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1:小籠

男人的聲音低沉, 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睡意尚濃。

兩個人挨得這般近,林纨只覺身上更熱了, 又逢上月事,她心中更覺窩火, 便欲掙脫他的懷抱。

這番,顧粲全然清醒了過來,他将她那張溫熱的小臉捧在雙手中,用指腹為她拭着淚。

見林纨終于止住了抽泣, 顧粲便将額抵在了她的螓首上,哄着她,讓她同他說話, “為夫怎麽欺負你了, 嗯?”

林纨就算是幼時,也很少使小性子,鬧脾氣。

但今日,她确實是覺得委屈,再加上成婚後, 男人對她是肆無忌憚的寵愛,這或多或少讓她變得有些有恃無恐。

這一落淚, 就如卸了閘的洪流,一發不可收拾。

夜深人靜,靜得二人只能聽見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後,林纨終于開口講話, 嗓音因泣有些變啞,聽上去卻還是溫軟的。她面子薄,這番話對她而言, 屬實是難以訴諸于口:“我根本就握不住,你偏偏要讓我…要讓我……”

一片深黯靜籁中,顧粲聽到她說這話,唇邊卻是勾起了一抹淺笑,他反問她:“握不住什麽?”

壞人。

林纨聽着他的語氣明顯帶着幾分戲谑,只得微微抿唇,臉是紅了又紅。

因着月事,現下她的小腹有些疼,淚又從眼眶中湧了幾滴,“我握不住扇子,我連扇子都握不住了,都是你害的。”

顧粲看着林纨的情緒又有些失控,心中清楚,不能再繼續逗弄她了。

否則這大半夜的,纨纨若是再哭,就會傷了身體。

他只得先安撫着林纨的情緒,連連認錯道:“是為夫的錯,都是為夫不好,欺負纨纨了,讓纨纨受委屈了,下回不會了。纨纨別哭了,再哭就該傷身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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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粲的語氣像哄小孩,林纨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她已經嫁為人婦,若是再哭,就顯得過于嬌氣。

她推了推顧粲,将薄被輕蓋在腰際,眼處還有幾道幹涸的淚轍,輕輕閉目後,決議耐住暑熱,嘗試着再度睡下。

絲縷的涼風陣陣傳來,朦胧間,她覺得這陣風不像是從窗牖滲入的。

她艱難的睜開了雙目,隐約看見顧粲正閉目支頤,空出的一只手則拿着纨扇為她扇風驅熱。

林纨心中微悸。

顧粲此舉,她心中自是動容的。她覺出他也是困極,便輕聲勸道:“子烨,我不熱了,你快些睡下吧。”

顧粲閉目,枕着右手,搖了搖首:“看你睡下,為夫再睡。”

林纨無奈,不欲再勸,只得趕快阖上了雙目,攜着夫君為她帶來的涼爽清風,慢慢入了黑甜鄉。

一夜好夢。

次日一早。

林纨起身後,意識仍有些混沌迷糊,月事總會讓人疲倦些。

可她完全清醒後,卻發現顧粲将她橫抱着,正往偏廳的方向走。

她憶得,今日他休沐,昨夜睡前,他說會在府中好好陪她。

男人穿着素白的涼衫常服,墨發如綢,單用白玉發簪束發,至簡的衣發卻盡顯飄然的谪仙氣。

林纨許久未見他這般穿着,倒有種前世,她初見他時的感覺。

谪仙般的俊逸少年,總會讓待字閨中的少女情愫暗生。

他前世總這麽穿戴,不如尋常的世家子喜歡朱紅瑞紫,又因着他是從涼州遠道而來的鎮北世子,洛都的少女們便覺得顧粲其人稀奇且神秘,心生傾慕者衆多。

這一世顧粲的容顏依舊俊美奪目,因着做了朝中的廷尉,通常都着重制的冕服和官服,再加之行事做派狠絕,傾慕他的少女依舊很多,但除了女子的情思,還多了幾分敬畏。

不過今世,他二人再成婚時,林纨并沒有聽到有女子哭泣或是自盡的傳聞,倒是有許多百姓為她鳴不平,替她惋惜。

再度回過神後,顧粲已經将她抱在了羅漢床處。

林纨坐定後,小聲對他道:“我還沒更衣洗漱,你怎麽就将我抱這兒來了?”

