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孤獨死（end）
盒子不大，卻相當有些分量，鑰匙也正是打開那古舊銅鎖的鑰匙。
盒子打開後，卻沒想象中的那種陳腐的氣息流竄出來，或許這盒子經常被人打開也不一定。裏面赫然躍入眼簾的，就是一張西城中心小學三好學生獎狀，上面用黑色鋼筆手寫着一年級三班沈樂。
下面也是同樣的三好學生的獎狀，科技競賽的參賽證書，運動會一百米跑步三等獎的證書，作文競賽優秀獎的證書……小學畢業照片、初中畢業照片、高中大學的畢業照片……這裏記錄着一個孩子的成長過程。
“這是我高考前最後一次模拟考的成績單……”沈樂拿起一張泛黃帶着褶皺，貌似還有些油污的紙片，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這應該是你父母收起來的，鑰匙是放在一本書裏面的。”沈鋒開口說明道。
“從小時候，我和父親就一直吵架，他覺得我貪玩，我覺得他管得太嚴厲，為什麽別的小孩可以玩那些游戲，我不能呢，我總是不理解他。母親有時候幫我，有時候幫他，日子總算還過得下去……”并沒有接沈鋒的話，沈樂開始了自己的傾訴，或許他只是想要說出來，并不在乎聽的人是誰。
“高中的時候，我和同學去網吧玩游戲，結果我的一個好朋友竟然收了父親的錢，把我出賣了，那可是我最好的朋友！父親讓我太早地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醜惡，最好的朋友也失去了……年輕時候真是覺得背叛是撕心裂肺的感覺……我哭了一個晚上……想不通到底給了多少錢……讓他背叛了我……後來同學聚會的時候……我才知道是一百塊，他游戲時候買裝備缺一百塊……我們的友情只值一百塊而已……”
“我特別恨我父親，高考之後，我偷偷背着他們改了志願，選了一個特別遠的大學，父親狠狠揍了我一頓，母親抱住我哭，我心裏只有一股怨恨。想着遠離他們，自己打工賺學費，不再受他們的控制，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那你得到了嗎？”沈鋒輕輕地問道，他仿佛看到了少年賭了一口氣，不想依靠父母，自己外出闖蕩的決心。
“我不知道。專業就業很好，助學金也很快還了，我兩年沒有回家，母親卻中風了……我也只回來過兩次……”沈樂白皙的臉頰凹陷下去，看上去更顯得瘦弱，下巴到耳側的線條痕跡鮮明，甚至連骨頭上的一點下凹都非常明顯，簡直瘦到了骨頭裏。
“過年時候回來的？”不知道說什麽的沈鋒，只能下意識地接了一句。
沈樂點點頭，他沉默了片刻，又開口了，聲音飄乎乎的：“父親很老了，特別憔悴，又黑又瘦，家裏的店鋪也不開了，母親卻養得很好，白白胖胖的，就是已經不認得人了……但是她認得我……她還認得我……她說小樂放學回來了，要做宵夜給我吃……”
沈樂的聲音帶了哭腔，眼睛通紅，淚花在眼眶裏打轉。
“每次和父親打電話都會吵架，他讓我多回去看看，我也從來不聽他的話，不知道為什麽，或許是叛逆期的延續，他說什麽，我總是想要反着做……後來表哥打電話給我……說父親動過手術……需要我簽字……我才回來了一次……那時候我才發現，他已經不是我記憶中那個強壯的父親了，他頭發全白了，老得特別厲害……不知道為了什麽……我們又吵了起來……”
“今年二月，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後來我就每個月給他們打一次電話，這個月項目很忙，我就沒有打……我為什麽沒有打……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一聲聲的質問，讓沈樂的情緒崩潰了，他泣不成聲，他捂住臉哀哀哭泣着，悲鳴着。他像受傷的小獸，把額頭靠在桌邊，眼淚順着指縫滴落，在淺橙色的石磚上濺出點點水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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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鋒也咬緊了嘴唇，他無法想象，沈樂的母親是怎樣一點一點的餓死在他父親身邊的，那一定是非常可怕的情景。他無法安慰這樣的沈樂，他失去了最親的父母，這個世界上最愛他的兩個人。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那樣無條件地去愛他，關懷他。他失去的究竟是什麽，會在以後的日子裏慢慢教會他。
“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頭發大把大把的掉，所有的親戚都罵我不孝，我已經無處可去了……我辭職了，準備出去旅游一趟，散散心。”沈樂哽咽了一會兒，總算平靜一些。一個一次性杯子遞到了他的面前。
“喝點水吧。”沈鋒有點可憐他，又覺得他确實有不對的地方。
“謝謝，我想問……”沈樂抿了抿嘴唇，把水杯放在了桌上，“鑰匙是在哪本書裏面發現的？”
“一本豆腐歷史的書裏面掉出來的，有點舊的線裝書。”沈鋒回想了一下答道，他站起身，到消毒櫃附近，找到了那本書，雙手交給了沈樂。
“果然是這本……”沈樂的口吻充滿了感慨，又沁滿了悲涼，“這是我父親最喜歡的一本書……”
沈鋒擡起頭，看了看那老夫妻裏面的老頭，他的臉上也出現了和沈樂一樣的表情，感慨又悲涼，還有某種懷念。
