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40)收網的漁民(下)

正如高文想的那樣,裴迪不可能沒有發現鳴雷咒使用的跡象。

那閃電從天空劈下,幾乎把半個天際照亮。

他迅速集結了兩隊的守衛跟着他往海蛇家去——其實之前他也有過懷疑,海蛇家無論是長老還是分家的态度都表現得太過異常。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接受海蛇血親的質疑和盤問,但他所等待的情況卻遲遲不來。

他知道海蛇家一定還有其他的仇人,或者還有其他之前虎視眈眈的勢力已經插了一腳,意外地幫他化解了那應該由他來承擔的責問。

只是自從巴羅自殺之後,幾年來各種各樣的問題接踵而至從未間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使得他一直沒有時間真正着手展開調查。

現在倒好,他沒有插手,年輕氣盛的高文卻攪進了是非之中。

他看到那些畜生對高文的進攻,只是他不打算現在就出去營救。他也想看看高文的極限在哪裏,想看看這個意氣風發的小年輕以及海怪家的明天,到底值不值得海龜家的支持。

他一直靜靜地觀戰,只要保證高文不會喪命便萬事大吉。

裴迪把克魯和加雷斯控制了起來,并讓侍衛先把他們拖到後方。現在空地上的人一個都走不了,只要活下來,就必須接受審判。

所以即便特裏斯坦搞定了三頭畜生,他也沒有逃過裴迪的抓捕。

他費盡全力在樹杈之間跳來跳去,利用垂吊下來的藤蔓落下再蕩起,引誘着畜生朝他撲來,再瞅準時機把匕首紮進畜生的脊背。

第一頭畜生中招時朝他哀嚎了一聲,後頸處被紮出的傷口噴出汩汩鮮血。它抽搐着倒在地上,不一會就變回了人形。

特裏斯坦看到時皺了皺眉,心裏也說不出是什麽滋味。這或許是它被抓捕以來第一次變回人形,而它短暫的、混亂的生命旅程也将在此刻終止。

他想起加雷斯為了這些東西不顧一切地回返,不害怕把自己置于險境,甚至不惜與特裏斯坦決裂,或許加雷斯的眼睛是可以看到它們的原型的——所以他才能動了恻隐,而特裏斯坦則不能。

不過特裏斯坦沒有放任這種感情,無論死去的到底是畜生還是人都無所謂,因為它們正在進攻他——倘若他不先下手為強,死掉的就是自己。

他或許有點混賬,但他只是在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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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兩頭畜生見着同伴死了,更加憤怒與狂亂,這也導致它們的進攻更加沒有章法。

特裏斯坦跳到一個低矮的枝丫上,岔開雙腿穩穩地勾住枝杈,他甚至沒有再吊在藤蔓上引誘獵物,另一頭畜生就發狂地一躍而上。

特裏斯坦瞅準它的脖子,左手一勾把它往自己的方向帶了幾寸,右手的匕首便狠狠地戳進它的喉管。

然後特裏斯坦立即松開雙手,任由慣性讓畜生掉回草地。

它落下的地方是第三頭畜生所在的位置,第三頭畜生往旁邊一躲,特裏斯坦便也跟着跳下。

在最後一頭畜生重新鎖定特裏斯坦之前,後者瘋了一樣迅速地用匕首紮刺着它的胸腹。一刀接着一刀,一刻也不敢停。直到那血液又一次流到特裏斯坦的手背,再因他的動作甩開。

血花四濺。

那血液粘稠,溫暖。

特裏斯坦第一次殺人的時候就是這樣,那麽多年了,還是有一些東西不會改變。

畜生終于都倒下了,而特裏斯坦不允許自己再去看第三個人的臉。他不願意記住它們的容貌和慘狀,如果他能活着有未來,他寧可今天發生的一切只是噩夢一場。

他往森林深處快步地走,到處尋找着加雷斯和小章魚的身影。他沒有心情也沒有義務去幫助晴天或者那個海民,他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陸巫的同胞,他的心很小,被一件事填滿了,就容不下第二件了。

可惜,在他看到加雷斯的一刻,有人從後面突然套住了他的脖頸。他的膝蓋被人用力地踹了一下,撲通一聲,跪在松軟的草地上。

他找到加雷斯了。

但加雷斯和他一樣,都被捕了。

或許也正是因為兩個獵人的落網,裴迪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于是在高文滿頭大汗,一次又一次幻化出更微弱的火苗時,帶着手下從林子裏鑽了出來。