話音一落,林纨就見元吉提了兩個食盒,走進了偏廳內。

丫鬟們将紫檀小案端到了羅漢床上,林纨聞見了香味,原來是元吉一早便去世子府不遠的西街,買了幾屜小籠。

精雕的紅木食盒敞開後,小籠還冒着熱氣,顧粲讓林纨先用幾個再洗漱,怕一會兒涼了失了風味。

林纨揉了揉眼睛,依言食了幾個,咬開面皮後,湯汁充盈于口,味美鮮甜。

吃到稱心的食物,林纨的面上顯露了笑意。

顧粲看着她笑的真切,盈盈的美目也微眯了起來,像是幼貓被主人撫了下颌,一臉的享受。

他的心也仿若被她的笑意融成了一灘水。

林纨的手腕白皙纖細,露出的那一小截,卻布滿了青紫。

顧粲看清後,眸色忽地一黯。

昨夜是他被醉意沖昏了頭腦,沒能顧及到林纨的心思,也沒在意她是否情願。她想掙脫時,卻反被他緊攥住了細腕。

昨夜為她用濕帛淨手時,她的腕部看着也只是有些泛紅。可沒成想今晨一早,那腕部就變得青青紫紫,甚至有些淤住了。

她肌膚凝白,氣質纖弱,冷不丁出現這一處痕跡,竟是讓人遐思更甚。

男子對女子,多少都存有些淩弱的念頭。

這種念頭邪祟的很,顧粲只得強加那些異樣的情緒壓下心頭。

他想着,今日趁休沐,想法子好好哄哄林纨。

今日哄不好,那就明日再哄。

總有一天,林纨能不再生氣,同他和好如初。

上官衡說過,女子都是要哄的,而且她們一但鬧脾氣,最是難哄,不過男子也可從中獲得些許的樂趣。

顧粲已經做好花上數個時日的準備了。

林纨用了幾個小籠後,便喚香芸和香見伺候她洗漱更衣。

她見顧粲站在羅漢床不遠處,正凝神思考着些什麽。

林纨猜不出他的心思,覺得顧粲可能是被公事紛擾,又見小籠将冷,便喚他:“子烨,你也過來用些早食,小籠快涼了。”

顧粲颔首,拂袖端坐在了羅漢床處。

她聽林纨的語氣如故,氣似是都消了。

她還主動給他夾了個小籠,放在食碟中,還輕聲告訴他:“我喜歡牛肉餡的,吃起來是甜的。”

顧粲并未拾筷,而是看着對面的妻子,探尋地問道:“你不生我的氣了?”

林纨今晨吃小籠吃的開心,昨夜又因着顧粲幫她搖纨扇,睡得也算安慰。

顧粲對她好,她便将他對她的好都記在了心中,只記恩,而不記那些不愉快的事。便将昨夜顧粲所為,那對她而言是惡劣的行徑抛在了腦後。

林纨一直将今世的顧粲和前世的顧粲,割裂來看。

對待前世那人,林纨選擇慢慢忘卻。

對待今世的他,她只當他是個全新的人,當他是值得信賴的丈夫,是至密的親人。

香見端來了淨手的螭龍銅盆,林纨将纖白的手浸在水中清洗着,回顧粲道:“我不生氣啊,你早上差元吉給我買了小籠,我為何要生氣?”