“我家是開豆腐店的，我爸媽他們，晚上就要把豆子泡好，然後很早就要起床用石磨磨豆子，濾豆漿，點鹵……我還在床上的時候，他們就起來幹活了……每一天都一樣，周而複始，我特別讨厭這樣的日子。我也不喜歡喝豆漿，不願意吃豆腐。”沈樂的眼神看向窗外，視線游移不定，好像透過窗戶看到了他忙忙碌碌的父母。
“現在呢，還是不喜歡？”沈鋒問道，他看到老夫妻都有些驚訝地望着兒子。
“很奇怪的，在離開他們之後，我不知道為什麽，買了一個豆漿機，每天早上我都自己磨豆漿喝，原來我不是不喜歡喝豆漿，我只是喜歡喝加了糖的豆漿而已……明明同樣是豆漿，只是加了點糖，就變得好喝了……如果……”沈樂的牙齒在說話的時候都開始打戰，咯噔咯噔的聲音，有些可怖，“那時候，我态度能軟化一些，和父親好好溝通，是不是，他們就不會那麽凄慘地走了……”
“不全是你的錯，別太自責了……”沈鋒想了半天，冒出了這麽一句，他實在是拙于言辭。一邊的老夫妻，有些無措地看着兒子傷心地哭，或許這也是孩子長大了第一次哭得這樣難過這樣激烈。
“……我決定了，”沈樂突然擡起頭，滿臉的淚水和鼻涕，神情卻變得堅毅了，“等我旅游回來，我就把家裏的店鋪重現開張，雖然一開始會有些難，但只要我肯去做，一定可以的。”
“那你大學的專業要放棄嗎？你是什麽專業來着？”沈鋒依稀記得沈樂好像讀的什麽熱門專業，工資挺高。
“讀的經濟，不過我從小也看過父親做豆腐，家裏的東西也都還在，重新開始，其實也沒有那麽難，人總歸需要向前看，放棄也是一種新的開始。”臉上淚痕未幹，沈樂的眼神裏卻開始有了活力，有了希冀。
不遠處，老夫妻的神情也開始變得欣慰，他們生前顯然是感情深厚的，所以即使成為了魂魄的狀态，也仍然手牽着手。兩人的目光慈和而溫柔，身形慢慢變淡，最後逐漸地消失了。
沈鋒長舒了一口氣，老夫妻總算是走了，不會突然出現在他周圍了。眼前的年輕人沈樂也重新振作起來，沈鋒也是一陣欣慰。
“我幫你把消毒過的東西都收拾好吧。”沈鋒把消毒完後的遺物都重新裝箱，然後搬上了面包車。
“你是不是不喜歡用一次性杯子喝水？”沈鋒看到完全沒有喝一口水的杯子，突然問道。
“唔，嗯。”沈樂有些臉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應該告訴我，所裏還有玻璃杯的，不過有些客戶不喜歡用玻璃杯。其實都消毒過的，餐具是有單獨消毒櫃的，不是和遺物一個消毒櫃。”沈鋒解釋了一下，以前客戶都不敢用他們的玻璃杯喝水，怕那玻璃杯是用遺物消毒櫃消毒的。
“哦……”沈樂有些奇怪地看了這個男人一眼，解釋這些幹什麽，他對這裏用什麽杯子喝水一點興趣也沒有。
“咳咳，好了，我們準備走吧，你現在住哪裏？”沈鋒也看出了對方的尴尬，遞了張面紙過去。
“東籬苑，我表哥家，不過東西不能放在那裏，畢竟是遺物，還是放在我家的車庫吧。”沈樂胡亂擦了下臉，就站起了身。
“嗯，走吧。”沈鋒拿起面包車鑰匙，上面一個小貓裝飾品晃悠晃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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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式互動自制豆腐的“豆腐工坊”開遍全國，已經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了。現磨豆腐，現磨豆漿，豆腐文化，豆腐菜系，一條龍的豆腐産業，讓這家創意奇特的“豆腐工坊”逐漸成了一種風靡一時的現象。
原本以為這種新鮮的事物根本堅持不下去，誰知在其他模仿者紛紛倒下的時候，“豆腐工坊”頑強地站直了，堅持到了最後。年輕的創始人沈樂原本只是一家豆腐店的老板，卻秉承了父親的意志，将豆腐文化發揚到了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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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沈鋒對豆腐毫無興趣，也不喜歡喝豆漿，做完這單生意，對方如何也和他無關了。
他更煩惱的是面前這個白色的仿佛還發着光的亡魂。
“你怎麽還沒走？”沈鋒不記得什麽時候招惹過這種東西。
“嗚嗚嗚，好感人……嗚嗚…我也喜歡喝甜的豆漿…”亡魂捂着臉做哭泣狀，仿佛他也能流出眼淚一般。
“這次是個厲害家夥，居然還會說話？”沈鋒莫名驚詫，“喂，你是哪兒來的？喂……”
亡魂拿下捂住臉的手，面貌顯得有些天真稚氣，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他指了指沈鋒的小貓鑰匙扣。
“草，早知道就不該讓胖子亂撿東西！”沈鋒暗罵了一句，伸手扯開鑰匙扣，直接向窗外扔去，鑰匙扣在空中做出一個抛物線狀，随後消失了。
“唉？你為什麽扔了……”亡魂長大了嘴巴，好像可以塞進去一個雞蛋，“不過沒有用的，還會回來的。”
仿佛印證着亡魂的話一般，鑰匙鏈又出現在了沈鋒旁邊的桌子上。
“你妹！胖子到底撿了什麽鬼東西啊！”沈鋒無奈地罵了粗口，瞪着眼前無辜的亡魂。亡魂似乎有些不習慣別人的注視，有些扭扭捏捏。
“喂，你叫什麽名字，你有什麽未了的心願？”沈鋒認命般地問道。
“呃，我不記得了……”
“什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