他們迅速地圍住了所有人,其中兩名士兵從包圍圈走出,朝着圍住高文的畜生甩出鐵鏈。鐵鏈的一頭拴着巨石,其方向被士兵用術法精準地控制。

石頭猛地砸中畜生的腦袋,畜生歪斜幾步,卻發現腿腳被牢牢地粘在地面——裴迪盯着畜生腿腳與土地相連的位置,讓根須一樣的東西從地底下鑽出來,死死地抓住了它們的腳踝。

而石錘再次揚起落下,四名畜生便徹底被擊倒在地。

只聽幾聲悶響,它們的口鼻便流出了鮮血,有的立即斃命,而有的還在抽搐掙紮。

高文則虛弱得兩腿發軟,不自覺地向後靠去。

直到又有兩名侍衛穩穩地握住了他的胳膊,才不至于讓他因過分透支而昏厥倒地。

冰霜咒的過度使用讓高文周身發僵,腦袋如火燒,四肢卻冰涼得感覺不到。

他的頭和眼睛劇痛無比,此刻他只想被送到海岸邊,那他将放空自己,不管不顧,一股腦地紮進海裏。

高文的得救,并不意味着戰鬥的結束。戰鬥沒有結束,只是與海民無關了。而巫師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發現了把自己堵得水洩不通的海龜士兵,也看到了不遠處得意地望着他的侍衛首領。

他明白無論是自己勝利還是晴天勝利,他們都逃不過要被絞殺殲滅的命運。

眼看着晴天和一群畜生糾纏了半天,卻只是被咬掉了其中一條腿,而畜生群中卻有三四頭畜生失去了戰鬥力——他意識到他根本贏不了晴天了。

于是他心一橫,做出了一件大部分主人都不會做的事情——他用術法點亮了自己的紋身。

這是主人和畜生之間最具力量的命令,也是一道死令。它意味着解開畜生的鏈條,讓畜生戰鬥到死——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在傻子和其他畜生的掩護下逃走,也才有以後再報仇的可能。

是的,他做好了犧牲掉身邊所有人的準備。可是他并不準備犧牲自己。

因為犧牲是需要愛的,而他的愛早在二十年前被一把火燒盡。

他和特裏斯坦不同,他照顧傻子的目的不是出于愛,恰恰相反,是出于時時刻刻如鋼針一般紮着他心髒的仇恨。

傻子先前只是伺機行動,借着其他畜生進攻的空當上前咬一口或撓一爪子,但并沒有完全參與戰鬥。此刻他胸口的烙印亮了,他所有受控的基因就全被點燃了,他将不能再等待或逃走,而只能拼死一戰。

在他奔跑起來之前,他回頭看了主人一眼,那眼神滿是迷茫與不舍。

他的腦子很簡單,他不知道等待他的命運是什麽。可是莫名地,他覺得主人要離開他了。

而且這一次分開,似乎會成為永別。

可是主人沒有看他,巫師迅速地打轉方向,朝侍衛的包圍圈沖去。

他的咒光在手中亮起,左右閃躲着鐵鏈朝自己襲來的同時,毫不猶豫地将用綠色的咒術手掌朝侍衛拍去。

他爆發出體內最歇斯底裏的力量,侍衛也确實被他左右拍散。于是他連頭也沒有回,一股腦地從被沖散的包圍破口中逃出去。

晴天看到了巫師逃走,也發了狂。她不再以不傷害同胞為目的地用蛛絲噴射了,她腳邊的咒術光猛地一亮,那些咬住她蜘蛛腿的畜生便像中毒一般,從嘴邊開始發黑潰爛。

這是她丈夫教她的毒咒,只是她一直不忍心對其他畜生使用。她知道它們都是可憐的人,和她一樣可憐,比她還要可憐。

可現在來不及了,她的獵物就要跑了,所以她一刻也不能等,即便把在場的人都殺光,她也一定要那巫師為丈夫的死付出代價。

她張大了嘴,露出尖利可怖的獠牙。抖落粘在自己身上的畜生後,快速地朝巫師的方向追去。

不過,當然了,她沒有成功,因為傻子攔住了她。

傻子毫不猶豫地撲向她,在碰到她的一刻被她甩開。然後再撲去,再甩開。她挪動一步,就被傻子拖回來一步。

她也試着用毒咒擊退傻子,可是傻子的行動比普通畜生靈敏太多。往往腳邊的咒光還沒跟上,他就靈活地松口,再繞着她跑到另一個方向,重新對她發起猛攻。

晴天看到了傻子身上亮起的咒印,也明白是怎麽回事了。她不可能把傻子甩掉了,只有可能徹底地殺死他。否則只要他有一口氣,那燙在靈魂上的烙印也會讓他咬緊牙關拽住敵人,直到被剁成肉泥。

