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烏龍
他睡着了,和春卻在不久後猛然驚醒。倘若曲景明也醒着,就會說他的表情如遭雷劈,而且是一道強度不低的驚雷,把他的睡意劈得煙消雲散。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強行摟在懷裏的曲景明,一低下臉,嘴唇就能碰到他額頭。
他稍微想想,心裏就一陣哆嗦。
他知道兩個人如果搞上對象,親親抱抱就很正常啦;他也知道自己對曲景明有點說不清楚的心思,但也僅限于情書上那些表達了……至于親親抱抱,那好像還離他很遠,即使要做,也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
邪念離他如此遠,以致于他幾乎沒有發現,人離他那麽近。
剛才迷迷糊糊的半醒半睡,他就感到有些異樣,但是太困了,他沒有思考到。之後沉入淺睡眠,不知哪根神經搭對了鏈子,他突然就知道哪裏不對了,于是活活吓醒。這麽睜開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曲景明,心髒噗通噗通劇烈跳動,暗道果然不對——哪裏都不對。
他想自己應該放開曲景明,或者幹脆退回自己那張床上去睡,但又有一股強大的吸引力黏住他,他把腦子裏的“應該”翻來覆去梳理了幾遍,手上也沒舍得松開,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蠢蠢欲動。體溫貼着體溫,呼吸纏着呼吸,這樣的距離,充滿折磨,而湧動名為幸福的暖流。
唉,就這樣吧。
小小少年在深夜裏感到陌生的惆悵與滿足。
隔天清晨,和春是第一個醒的,他實在睡不下去了,揉着發酸的手臂爬起來。夜晚的迷惘和隐秘的幸福之後,他反而偷偷抱怨曲景明了……怎麽一晚上都一個睡相,動一動不行啊,累死了。然後屁颠屁颠去準備洗漱。
幾分鐘後,他跑去敲和容的門。
和容沒有起,但難得的沒有起床氣,被他吵醒以後眼神看起來還算平和,只說:“十分鐘後大堂彙合,房卡記得帶上。”
和春說:“好咧!”聲音輕快猶如放假,一點來探望重傷人員的自覺都沒有,蹦蹦跳跳地跑回房間去了。
曲景明在洗臉,他坐在床沿看,起初哼兩句流行歌的旋律,後來就安靜了。曲景明人走到哪裏,他的視線就追到哪裏。曲景明是敏感的人,這樣幾無避諱的視線,他想不發現都難,在鏡子裏跟和春對視了一會兒,想不通這個人是怎麽了。
倒是和春,看他一臉夾着點納悶的迷惑,覺得很好玩,賤兮兮地笑了:“明明,你看着我幹嘛?”
曲景明:“……”看看,活的惡人先告狀。
和春:“你一定會說‘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看你’,對吧?嘿嘿,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你現在在想早飯吃什麽,昨晚回來的時候你注意看了樓下的煎餅店,你是不是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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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景明覺得這腦殘話變多了。他從剛才那一堆廢話裏挑了一句不那麽廢的回應:“我沒想說‘你不看我怎麽知道我看你’。”他的語氣輕描淡寫,連挖苦揶揄都不給一點,“你都看我一早上了,瞎子才發現不了。”
自己做是一回事,被人直接戳破又是另一種感受。和春一窘,耳根有點發熱,但老大要面子要慣了,絕不能在心虛的時候表現心虛,是他的做人準則,于是仰着臉理直氣壯地問道:“那我看你一早上了,你就沒感覺嗎?”
曲景明莫名其妙地掃來一眼:“什麽感覺?”
和春頓時語塞。他當然想也沒想過曲景明對自己有同樣的感覺,何況連自己的感覺他也說不太清楚,浪漫時寫的東西做不得準。唉,煩。他暗裏憂傷地嘆氣,嘴上說:“随便什麽感覺……哎呀,你好了沒有,十分鐘要到了,姐姐等我們了!”
