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渡河
“明明,明明。”
曲景明覺得有人在推他,他平時是個自己早睡早起的人,從來不需要別人喊,對這種睡覺的時候有人在耳邊喊的體驗,可以說是相當陌生,無端有種身體不由自己掌控的不安感。他不太高興地睜開眼睛,腦袋不知道為什麽有點沉,讓他視線不太明朗,只見到一雙眼睛、兩扇長睫毛,睫毛眨了眨,忽閃忽閃,還挺好看。
和春見他醒了,長舒一口氣:“醫生說你睡着了,我等了一個多小時都不見你有動靜,跟昏迷一樣,吓死我了。”
“要家屬都跟你似的,不相信醫生,那醫生還怎麽給人治病啊?”一個護士走過來,正好聽到和春的話,笑着接道。她來換吊針上的藥瓶,原本吊着的大藥瓶被換成一個二十分鐘能完事兒的小藥瓶。
和春笑嘻嘻地為自己剛才的話道了個歉,又問:“吊完這瓶可以走了嗎?”
護士:“可以走了,但還得你們老師或者家大人簽個字,你們家來人嗎?”
和春:“當然來啊,肯定來的。”
護士收拾好東西:“行,那你照顧照顧你弟弟,大人來了去外面那個臺子找我。”說完,護士就要走了,和春像個小大人似的把人送到門口,順口感謝了一頓,哄得護士笑容滿面的。
然後折回來,坐在床前:“現在感覺怎麽樣?你都不知道,醫生說你身上毛病可多了,什麽急性腸胃炎、睡眠長期不足……你為什麽會睡眠不足啊?你幾點睡覺?”
曲景明剛剛過了最初醒來那種不舒服的感覺,腦子還不是十分清醒,聽他說這段話的時候一直盯着他的眼睫毛,腦子裏浮現的也是他之前睫毛忽閃的樣子......本來挺有美感的,想多了突然就有點詭異驚悚,此刻異常敏感的神經甚至讓他打了個顫。
和春愣了一下:“你冷?”
曲景明收回視線,稍微換了個姿勢躺着:“不冷。”
和春:“那就好,唉,你為什麽會睡眠不足?是不是因為幫我做資料太費時間?”
曲景明持續走神,沒把他這話聽進耳朵裏,反問自己的:“現在幾點了?”
“你轉移話題!”和春瞪着他。
曲景明一臉茫然:“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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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茫然透出一股子情真意切,望過來的眼神清澈簡單,一點不像是裝的,和春被他這麽看着,把問題複述一下的勇氣都沒了,只得撇撇嘴角:“沒什麽,算了。現在快七點了,你餓不餓?”
曲景明搖搖頭:“我沒什麽事,你給家裏打電話了嗎?”
和春:“我沒打,顧尚維打給小顧哥哥了,小顧哥哥剛好和我姐在一起,他們估計正過來呢。”
曲景明“哦”了一聲,不知道在想什麽,擡眼看了一下藥水瓶,道:“那我再睡一下,好了你叫我。”
“哎,你……”
曲景明已經又調整了姿勢,一臉安然地閉上眼睛,和春的話湧到嗓子眼上,還是停住了。他想問問曲景明關于考試和升學的想法,或者安慰安慰他。可是曲景明連提也不提,這樣閉眼就睡,也不知道是真安然還是刻意避而不談……可無論是哪樣,他都不好硬聊這個話題了。
二十分鐘後,藥水吊完了,和春跑出去找剛才的護士,正好碰到從電梯出來的和容、顧劍鋒,便順當地把字簽了,再回病房領曲景明出院。
兩個孩子的行李還在學校裏,都已經收拾好了,按原計劃,顧尚維上學校接他們去玩的時候,就把行李放車上,玩完以後他們直接拎行李回彷城。現在這樣,去玩就算了,趕緊先送回家才是正經事。
和容跟顧劍鋒是從飯局上出來的,這會兒從醫院領完孩子,還得有一個人回飯局去。兩人在車前就這個問題争執了一會兒,顧劍鋒不想讓和容一個人回飯局,因為會被灌酒;和容認為客戶是自己的,當然要自己去招待到底。
顧劍鋒急了:“那就一起回去!”
和容也不是很淡定,兩手橫抱在胸前,聲調頗不平穩:“你總這樣黏着我有意思嗎?我得照顧你一輩子才算對得起你幫我這些年,對得起你的腿,是嗎?”
