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過了兩天, 韓昀又陪着晏禛從與世隔絕的小鎮裏颠簸出來去拍廣告。
重回繁華大都市的感覺讓韓昀松了口氣,飛機剛一落地裴景行就來了電話, 這時間掐得讓韓昀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偷偷埋伏在飛機上了。
“到哪兒了,我去接你?”
“不用了, 飛機剛落地而已。你把地點告訴我, 一會兒把晏卿送到錄影棚後我自己過去就好了。”
“行,那你先來我公司,我們一起過去。”
韓昀送晏禛到錄影棚,是在一家電視臺裏,結果門外不知道怎麽的圍了好多記者, 一見晏禛下車全都呼啦啦往上擁, 單反相機噼裏啪啦地閃着光, 手裏握着的錄音筆也直愣愣往晏禛嘴邊戳。
韓昀作為助理自然是牢牢護在晏禛身邊,有個女記者奮力把錄音筆往前舉, 撞到了韓昀的下巴, 他皺了皺眉,不想惹事, 便沒說什麽,只想盡早把晏禛安全完整地送進去。
沒想到晏禛的反應卻比他激烈得多, 他徑直掠過韓昀抓住了那個女記者的手腕, 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道歉。”
女記者一愣,韓昀也懵了。
晏禛看着那女記者的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冰櫃裏凍肉,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沒聽清?我讓你和我的助理道歉。”
周圍忽然安靜了下來,照相機的閃光燈依然閃爍着, 估計所有記者們對此都十分樂見其成,盼着這次沖突能上明天頭版頭條。
韓昀扶額,生怕再多生事端,當下便硬拉着晏禛要進去。這缺心眼的還不斷回頭要幫他理論,氣得韓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好後來保安來救場,他們也得以跑進大樓。
其實并不是多大的事情,錄音筆撞了一下而已,偏偏晏禛還挺當回事兒,進了樓直接捧着韓昀的臉上下打量,語帶焦急,神色卻是憤怒:“碰傷了沒有?我看看是不是青了,那個賤——”
“晏——晏卿!”韓昀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別鬧了,我們快遲到了,趕緊進去吧。”
晏禛抿唇,本就不虞的神情在聽到了晏卿這兩個字後更是不悅,陰沉沉的吓人得很。
憑什麽……就因為晏禛是主人格衍生出來的副人格,所以就連他的名字也不能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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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沉着臉的晏禛一路被韓昀拖着走,進了錄影棚後就把人交給裏面的工作人員,扔下一句‘結束了再來接你’然後便徑自離開了。
晏禛看着韓昀毫無留戀轉身的背影,抿緊了唇,緊握成拳的右手青筋浮現。
工作人員吓得不敢叫他,最後還是導演在一旁吆喝:“晏卿?晏卿?來了沒有?這都幾點了,大牌也不是這個樣子。”
晏卿。
又是晏卿。
晏禛顫抖着閉眼,以前還不覺得有什麽,那些無關緊要的人愛叫什麽叫什麽,與他無關。
可如今,當韓昀方才想要叫他晏禛,卻不得已改口喚晏卿的時候,已經深深地激起了他的反叛心理。
看來那事兒已經不能再耽擱了……
*****
另一邊,韓昀并沒想到自己的一個無心之舉竟然對任務的完成有這麽大進展。他開車到裴景行公司的地下停車場,因為怕和韓霆碰上,所以沒有進去,就在停車場等着。