曲景明把賓館毛巾挂好,又理了理衣服,說:“好了。”
兩人全程自助地取了房卡,關門。因為和容交待過了大堂彙合,所以他們誰也不敢再輕易敲和容的門,徑直出門,乘電梯,進大堂。和容還比他們晚一趟電梯下來,三人見了面後,先前兩人無厘頭歡脫的氣氛,不知為什麽就不見了。沒有人說話,他們默然去隔壁的煎餅店吃了早飯,又前往醫院。
8樓的貴賓區寂靜無聲,讓人疑心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聲音。他們經過貴賓探視管理臺,裏面的護士擡頭看了一眼,沒說什麽,直接讓他們進了病房區。
顧劍鋒的病房還沒有人來,比外面更安靜,而相對封閉的環境,有時候更能給人安全感。和春從書包裏翻出一副三國殺,對顧劍鋒說:“今天玩兩局三國殺吧,你放心,我替你打,明明技術菜,我一定能幫你打贏。”
和容聽了,這才有點笑意。昨天顧如笙跟她說了,現在可以在顧劍鋒身邊制造點動靜,這樣也許有利于他感知到外面的世界,盡快脫離昏迷狀态。她自己一個人當然無法制造什麽大動靜,和春咋咋呼呼的正好。
她一面給顧劍鋒小心擦了擦臉,一面看和春念念有詞地發身份牌。首輪先是三個人玩:他自己、曲景明、顧劍鋒,其中他一人分飾兩角,替顧劍鋒玩;打算等和容看明白了,再玩四個人的。
一人分飾兩角的玩法有點扯淡,對面又是一個曲景明,基本等于各自心知肚明地配合演戲……但和春大概确實有一部分腦子還停留在單細胞動物的感知水平上,單純過分,竟能把如此索然無味的玩法玩得津津有味,一驚一乍思來想去搞詭計,最後把冷靜理智的曲景明都帶進去了。
一局殺了開第二局,來來往往玩到第三局,才想起來問和容:“姐姐,你看懂了嗎?”
和容搖搖頭,敷衍地回:“沒有。”
“啊?”和春皺了皺眉,說怎麽會啊怎麽會啊明明很簡單,過了一會兒終于反應過來,和容是懶得加入,就“切”了一聲丢下牌,揮揮手,“休息一下,用腦過度了。”
曲景明跟和容對視了一眼,露出戰線統一的笑——他們都不認為和春剛才那叫用腦,頂多是演戲投入,演技出衆。
和春丢下牌就在病房裏溜達,憑着他做有錢人家小少爺的見識,邊溜達邊對這間病房的裝修評頭品足,房間裏裏外外相當大,他的聲音也随着所在方位的不同,忽遠忽近的……然後,戛然而止。
曲景明立刻敏感地一頓,沒跟和容對眼色,就跑到外間去,喊了一聲“和春”,沒聽見回答,這時和容才感到有些不對,也跟着出去。空蕩蕩的走廊裏沒有和春,他一個活生生的小孩兒就那麽不見蹤影了。
和容霎時有種眼前一黑的感覺,心頭本能地揪成一團。她定了定神,立即拉住曲景明,快速把病房觀察了一圈病房區附近,沒發現什麽能藏人的地方,當機立斷前往探視管理臺,問護士:“有沒有看到我早上帶來的另一個孩子?”
護士搖搖頭:“沒有人出去。”
和容:“那有什麽可疑的人來探望顧公子嗎?”
護士掃了一眼和容,眼神輕蔑地搖搖頭:“沒看見。”眼中分明寫着,你就是可疑的人。
和容懶得跟這種滿腦子勢利八卦的人計較一個眼神歧視,她冷下臉來,盡量不動怒,道:“你好好回憶一下,我帶來兩個孩子,剛才那個孩子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就在顧公子的病房門口,要是有可疑的人借探病來對顧公子行不利,你們就這樣随随便便放進去了,要負什麽責任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很輕松吧?”
一段話沒怎麽提自己孩子可能被綁走的事實,卻聽得護士一個激靈,立刻撥了內線找保衛處:“8樓有可疑來訪者,可能帶走了一個小孩兒,快叫幾個人來搜一搜,樓梯和電梯那邊都找人堵一下……哦,這樣啊,好……明白了。”
護士心急火燎的前半段話,不知因什麽急轉直下、偃旗息鼓了,最後露出一個窺見大八卦的表情,悻悻挂了電話,擡頭對和容解釋道:“不用擔心,查到了,你小孩兒确實被人帶走了,但沒事兒了,馬上就能給你送回來。”
和容凝着眉心:“怎麽回事兒?”