顧粲在心中猜測着林纨的心思,見她面容恬淡平和,絲毫沒有愠色,看着确實像是消了氣。

看來上官衡說的也不大對。

他家纨纨并不是難哄的女子,吃上一頓小籠,氣便全消了。

林纨剛要從羅漢床處起身,顧粲卻當着下人的面,捏住了她的下巴,另一手圈着她的腰肢,不讓她動彈。

他細細地端詳着,覺得林纨還是太瘦了。

這一月,她的臉倒是略微圓潤了點,但下巴仍是過尖,臉頰上也沒什麽肉,手腕細得似是一擰就要斷。腰也是,不堪一握,他都不敢使多少力氣。

還是得将這只白兔再喂得肥一些。

林纨被顧粲看得有些不自在,便讓他松開她,顧粲依言松手,林纨如獲大赦般踩着繡鞋逃離了偏廳處。

洛都盛夏的清晨,難得有幾日涼爽的時候。

林纨梳洗過後,顧粲要主動幫她畫眉。

畫眉對于林纨而言,是夫妻間很親昵的舉動,前世顧粲不曾為她畫過眉,所以當他提起時,她心中存了些新鮮感。

兩世的男人雖然長着同樣的臉,擁有着相同的姓名,但有許多地方都太不同了。

林纨總忍不住,将眼前溫柔且寵愛她的夫君,和前世的那個人做比較。

越比較,她越覺得,前世的那個人什麽都比不過他。

若要按女子的角度重新審視這兩個人,前世的那個人冷漠倨傲,有些目中無人,可是卻沒有能同他傲氣匹及的實力。

今世的夫君依舊性情孤傲,但卻有了傲氣的資本。

若要論及待她的态度,前世的那人冷淡寡情,她無論怎麽做,都捂不熱他的那顆心。

今世的夫君待她從不冷漠,在意她的感受,疼着她,護着她。

最重要的是,他說他喜歡她。

這是她第一次被男子喜歡。

跟她強烈的愛慕一個男子,卻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林纨每每想起前世之事,覺得心中揪痛時,都反複告訴自己——

此顧粲非彼顧粲。

林纨微仰着頭首,任由顧粲在她的眉間細細描畫,他的指腹微涼,輕輕擡起了她的下颌。

她不能亂動,眼神無處移放,只得看着顧粲專注的精致眉眼,和斂淨深邃的面部輪廓。

有幾縷墨發垂散在了他的白衣上,看着略有些淩亂,但襯在他的身上,卻是疏野和落拓不羁。他身上好聞的雪松和廣霍香絲絲縷縷,沁染了她的鼻息,像是要鑽進她的心裏去。

只單單這麽靜靜地看着他,似是已許久都未曾有過。

林纨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許多。

顧粲喉結微滾,問她:“清晨還沒那般熱,你臉怎麽紅了?”

林纨有些慌張,下意識地閃避了一下。

顧粲不察,将她的眉毛畫多了一處。

白皙清麗的面容冷不丁多出這一條黑痕,看着略有些滑稽。

顧粲輕笑出聲,笑意是難得的爽朗,他拿起濕帛為林纨擦拭着黑痕。

林纨自覺失态。

适才心中的悸動已許久都未曾有過,這一世只有在豫州館驿,顧粲定定地看她那回,才有過這種感覺。

林纨從他手中奪回了青黛,故作鎮定地回道:“我還是自己畫吧。”

顧粲無奈搖首。

他垂眸看着林纨拿着鎏銀手鏡,細細地描畫着眉際,半晌開口道:“過陣子,宮裏的淑妃娘娘過生辰,她現下懷着身子,最得盛寵。皇上想在宮中置宴,到時應該會請你我二人前去。”

林纨描眉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已經許久未去過宮宴,重生後,也總是想有意避之。

要避的人是誰,她心中再清楚不過了。

林纨心中雖有些恐懼,卻還是故作鎮定地回顧粲道:“嗯,除卻歸寧,這是我與你成婚後第一次出現在外人面前,我總感覺,去承初宮後,會有不少眼睛盯在你我二人身上。夫君和我都應小心行事。”

顧粲看到,林纨畫眉的手還是微抖了一下。

他心中清楚,林纨還是緊張。

前世二人成婚後,也一同參與過宮宴二三,每次并案而坐時,皇後的長女上官鸾都會刻意坐在二人身旁。

上官鸾舉止高雅雍容,話術很高明,但他和林纨都能聽出,她的每個字眼都是在針對林纨。

關于上官鸾暗裏喜歡他一事,流傳已久。

前世顧粲對此事是不以為意,後來,是只覺得惡心。

他下獄後,上官鸾曾想着向景帝求情,想将他從獄中救出來。她曾派宮人來過獄中,讓其講過救他出獄的條件。

那條件自然是,讓他做她身邊的男人。

他是罪臣之子,自是不能再做公主的驸馬。

就算是真做驸馬,他也毫不稀罕。

顧粲一口拒絕了那宮人。

後來高貴的鸾公主親自下獄,來探望他這個牢犯。

那時他的容貌已經被毀了,上官鸾見到他臉上的那處疤後,神情就像是吃了蒼蠅似的。

顧粲那時卻笑了,笑得很是肆意。

上官鸾只是傾慕他的皮相而已。

而林纨來探望他時,見到他面上有傷,擔憂的卻是他疼不疼。

上官鸾見到他那張被疤毀掉了的臉後,顯露出的是驚惶和淡淡嫌惡。

而林纨的眼神中,只有關切和心疼。

他要這樣女人的喜歡又有何用?就算上官鸾對他是真心,他也絲毫不稀罕。

更何況,這個女人極有可能是前世害死林纨的人。

顧粲對此事心中仍是存疑,既然上官鸾因着他的容顏被毀,而對他失去了傾慕之心。

那她還有什麽理由要害死林纨?