韓昀給裴景行發了條微信說他到了,下一秒就收到一個OK的表情,他在外面等了一會兒就看見裴景行走進來。韓昀把自己的車鎖好,兩人坐着裴景行的車出發。
裴景行見到他很高興,韓昀剛一坐上車就被攬着脖子來了個深吻,把他親了個暈頭轉向。
“我很想你。”
一吻畢,裴景行以一個極為扭曲的姿勢靠在他肩頭喘氣,略帶沙啞的聲音像是慵懶的貓兒發出的咕嚕聲。
韓昀看了下他從駕駛座探到副駕駛的上半身,忍不住笑。
“知道嗎,貓咪也是這樣子,身子一抻可以變得很長。”韓昀兩手握拳比了個貓爪子的姿勢,“就像這樣——”他手臂往上一伸,“喵——”
裴景行笑,他汪了一聲,掰過韓昀的臉接着吻他。
“你這,唔……”韓昀哭笑不得地推開他,再親下去嘴巴就要腫了,“你這是怎麽了,這是地下停車場,不是你家或者我家。”
裴景行趴在他肩上,悶聲說:“想你。”
韓昀笑着拍了拍他的背,聲音溫柔:“我也想你。”
裴景行又歪頭去親他的臉。
韓昀揉揉他的腦袋:“我餓了,先去吃飯吧。”
“好。”
他們驅車去到一間海邊餐廳,裴景行訂好了最高層的靠窗位置,站在窗戶旁望下去就是大海,非常漂亮。
……也很有情調。
看着桌上的蠟燭時,韓昀這麽想到。
他不怎麽會談戀愛,制造浪漫就更別說了,歷來和他交往過的雖然不乏心思細膩之人,卻很少做這些少女心的事情,裴景行是第一個。
他們吃的是法餐,搭配紅酒,但兩人一會兒都要開車,所以不敢喝太多,輕抿幾口品品味道,淺嘗辄止而已。
吃完了飯,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裴景行帶着韓昀沿盤山公路駛向山頂,站在最高處眺望萬家燈火,在微涼的晚風中擁吻。
韓昀發現裴景行和他認識的歪果仁不太一樣,雖然同樣熱情直白,卻不急着和他上床,而是分外享受并且用心經營着他們蜜裏調油似的戀愛過程。
他們坐在地上聊天,說着說着裴景行就有些困了,打了個哈欠歪頭靠在韓昀肩上。
“你不在我都畫不出好的設計品,一連熬夜了十幾天還是……唔,不行。”裴景行又是一個哈欠。
韓昀低聲笑起來,偏過頭去輕吻了吻他的額頭。
裴景行是混血,五官非常好看,鼻梁高挺,眉骨高,眼窩略深,輪廓深邃,月光一照就仿佛自帶高光陰影似的,跟畫冊裏的西方雕塑一個模樣。
他們靜靜坐了一會兒,期間韓昀按掉了晏禛打來的幾個電話,看時間差不多了才開車下山。
韓昀先回裴景行公司取了自己的車,然後才去電視臺接晏卿。與裴景行分別時他問韓昀下次見面是什麽時候,然而韓昀這助理當得跟保姆似的,根本沒法準确地空出時間來,他無奈地回了句不知道,于是少不得又是一通吻別。
到電視臺時遲了一些,那兒的場務告訴他拍攝結束後有說可以派車先送晏禛回去,但他偏不,就要等韓昀來接。
“好,麻煩你們了。”韓昀沖那個來傳話的小姑娘笑笑。
“沒、沒什麽……”女孩兒讷讷地紅了臉,又小聲告訴他:“晏先生就在化妝室裏,他……心情不太好,臉色可吓人了,你小心些。”
“我知道了,謝謝你。”
韓昀照着女孩兒指的路去到晏禛的專屬化妝室,敲了敲門:“晏哥,是我。”
晏禛幾乎是在下一秒就打開了門,就像是他一直就在門後一樣。
韓昀走進去,反手把門關上。
“為什麽不讓廣告方派車送你回去?”
晏禛抿唇,“你說過會來接我的。”
“要是我不來呢?”韓昀反問,“你知道我是和裴景行約會去了。”
“那我就在這兒等你,”晏禛固執道,“你什麽時候來我就什麽時候走,多久都都等。”
韓昀一笑,沒有回答,只淡淡道:“走吧。”
他把晏禛送回家,沒進門便要走,只說道:“明天一早來接你去機場。”
“韓昀,”晏禛拉住他的手臂,蒼白的薄唇牽起一抹笑,語氣譏诮道,“怎麽,你能和晏卿上床,換了我卻連家門都不想進?”