護士諱莫如深地笑笑:“這是顧書記家的家事,我們小老百姓怎麽好傳。你不是顧書記家的朋友嗎?我還以為你比我們清楚呢。”
和容還想問什麽,這時,八樓大廳另一邊走來一群眼熟的顧家人,其中有一個是昨天罵過和春沒教養的年輕人,他身邊就是和春。奇妙的是,此刻他們正有說有笑,年輕人看起來一點也不覺得和春沒教養了,兩人不知說到什麽,他還哈哈笑着攬過和春低聲耳語了一下,引得和春滿臉驚嘆表情。
和容一顆懸着的心頓時感受到養熊孩子的氣結,和春那沒心沒肺傻樂的樣子,真是看着就讓人冒火,她都懶得問前因後果了,如果可以,她想立刻抽他一頓。
曲景明也氣結。生平第一次有種鬧了烏龍的無奈感,心裏飛快地拟出新一期“三天不理和春計劃”,并打定主意從此時此刻開始實施。
“唉?嗨!姐,明明,你們怎麽出來了?”沒心沒肺的和春跑過來。
和容、曲景明:“……”
顧家的年輕人随後跟上,哥倆好似的一拍和春的腦袋:“他們當然是擔心你啊,我剛才看到你被我三叔拎着跑下來,都吓一跳,你自己不知道怕嗎?你看我三叔——誰不怕啊?你剛才被綁架了,知不知道?”
他回頭看了看幾個人中的一位,和容跟曲景明也順着他的視線望去。
只見那是一個瘦得可怖的人,說是皮包骨都擡舉他的皮了,要不是身上還挂着一套衣服,簡直就是一堆站立的骨架。該骨架由于太瘦,杵在幾個顧家人中間,幾乎被藏匿了。雖一身瘦骨,那片堪堪可稱為臉的部位卻刀劈斧削似的雕出了一個悚人的表情,主要體現在眼神上:一雙眼珠深陷皮骨,視線不投過來則已,一掃過來就是兩道仿佛來自地獄的寒光,陰骘而幽深。
縱使是淡定慣了的和容,看到他,也從心底裏毛骨悚然了一下,想到年輕人說和春是被這副骨架擄走的,她的氣結消了一半,伸手把和春撈了過來,嚴厲地問:“剛才怎麽回事,好好聽你說着話,就沒聲音了。”
“哎呀……”和春有點為難地嘆了一聲,掙了掙,從和容懷裏鑽出來,有點尴尬地交待,“沒什麽,就是這位顧三叔,他,他把我帶走了……不過,他不是壞人啊,他其實……”
“我來說我來說。”年輕人一副慣于發號施令的樣子,揮揮手,讓其他人先進病房去了,那位可怖的三叔跟他對視一眼,陰森森的氣場竟也沒抵住他的號令,跟在人群裏挪向病房去。
年輕人這才到和容身邊,和言安撫地解釋道:“那是我三叔,以前出過點事情,腦子不是很清楚,剛才他自己一個人先跑上來,大概又發瘋了,看到大春兒就把人帶走了……他是個死腦筋,行為看起來很危險,其實只知道把人帶到家人面前,和小姐你還不熟悉我們家的人,以後久了就明白了,不用擔心。”
說完,笑了笑。他大約覺得自己魅力過人,還騷包地撩了一下劉海。
和容:“……”
和春在旁邊附和:“對對對,顧三叔其實蠻可愛的,剛才跟我道歉了!”
“你少說話。”和容把他往後一推,推到曲景明身邊。
曲景明微妙地閃開了跟他的肢體接觸……和春本來還沒想着要跟曲景明解釋,一門心思只求先消了姐姐那寫在腦門上的氣。可曲景明這一閃實在太明顯,他神經再粗也意識到了,曲景明才是真生他氣的人。
可是,曲景明氣的啥呢?
他自己心懷鬼胎,腦袋裏一下子炸開了鍋,從眼前這件烏龍想到昨晚,又捋了捋今早曲景明的态度,越想越覺得今天的明明不是平時的明明,今天的明明格外冷淡,那雙他向來就又喜歡又害怕的眼睛一定看穿了自己龌龊的心……一時間,他感到一股被剝光了丢人群的羞恥。
好愁,好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