所以晴天把傻子撞到了樹上,再撞到地面。她咬着傻子,一路拖一路左右甩動。所以她用蜘蛛腿踩進了傻子的大腿腿肚,傻子哀嚎一聲,卻反口又朝她啃咬。所以她讓剩餘的七條腿都包裹上毒咒,只要傻子有半點疏忽,她便狠狠地燙在他的胳膊,燙在他的小腹。

傻子到底還是實力有限,他沒有辦法和腦子靈活并知曉戰術的真正的人類相比。

他的大腿被紮穿了,他的皮肉被磨爛了,他的小腹和胳膊全都發青發紫,肉和骨頭因中毒而從內部開始壞死。

可是他的烙印還是亮着的,所以他還得再一次撲上去。

他看到主人離開的背影,那似乎就是他戰鬥的原因和動力。

他的軀殼是那麽殘破,可是他的忠誠是那麽純淨。他一輩子都沒有機會去想,為什麽他會為某一個人鞠躬盡瘁地賣命。但或許這也是幸運的,因為不知道,就不會痛苦。

只是,還有一點小小的疑惑在他的心裏打轉。

他是不是做錯了什麽,是不是惹主人不高興了,是不是沒有幫上忙很沒用,讓主人不要他了,是不是主人有了其他的畜生,所以他被淘汰了……

他的肉體撕咬着,拼死戰鬥。可他的大腦卻還在努力地、徒勞地思索着,試着找到他被抛棄的答案。

可是很可惜,當他的胸口徹底地被蛛牙紮穿時,他也沒有想明白。

咒光在獠牙旁亮起,再從自己的胸口拔出。他嗚咽了一聲,眼前的景象有一點點模糊。

他已經看不到主人的身影了。

所以,他低頭看了看自己。

獠牙紮穿的位置,正是他燙着烙印的地方。現在那裏已經沒有漂亮的沙豹家徽了,只有一個鮮血淋漓的洞口。

傻子雙膝一軟,徹底地倒在了地上。好像松了一口氣,好像完成任務般輕松舒暢。

現在他可以看到天空了,他才發現今天的星星很多也很亮。

那夜空,與很多年前他和主人去風嘯谷玩的那些晚上一模一樣。

巫師聽到了傻子的哀嚎,也聽到了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響。但他不敢停歇,也不敢深想。二十年前他也是努力地保持鎮靜并清空情緒才活了下來,現在也不例外。

他沖出了包圍圈,沖出的片刻還被侍衛用不知道什麽兵器勾了一下胳膊。他的鮮血一路灑在地上,胸口的紋身也因咒光作用而燃燒着。

可是他不能停,他拼了命地在林子裏穿梭。

傷都是小的,只要命還在。痛都是暫時的,只要日子還能往後走。

他還有希望,這一次失敗了不要緊,他還有下一次。在為下一次報仇而積蓄力量的時間裏,他還可以與其他人結盟。

人的交集就是這樣,一天一天越綁越深,誰知道他往後會不會找到比傻子更好用的士卒。

樹枝勾破了他的袍子,藤蔓抽打着他的面龐。他因缺氧而大口地抽吸着,喉嚨和鼻腔都幹澀難忍。他的雙腿也像灌了鉛一樣疲倦,到最後他幾乎是跌跌撞撞前行。

他要看到海岸——是的,他要回到他登陸的地方。

他記得那個老龍蝦有一艘船,他必須馬上乘坐這艘船離開。身體裏還有一點點的精力,他可以用它加快船只在海上疾行。

而當他越過疆界,找到随便一艘人類的船只,他就得救了。

他會得救的,就像二十年前那樣。

可是正當他朝着生還的希望前行,差一點就摸到勝利的曙光時,突然一陣鐵鏈摩擦的聲音傳來,緊接着他的腳踝一痛,整個人撲倒在地。

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來者,就被至少兩個人踩住了後背。然後雙手向後一擰,鐵鏈便把他捆了個嚴實。

“我哥說得還真沒錯……真有人能跑出第一層包圍圈。”

一個年輕的聲音靠近了他,揪着他的頭發把他的臉擡起,看了一眼後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啊……原來陸巫長這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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