韓昀揚眉,輕笑一聲:“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歪了歪頭,說,“對我來說,你們都是同一個人。”
“可你明知道我們不是一個人!”晏禛低吼,“我們是不一樣的……我不是他,我是晏禛,不是晏卿!”他的神色扭曲起來,帶着近乎瘋狂的偏執。
韓昀笑,他垂下眼,鴉羽般的長睫掩去一片流光。
“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
當韓昀第一次見證了所謂的‘證明’時,是在片場拍戲的時候。
那是一場水下的戲,拍攝的劇情是後期時晏卿飾演的主角跳進水裏躲避警察的追捕,男主角躲在水下,兩個警察就在岸上搜查并且有短暫的交談,其中湖水一直有入鏡。因為是一鏡到底的長鏡頭,所以必須從頭到尾一條過,也就意味着男主角必須一直躲在水下——盡管鏡頭裏沒有拍到他。
拍這場戲的時候,占據主導的是此人格晏禛,晏卿因為小時候的某個意外而對下水有陰影,所以每次碰到這種戲時都會想辦法讓導演延後,等晏禛出來了再拍。
剛開始時一切都很正常,直到導演喊了卡之後晏禛卻依舊在水裏沒上來,湖旁的工作人員立刻跳了下去,撈上來的卻是人事不省的晏禛。
所有人都慌了,沒人知道他是怎麽在水裏昏過去的——要知道,即便是嗆水也會有掙紮的反應,可晏禛卻是在水底直接失去了意識。
鑒于他的身份,劇組不敢怠慢,立刻送到了附近縣城裏的醫院,好在晏禛沒多久就醒了過來,只是有些發燒而已。
那時候韓昀守在他身邊低頭玩着手機,偶一擡頭才發現人已經醒了,正一錯不錯地看着他。
“晏——”
“韓昀,”晏禛啞着聲音道,“看來……我還是太沒用了。”
“他,還在。”
晏禛低頭一笑,像是對他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真可惜……這次居然沒把他弄死。”
韓昀不說話,他自然聽出了晏禛話裏的‘他’是誰。
他沒有追問,晏禛卻自顧自地接着說下去:“進水裏後,我就主動把他推了出來……然後将他壓制住,他想做什麽動作,我就往反了做,死死地箍住他。但是……”
晏禛笑笑,又是輕輕一嘆:“可惜了。”
韓昀依舊沉默,晏禛偏過頭看他,輕聲說:“他死了,你會想他麽?”話裏是難辨的情緒,聽不出喜怒。
不等他回答,晏禛又說:“若是我死了,你會想我麽?”
這時候,韓昀有動作了,他看着晏禛,眼神在短暫的茫然無措後又轉為一派溫柔明澈,他面上露出一個及其做作而虛僞的白蓮花微笑,似是有些內疚地垂下了頭:“其實那天……我也就是随口一說,你們沒必要這樣,我只希望你們兩個都好好的。”
晏禛癡迷地看着他的臉,白蓮花在有情人眼裏就是單純無害的白蓮花而已,他并不覺得韓昀虛僞,只覺得他太單純,畢竟是個大學畢業沒多久的孩子。
“沒差的……就算我不做,他也會動手。”
“還是說,你以為他真的像看上去那樣溫柔無害?”
韓昀張了張嘴,遲疑着說道:“我覺得你們都很好……晏卿看着是比你好相處;但你雖然比他強硬些,看着更冷漠,可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他用食指輕輕點在晏禛胸口處,“這裏,是熱的。”
晏禛握住他的手,眼睛從始至終都是望着他的臉,說:“放心,哪怕只為你這句話,我也一定要做留到最後的那個。”
這仿佛是個序幕,從那之後,晏卿和晏禛就拼了命地出意外,活像是死神來了一樣。韓昀是不懂所謂人格分裂的情況的,也不知道他們這樣行不行得通,只能靜觀其變了。
這期間,晏禛晏卿都有出來過,韓昀只安安分分做自己的小助理,一邊和裴景行談着少女心爆棚的戀愛。
直到有一天——金團子突然告訴他任務完成了。
韓昀一懵,轉頭看向此刻占據主導的次人格晏禛。
他正低頭喝着純天然的鮮榨果汁,吸管被咬得扭曲成一團。
金團子的信息不可能有錯,那麽也就是說……留下的人是晏禛?
“韓昀,”那人也剛好擡頭看他,“等這部電影拍完,我們一起去旅游怎麽樣?”
“……我可能要和景行出去。”
“我想……”男人仰頭沖他微笑,“鑒于裴先生公司目前的財政狀況,他可能沒有這個時間。”
韓昀一愣,随即緊緊皺起眉頭:“你做了什麽?”
