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9)短暫的會面(上)
克魯無法分辨見到傑蘭特的那一刻自己到底是什麽心情。
他很想見他,在無法與其接觸的這三個月裏,每一天傑蘭特都會在他腦子裏走好幾遍。來來回回地走,怎麽趕也趕不開。
克魯的心中充滿了愧疚和思念,為自己的無能為力痛苦不已,為孤立無援而憤恨交加。
但更多的,是排山倒海的迷茫。
他感覺這半年來好似一覺睡過去,醒來便什麽都不一樣了。
他不知道每一天是怎麽度過的,好似前一秒傑蘭特才從小布包裏掏出那個破破爛爛的神秘小盒子,下一秒他便和對方隔着堅硬冰冷的鐵栅欄。
克魯的眼淚流個不停,可讓他震驚的不僅僅是傑蘭特的形容枯槁、面容憔悴,更讓他心頭鈍痛的是從同伴雙眼中傳遞出的那一份淡漠。
克魯用人類的雙手握着兩根欄杆,觸手則透過縫隙鑽進欄杆裏。他想碰一碰傑蘭特,但傑蘭特卻沒有靠近他。
管制所的探視房間很小,只有十個平方,還被鐵栅欄一分兩半。克魯的哭聲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而傑蘭特面無表情。
等到克魯哭完了最猛的一波并開始啜泣抽噎後,傑蘭特才向前邁了幾步。
他的腳上還拴着阻止他變出原型的鐐铐,每走一下,刺耳的響聲都在提醒傑蘭特這一刻有多屈辱。
“你現在是他的輔助了?”傑蘭特問道,問這話時,他沒有看克魯的眼睛。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事很難面對。他是明知故問,但這話從旁人嘴裏說出來與從克魯嘴裏說出來不一樣。
克魯抹了抹眼淚,捏着鐵欄杆不說話。
傑蘭特笑了一下,雙手不知道放在哪。平日裏他習慣捏着挎包,可現在他只穿着一件仿佛麻袋剪了個口的囚衣。不知道那個裝着彩虹水的小瓶子現在在哪,但大概他是永遠沒法把它送給克魯了。
當他知道克魯不會回應後,又淺淺地抽了一口氣,再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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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還是沒有回答。他不知道對方問的到底是為什麽要做高文的輔助,還是為什麽要出賣魔杖的信息。可是無論是哪一項,似乎決定權都不在他。他仿佛被一波海浪推着走,明明看到了海岸,卻波濤越卷越遠。
傑蘭特回頭看了一眼,門邊站着兩個海龜獄卒。他們神色肅穆,一動不動,但他們必然在監視着傑蘭特的一舉一動,甚至默默地記下傑蘭特說的每一個字。
而傑蘭特明白,裴迪恨海蛇家。
這個信息也是傑蘭特才知道的,就在今天早上,他被獄警從監獄帶出來轉移之前,他和裴迪見了一面。
他懇求裴迪幫他找到自己的姐姐,他說——“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婕德說,我真的什麽都沒有做,我需要婕德的幫助。”
當他幾乎帶着哭腔說出這句央求時,他甚至忘了這一天是他的生日。他十五歲了,可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而言,他無助到了極限。
三個月的單獨///監///禁///讓他瘋狂,晚上他總能聽到走廊裏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響。
海蛇是能釋放出讓人類産生幻覺的激素的,可那一刻傑蘭特卻覺得,激素傷害了自己,讓自己的大腦和意識一片混亂。
他從未像今早一樣,那麽渴望見到家人。
但很可惜,他的請願未能達成。
裴迪冷冷地望着他,然後說了一句讓他想不明白的話——“我多麽希望你是無辜的,但想想你的父親巴羅吧,想想他所作的一切,他又如何能生出一個清白的兒子。”
巴羅做了什麽,傑蘭特不知道。那些怪物和解藥意味着什麽,他也不知道。戴比和父親究竟因何而死,他也是才剛剛從別人的口中略知一二。
他是無辜的,他還是個孩子。可他還活着,所以當無法追究死者罪責的時候,他得替死去的罪人承擔責罰。
原來死亡真的是一種解脫。
克魯不哭了,他的眼睛腫腫的,悲戚地望着傑蘭特。觸手依然伸進栅欄內,只是現在他不試着卷住傑蘭特的腳踝或手腕了,而是軟踏踏地耷拉在地上。
“我……我沒有背叛你,”克魯嗫喏着說,“我……我很想你,我很、我很害怕……”
說完這話,剛止住的眼淚又唰地流了下來。
傑蘭特看了難受,把臉別過了一邊。
