
“……”
紀川張了張口,第二句反駁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