沒有回答,一室安靜。
金團子問他什麽時候走,韓昀頓了頓,說:【再過一會兒。】
往後的幾天,韓昀對晏禛格外上心,仔細觀察着他的一舉一動,沒有發生什麽異樣。
吃飯時是規規矩矩的盒飯加熱湯;有時劇組加餐買了鹵料過來,是用調料拌過的,裏面有着香菜、蔥和蒜和自制的辣醬,這些晏卿平時堅決不吃的東西晏禛也都照吃不誤,神色很自然;早晚會固定挑個時間吃水果補充維生素,這是晏禛一向的老幹部生活方式。
雖然沒出現什麽異樣,但韓昀仍覺得有些古怪,晏禛這條狼狗是雖然有便狂犬的跡象,但對他卻從來不會有這樣類似于威脅的舉動。
在這期間,韓昀也有和裴景行通話過,對方似乎真的遇到了不小的問題。他一開始本不願說,韓昀再三追問之下才透露了一些,說是公司裏設計師出現了抄襲事件,而被抄襲的也是一家知名設計公司,裴景行一方堅持是被誣陷的,另一方也不願讓步,兩方人馬甚至鬧上了法庭,至今仍處于膠着狀态。
韓昀挂了電話,沉默下來。
後來,他找了個時間試探着問晏禛:“你們……你和晏卿,沒事了嗎?”
“嗯……算是吧,我們達成了個一個和解協議。”晏禛說,“你之前不是說過希望我們都好好的麽,我們當然都是聽你的。”他仰頭看着韓昀,唇畔翹起一個弧度,是晏禛一貫的模樣。
四天後,占據主導的人格換成了晏卿,韓昀依舊沒看出什麽不對勁。他挑食,愛喝綠茶不喝湯,盒飯裏要有了香菜或者蔥姜蒜必須挨個挑出來,如果味道過重他甚至一口都不會吃;口袋裏随時揣着糖果,喜歡吃小蛋糕……
五天過去,人格再次轉換,晏禛出來了。
韓昀整個人都是懵的,他沒想到自己當初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一覺醒來,居然真的不知道身邊的人到底是誰。
韓昀不放心地和金團子再三确認:【你确定任務真的完成了?】
金團子對他的質疑感到氣憤:【當然了!我不會出錯的!】
他不敢松懈,面上如常和晏卿相處着,時間一久,韓昀漸漸發生了一個規律——每次做壞事惹他不快的總是晏禛。比如給裴景行下絆子;擅自登門拜訪韓昀的父母和他們拉關系;約見裴景行給他下馬威等等等等。
某一天,金團子問他:【知道剩下的那個人格是誰了嗎?】
【……大概。】
金團子好奇:【誰?】
韓昀眼中微沉:【晏卿。】
【咦,你怎麽看出來的?】金團子困惑,他只能感受到韓昀完成了任務,沒辦法用上帝視角判斷晏卿到底是什麽情況。
韓昀垂下眼,話裏聽不出情緒:【我想……如果我再留久一些,相信晏卿又會整出一個意外來,讓次人格光明正大地消失掉。】
因為到了那時候,韓昀周圍的阻礙已經被表現出來的次人格晏禛清理掉了——不論是裴景行還是他的父母。而對不知情的韓昀來說,做出這些讓他不高興的事情的是晏禛,有什麽賬也是算在他頭上,最終剩下的晏卿便成了最無辜的那個。
也成了能和韓昀在一起的那個。
聽完他的分析,金團子驚呆了,瑟瑟發抖地抱住韓昀的大腿:【宿、宿主,我我我我害怕QAQ】
韓昀心情也有些複雜,晏卿演技好他是知道的,但沒想到對方竟如此心思深沉地去模仿出另一個人格出來為他所用,甚至連生活習慣都一并改了。
思及此,他不禁擡頭看向正在床邊給盆栽澆水的晏卿。
似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晏卿擡頭回望他,精致的容顏在陽光下愈發顯得溫潤美好,他對着韓昀露出一個略帶腼腆的溫柔笑容,白皙的指尖輕輕搭在柔軟的花瓣上,說:“看這花,是不是很漂亮?”
韓昀的目光落到那株不知名的盆栽上,點點頭。
“是挺好看,淡紅色的花瓣很特別。”
相比起他的淡定,金團子以及忍不住拖出了哭腔:【快別、別和他待着了,我們走吧,我好怕QAQ】
韓昀無奈,尋了個理由離開房間。
房門關上的下一刻,晏卿的神色瞬間便冷淡了下來,他扯着花徑把花朵扯出土壤,面無表情地将其撕成了碎片扔進垃圾桶。
“讓他誇贊……你也配?”
花瓣碎裂,淡紅色的汁液染滿纖長的手指,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出血般的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