“以後別說這話了,”傑蘭特後退了一點,避免踩到地上的觸手,“你已經成了海怪的輔助,再說這些……他們又得以為是我故意蠱惑你了。”
“你沒有蠱惑我,我、我真的很想你,我……我等你出來,然後我可以和高文說我們之前約定過,我——”
“你真的只長了觸手,沒長腦子。”傑蘭特粗暴地打斷了他,繼而擡起頭,定定地和克魯對視了一會。
然後幹脆地轉過身子,在探視時間結束之前,自行中斷了這次短暫的會面。
或許克魯現在并不明白輔助究竟意味着什麽,但傑蘭特相信在他真正被放出來之前,三年的時間足夠讓克魯了解透徹。
傑蘭特以為活在外面的人是自由的,因為他曾經也很自由。可他卻不知道,克魯終究和他不同,活在外面的小章魚并不能比他過得更好。
而克魯能做的和被迫做的一切,也只是在為活下去而努力罷了。
高文把克魯送回家的時候,薩魯依然笑臉迎人。好像什麽事情都沒發生一樣,讓高文也不知如何把話挑明。
克魯不願意回去,一直可憐兮兮地望着高文。雷爾只好替高文向薩魯囑咐了幾句,大致是什麽克魯沒惹麻煩,只是情緒不好所以跑來,讓家裏人多關照克魯的情緒變化之類的,這些話對改善克魯的處境沒什麽屁用,但又不得不說。
薩魯一個勁地應着,還非常關切地摸了摸克魯的腦袋。
可當高文和雷爾消失在目之所及的道路盡頭後,薩魯把大門一關,立即拉下了臉。
“你覺得自己很聰明,是嗎?”薩魯冷哼,垂眼睥睨着克魯,“你現在可學會告密了?你覺着找到靠山了?呵……蠢東西。”
克魯沒敢擡頭,此刻他只想鑽進自己的房間裏。他害怕哥哥也害怕姐姐,他不喜歡高文把他送回來,那感覺像被抛棄了一樣難受。
但他沒能順利地走進卧房,因為艾琳娜在房門前攔住了他,揚手就給了他一耳光。
指環有尖銳的紋路,立即在克魯的臉上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惡心的玩意!你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艾琳娜氣得額頭青筋暴起,說着揚手又要給他第二個耳光。
可她的手卻被薩魯捏住了,“你不怕他再去告狀?帶着臉上的劃痕給海怪看,你就再沒機會了!”
艾琳娜氣不打一處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美麗的面容也因憤怒而變得猙獰,克魯覺得這樣的人似乎和他死去的戴比姐姐有一絲的相似。
不過戴比沒有打過他,戴比不屑于和他接觸。
這一巴掌相比之前在候審室遭遇的一切,實際上并不算特別疼。比起海鱷兄弟給克魯帶來的傷害,也确實不值一提。可它卻讓克魯産生了一種異樣的情緒,那種情緒之前從來沒有釋放過,而在這一刻它仿佛被喚醒了一般,從心中的火山口冒出了絲絲熱氣和屢屢煙霧。
那就是恨。
是的,這對克魯來說是十分陌生的感覺。
他從來沒有恨過一個人,也常常不懂該如何表達憤怒。被打了,被罵了,被欺負了,被羞辱了,他更多地感到的是一種慚愧,為自己的醜陋和無能深深地自責。
但或許是高文的鼓勵,或許是傑蘭特的冷漠,或許是雷爾不輕不重的冷嘲熱諷,或許是被最親的朋友誤解,又被陌生的人拯救,也或許是不善撒謊的他第一次從撒謊中看到了希望的光芒——他說不清楚究竟是什麽,那一系列複雜的情緒在他的胸口醞釀發酵,最終,他總算察覺出了這一種讓人顫抖的力量。
沒錯,恨所帶來的力量讓他微微發抖。
他不懂得怎麽抗拒,可他卻覺得渾身上下都在打顫。只是這一份顫抖與往日不同,沒有讓他往角落裏縮、往黑暗處鑽,而是讓他站定了兩秒,然後擡起腦袋,望着怒不可遏的艾琳娜。
“殺了我,”克魯說,說話時他的聲線都在發抖,但他還是說了。那些字眼從他的牙縫中擠出來,每一個字都在消耗他大量的精力——“如果你那麽恨我,那就想辦法殺了我……殺了我!”
不僅是艾琳娜,連薩魯聽到這句話也怔住了。
克魯怕死,膽小如鼠,這似乎是奧///特///普///斯家公認的事實。
但縱然大家都覺着克魯遲早得死,盼着這沒用的同胞死,可誰也沒有膽量真要了他的命。
他們可以極盡所能地排擠他、傷害他,但就是不能殺死他。
不要說是家族內部的屠戮,即便克魯與他們沒有血緣關系,謀殺海民同胞也是要被分食的重罪。
克魯知道他們不敢嗎?或許知道,所以他才敢說出這麽不自量力的話。
他沒有死亡的覺悟,他當下也很怕死,他甚至還恐懼着狂怒的姐姐和壓抑着憤怒的兄長,他的觸手都在打顫,讓他連直起腰板都很艱難。
但随着恨意一同堅定的還有另外的信仰——那就是眼前的兩人實際上比他更怕死。
因為他們值得牽挂和需要追求的東西,比這不起眼的克魯多太多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