看着銅鏡中眉目如畫的妻子,顧粲的眸子染上了郁色。

不管那原因是什麽,他都要還林纨一個公道。

上官鸾性情跋扈慣了,自小嬌生慣養,景帝和皇後都對她百依百順,這樣尊貴的公主,從來都沒受過半分委屈。遇事稍不如意,就要遷怒于人,得不到的東西,就要看着它毀掉。

林纨端坐在鏡前,顧粲從其身後環住了她,埋首于她的頸間,嗅着她身上的令人沉淪的女子香,帶着失而複得的深深眷戀。

心中卻想,那就讓上官鸾嘗盡人間所有的委屈和苦痛。

只單單索了她的性命,不夠,遠遠不夠。

七日後。

承初宮歌舞升平,禦花園內各色牡丹開得盛極,豔陽傾瀉于碧瓦之上,金輝流光熠熠。

林纨默默數着重檐上的脊獸,第九只與顧粲時常戴的冠上的瑞獸一樣,都是獬豸。

她已許久未穿過如今日這般,繁複的重制禮服,下馬車走了會兒,再被日頭曬了曬,便覺得衣發沉重,有些疲憊。

顧粲覺出了她的異樣,安慰她,說這場宮宴并不會持續太久。

林纨微笑着點了點頭。

要見的這些人,都是前世害他們的人。雖說這一世的顧粲不知道前世的過往,但終歸,這些事也關乎到他和顧焉的安危。

若要身側的男人,也能與他舉肩同行,一起對付那些人,那便好了。

可是若要她告訴顧粲,她是重生的人,他會不會覺得,自己是得了失心瘋。

若要他問起,他同她前世的過往,她又該如何答複?

林纨一時間,心緒複雜至極。

——“鸾公主駕到。”

太監尖細刺耳的聲音從林纨和顧粲身後傳來,既是公主乘步辇來此,她和顧粲身為臣子,都應退避一側向其施以大禮。

禮畢,上官鸾的步辇卻停在了她同顧粲的身前。

上官鸾頭戴金葉步搖,微微轉首看向她二人時,精雕的金葉随金枝亂顫,迎着烈日,有些刺目。

林纨擡起頭,看向了上官鸾。

她面容精致豔麗,唇點朱紅,身披霓裳華衣,高貴至極,一如前世的模樣。

林纨前世總想,像她這樣的人,與落魄二字從來都不沾邊。

她看向她的目光,也一如前世。

睥睨中帶着幾分輕鄙。

就像是,在看一只螞蟻。

林纨想起前世,上官鸾也如今日這般,戴着金葉步搖。

只是那時,卻是冬日。

她身披着赤狐皮裘,站在一片皚皚的雪地中,身後站着宮人無數,明豔至極。

而她穿着舊衣,發上沒有任何簪飾,雙膝跪在雪地上,強自忍着刺骨的寒意。

她如同枯槁破敗的枝葉,而上官鸾卻如高枝的鳳凰,她憔悴的病容卻更襯得她的姿容絕豔。

林纨将頭重重地磕在了雪地上。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

上官鸾不做言語,神色淡漠的看着她。

沒了翁主身份,她在嫡出的公主面前,自是輕賤如蝼蟻。

林纨沒有因庶人身份而自輕自賤,她如此,只是希望,能救下顧粲的性命。

景帝已經應允,他肯見她一面。

但上官鸾卻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翹頭錦履上用金線繡着鳳凰,上面沾上了混着泥的雪水。

上官鸾擡腳,指了指自己華貴的錦履,神色優雅雍容,聲音清脆動聽,言語卻是惡毒至極——

“你想見我父皇?好啊,你将我的鞋履舔幹淨,我就讓你去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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