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又酸又澀的決定

早上,重陽給我淨面的時候告訴我:“昨夜一個也沒回來。”

他補充一句:“攔截追兵的,一百個護衛,一個也沒回來。前兩天還回來了好幾十個的。”他仔細地将我手上的紗布展開,用清水洗淨,塗上藥膏,又細細包上紗布:“羅軍醫說還得上着小夾板呢。二郎你忍一忍,不然以後恐怕連小解都扶不住。”

我知道,這幾天都是重陽在幫我,太難受,我幾乎不願意喝水。

我看着自己的手,這雙手上的血越來越多,怎麽洗也洗不幹淨了。我活着,無非讓更多的人因我喪命而已。秦安,不,趙安,大概還不知道我已經是一個殘廢的醜八怪了吧。

他看重的秦卿,其實恐怕也不是我,而是那個從出生起就陪伴他長大,被他抱在懷裏的粉嫩小兒。就如同高淳,他所寵的所教的所打的,也不是我,是他的妹妹。

我,不屬于他們,也不屬于這裏。

我被重陽背上車,趴在褥子上,一動也不動,一句也不想說。羅軍醫閉目養神了半天,耐不住寂寞,開始逗我說話。

“秦二,過些天到了西京以後想做什麽?”

西京啊,洛陽,有舊宮,很多園林聽說很美,還有聞名天下的牡丹。以前我很向往的地方。我閉上眼不想搭理他,老軍醫真是閑,我一個不能走路不能動手臉上有疤的廢人,能想做什麽。

“西京留守章敦章大人曾經和太尉一起伐過北遼,交情甚篤,到了西京,我們就安全了。”羅軍醫咪咪笑。

“我們今夜宿在哪裏?”我問他。

“鄭州,這一路都是京西北路,但太尉不想驚動沿路軍兵,前線膠着,萬一被西夏人知道他還沒到秦州就不妙了。這才沒走官道,二郎的身體也不适合急行軍。”羅軍醫很高興我主動開口。

我努力回憶高淳以往的地理課。鄭州的話,距離汴梁,騎兵半日可到,大軍正常負重狀态下急行兩日可到。而我們馬車要走五天,這路不是一般的難走。我暗暗算了算,照這個速度,馬車恐怕還得十多天才能到西京洛陽。從洛陽到秦州,如果騎兵急行,五六天可到,如果高淳一路帶着我,恐怕一個月也到不了。

羅軍醫看我又不說話了,就開始說葷段子,這些個母駱駝母羊的笑話,從他嘴裏說出來幹巴巴的,完全不好笑。他以為我見識少不知道有軍妓這回事?

午間,高淳命令在一個小村莊外暫作休息,重陽拿來幹糧水袋,把炊餅掰成一小塊一小塊喂我。

我猛地揮手,将那炊餅打落在地:“我不要吃這些!拿開!”重陽被我吓了一跳,羅軍醫豎起眉毛:“秦二你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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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你屁事!叫高淳來!”我梗着脖子嚷嚷。

簾子一掀,高淳大步走了進來。我扭開臉:“我寧死不吃炊餅之食!”

“你想吃什麽?我讓人去買就是。發這麽大脾氣嚷這麽大聲,臉上的傷口在結疤,再裂開怎麽辦?”高淳壓低了聲音。

“我不知道我要吃什麽!我要自己看了才知道!”

“胡鬧!胡鬧!太尉你可不能由着這小子胡鬧!”羅軍醫的兩撇八字胡一翹一翹的。

“前面不是有個村子?我要進去看看,我想吃熱飯,熱菜喝熱湯。我不要做個活死人!重陽!你背我進去看看!”我對重陽喝道。

重陽擡眼看了看高淳:“二郎——奴才沒有錢——”

“沒有錢怕什麽!我靠臉吃飯的——”我剛喊出聲,就歇菜了。現在靠臉也吃不成飯了,媽蛋,靠!

高淳一蹲身,将我抱了起來,兩步就出了馬車。

“太尉!太尉!”羅軍醫在後面跳腳。

我還沒回過神已經被高淳背到身上。他點了四個秦軍,叫上高飛和重陽和梁德君:“趕了幾天路,嘴裏淡得慌,你們幾個随我去村子裏轉轉,二郎有口熱湯喝喝也好。”

高飛的嘴巴撅得可以挂油瓶,重陽臉上的褶子可以夾死蚊子。梁德君淡淡地看看我,不聲不響地拿起佩劍。四周散坐着的軍士們毫無反應。羅軍醫翹着胡子在高淳身後跳腳。

村口大樹下兩個老叟正坐着閑聊,幾個孩童正在玩翻繩游戲。看見我們一行人,一位老叟便問:“你們幾位軍爺?”

重陽上前行了個禮:“老人家,我們只是路過而已,我家二郎君身子不适,想進村讨口熱湯喝喝。”

一個紮着雙丫髻的小女孩跑上來:“三叔公家在擺喜酒呢,好多好吃的。”她朝我們舉起手裏的紅荷包:“看,還有銅錢拿呢!”

我笑起來:“這麽好的事?謝謝啦。”

小女孩忽地尖叫一聲轉身紮進那個老叟懷裏不敢看我。是我又忘記自己的臉了。高淳的手在我腿上收了收。我笑着對那老叟打招:“不好意思吓到小娘子了,這傷疤是有點吓人。”

老叟仔細打量了我一下:“不礙事不礙事的,郎君長得這麽俊俏,可惜了可惜了。”

我們沿着村裏的土路走了不多時,就聽見前方吹鑼打鼓甚是熱鬧。走過去看,一戶人家大門敞開,門口還擺了七八席,大多都坐滿了人正在吃喝,有一桌卻空着。我探頭看過去,桌上盆碗交疊,甚是豐盛,卻無人入座。地面上一片紅紙屑,看來新娘已經入了門。

“難道主人家知道我要來讨吃的?”我心下也奇怪。

高淳點了點頭。高飛和重陽上前去招呼,不一會兒,出來一位穿着喜慶的中年人,笑嘻嘻地招呼我們入座:“來着是客,相見有緣!諸位這邊請入席!”說話文绉绉的。

他多看了高淳和我兩眼,搬來一張圈椅:“兩位郎君請,我家侄子今日大喜,能有貴客臨門,三生有幸!請坐請坐,不一會兒我大兄和侄子就來敬酒致謝!”