聞言,顧劍鋒愣住了。他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和春很曲景明,兩個孩子機靈得很,都沒跟他對視,他的尴尬撞上空氣,然後便綿軟無力悠悠散去。這樣倒是舒服些。他後退了一步,看着和容,張了幾次嘴,都沒把合适的話說出來,五味雜陳的心情在自己胸腔中翻滾,沖擊他的心意,沖擊他公子哥的脾性,也沖擊他某一部分尊嚴。
僵持的時間中,和容的面色沒有改變,她說出去的話便當做潑出去的水,談不上後悔,也不會想收回。她向來是這樣的倔脾氣,做壞了的事情她會認、會補救,但極少會去懊惱,于事無補的舉動和表現她都懶得展現。
顧劍鋒到底腳下退了一步,嘴上也只得跟着退了:“那你去吧。你最近太累了,注意點身體,完了早點回……回公寓,我送兩個孩子到彷城,今晚就不返彷州了。”
他的腿腳不比一般人,長期坐車開車都是負擔,去程一個多小時還差不多了,再趕回彷州,就有些超負荷了。面對此刻的和容,他不希望因為這種細節而給和容火上澆油。
和容沒有言語,把車鑰匙留給了他,轉頭囑咐和春:“好好照顧明明,家裏我讓你大媽煮小米粥了,回家讓明明喝一碗,別的事情,以後再說。”
說後一句的時候,目光落在了曲景明身上。曲景明自然知道她指什麽,點了點頭,一副任何東西南北風,他自寵辱不驚的樣子。
回彷城路上,顧劍鋒把車開得挺慢,高速路近半年大修過一次,如今平整得很,換了和容,一定會飙車速。其實就算是換了以前的顧劍鋒,也會飙的。他這樣一出生就是被人捧、被人寵的公子哥,當年能自己跑去小城市當小民警,整天處理一些街坊鄰裏的小紛争,已經是異類一般的存在了;後來又辭公職去經商,行事更數出挑了。
從骨子裏來說,他的靈魂是積極大膽的。今天這樣慢悠悠地走,就像換了一副性格。
他從後視鏡看了好幾次後座的男孩子,見曲景明枕着和春的腿睡着了,才扭過半邊臉來,說:“我想問你個問題。”
和春用腳趾頭想了一下,回道:“我姐吧……唉,我實在不知道她怎麽想的,她也沒什麽情史,我大媽以前想給她說人她都拒絕掉,你已經是跟她走得最近、最有可能的人了。”
顧劍鋒笑了笑:“這些我知道,我想問,你們也覺得我黏着她嗎?死皮賴臉那種。”
和春忙搖搖頭:“當然不啊,我們都希望她答應你。”
顧劍鋒從後視鏡跟他對視了一眼:“你姐姐是個謎,走得越近越不清楚她在想什麽,聽說你戀愛史挺豐富的,我們就把她當一個普通的、共同認識的女孩子,讨論一下,看看我到底該拿她怎麽辦,好不好?”
“啊?”和春一臉為難,低頭看了一眼曲景明,“其實吧,我也不是很懂女孩子,我姐這麽特殊的款式,我就更加搞不懂了。”
顧劍鋒:“那你說,我是不是應該放棄了?”
和春又一臉可惜:“你不喜歡她了嗎?”
顧劍鋒:“喜歡啊。但是喜歡的東西不一定能的得到,怎麽都得不到,那只能看着吧?你看,她都嫌我煩了……”他頓了頓,抿抿唇角,笑得有點自嘲,“其實她人真的很好,這幾年我也有點賴着她的意思,有時覺得,她身邊只有我,出去別人也以為我們是一對,她在彷州的時候也肯住我家裏,除了她親口承認,好像也就是那麽回事兒了。剛才,是她第一次嫌我黏人。”
“她應該一直都挺嫌我煩的,但從來不說。”說完,他嘆了口氣,輕輕的。
對他的話,和春一句話也沒法兒勸解。一方面,他覺得這是“大人的事”,像顧尚維過去提的那種撮合,也就是穿一下針引一下線、兩頭說話好的事兒,他可以試試,但真去給當事人正經建議,他就不好摻和了。另一方面,他不想說太多讓曲景明聽到,他一點都不确定躺在他腿上的人真睡着了。
車裏陷入沉默,顧劍鋒後來開了音樂,一路到彷城。
陳老太已經接到女兒電話交待,飯菜做好了,顧劍鋒留宿的卧室也早收拾出來了。曲景明已經沒什麽問題,飯後,陳老太問了幾句,又打了碗很稀的小米粥給他讓他睡前喝,就打發和春照顧了,自己跟顧劍鋒在樓下說話,這一老一少倒是很有話講,相處起來其樂融融的。
和春跟在曲景明身邊,親眼看着他把小米粥喝下去,才像完成任務一樣安心。今天本來應該是輕松的一天,結果卻從考完試緊張到現在,這下放松了,時間又還早,他就有點無所事事起來,在曲景明房間溜達了兩圈。
“要不,打一會兒游戲?你今天睡了這麽久,應該不困了吧?”他站在電腦前,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鼠标。
曲景明輕瞟他一眼:“你想跟我說什麽?”
嘿嘿。和春一笑:“瞞不住你,我就是有點擔心你。葉婉瑩跟我說,你開考沒多久就被老師送醫院了,你寫題了嗎?”
曲景明:“寫了一些。”
和春聽了,松一口氣,啧啧嘴,道:“那就不算真的缺考了。”
曲景明:“嗯,不算,就是沒拿幾分。”
和春丢下鼠标走過去,在曲景明身邊坐下,說:“不要擔心,頂多就是上實驗,我陪你啊!”
曲景明雙唇輕抿,看着他,眼神開啓不容易看懂的深沉模式。這模式很有殺傷力,兩秒不到,和春就承受不起了,灰溜溜地轉移了視線,小聲嘟囔着“反正在哪裏都是讀書,我也不适合二中……還不一定考得上”,也不知道是說給曲景明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謝謝你。”
嘟囔得正投入,耳朵裏突然塞入這麽一句話,和春驀地停下,重新注視曲景明,讪讪地說:“幹嘛謝啊,有什麽好謝的,沒有你,我早就是不讀書那種了。”
“沒什麽。”曲景明淡淡地說,“謝你總是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