高淳将我小心地放入圈椅中,躬身道謝:“貿然叨擾了,失禮!随喜一份,還請笑納。”

高飛遞上一個荷包,沉甸甸的,起碼十兩銀子。我笑起來,不算失禮了。

那中年人卻一個勁地推辭,退讓之間又出來三個人,我定睛一看,當頭的那位應該就是這位中年人口中的兄長,但為何後面跟了兩位穿紅袍的年輕人?

那當家的卻很爽快,道謝後就收下了荷包,讓其中一位年輕人來見禮:“這是小兒陳大郎。”又招呼另一個臉色略蒼白眉清目秀的年輕人:“這是入贅我家的佳夫李三郎。今日他二人成親,多虧鄉親鄰裏包涵,才有這體面的親事。”又帶着一衆人朝東面施禮:“皇恩浩蕩啊!今上仁德,成全了犬子和三郎。”說話間竟涕淚交加。

高淳臉色尴尬,滿飲了三杯後,便不再說話。我們一席人也就悶頭大嚼起來。我略就着重陽的手吃了點羊肉,喝了點雞湯,豎着耳朵聽鄰席八卦。

原來這陳大郎和李三郎自幼一起長大,耳鬓厮磨間有了短袖之好,奈何見不得人。兩邊家裏逼婚又逼得緊,待發現了兩人私情後,那李三郎被爹爹吊起來打沒了半條命。十幾日前兩人竟然相約殉情跳了河,撈上來的時候奄奄一息。兩家正發愁呢,裏正大人卻敲着鑼在村頭告示欄貼出了皇榜。那陳家沒有其他子嗣,只有一位和離歸家了的姑奶奶,聽說自己歸寧女還能繼承家業,還免賦稅,便一力勸說兩家結親。這才有了這樁親事。

那裏正大人一心标榜自己宣示有功,響應了上意,前幾日就特特地将五十畝田的地契、魚鱗圖冊都在官府登記造冊,入了李三郎的嫁妝冊子。據說這是鄭州府頭一樁男男婚姻,府尹大人昨日因此得了表彰,賜了玉帶。

四周的鄰裏已慢慢散去。吃飽喝足以後,我斜眼看看高淳:“此地甚好,我便留在這裏不走了。高淳你走吧,留重陽在這裏,給我留上兩百兩銀子,一百兩五十兩二十兩也行。”

高淳猛地一擡頭。重陽立刻跪倒在地顫聲道:“二郎——二郎!你這是什麽話!”

我看看天,深秋裏天空藍殷殷的:“人話!沒聽見嗎?我不走了,那馬車坐得我難受。這裏好,我喜歡這陳家村,不想走了。”

梁德君上前兩步,壓低聲音:“秦二!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就在我們後頭,你若被趙安的人帶回汴梁,你爹爹和長兄絕不允許你多活一天!他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十二個時辰将你拴在他褲腰上!太尉既然鐵了心要帶你走,定不會抛下你不管。”

我看着他眉目間的憐意,他總歸還是懂我一二的:“生亦何歡?死亦何哀?我這樣的人,留在此地,倒還自在。說不定還有人不計較我手不能擡,臉上有疤,願意娶了我,靠那五十畝良田,倒也不錯。”

羅軍醫的胡子更翹了:“你們勸他作甚?這樣不識好歹的人,便留他在此地,我們速速趕去秦州才是!”

高淳吸了口氣,也不搭話,只把我一拎,扔在重陽背上:“走。”

我氣急敗壞:“高淳!我不走!你聽見沒有!我不要走,我喜歡這兒!你煩不煩啊?我要留在這裏等趙安來接我!我就是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你不懂嗎?你這是棒打鴛鴦拿我做人質要挾他不成?嗚嗚嗚嗚——”

一條帕子塞住了我的嘴,高淳看也不看我一眼:“你廢話太多,要怕連累我,就別添亂。”

我跟一條死魚一樣被重陽背回車上。羅軍醫從懷裏取出藥膏來,給我背上又塗抹了一遍:“你倒還算有良心,要不然我直接給你上點□□弄死你算了。”

重陽卻推開他,搶過膏藥聞了聞給我塗起來,一邊抽噎着:“二郎!你不是一直都跟我們說蝼蟻尚且偷生,金銀誠可貴,自由價更高,若為活下去,兩者皆可抛嗎?你這——你這是要找死的節奏嗎?秦媽媽要是還在,非要擰你的嘴不可啊!二郎!無論如何,你得活着啊。”

我側過頭,臉上有些冰涼,我才沒有眼淚。他們沒有一個人明白,我只是真的不想活了而已。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我只是覺得夠了而已。我想我二哥了。

作者有話要說:

去香港幾天,耽擱了。

親親小劇場

你這是做什麽幺蛾子?

關你屁事,老子就是想死。

想死還不容易,你留在陳家村是要找男人吧?

關你屁事,老子找男人找女人不行嗎?

三天不收拾,上房揭瓦了你。

秦卿這天學會了“死去活來”的含義。

羅軍醫很不滿:背上的傷疤全開了!你們玩這個很帶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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