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南滿商會的花廳裏,安野秀一給沈熙覺倒了一杯熱茶。
沈熙覺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不為別的,就只是想讓安野幫忙,向關東軍司令部求一個人情。
“我不過是個商人,沈先生會不會太擡舉我了。”
“南滿鐵路上來來往往的,可都是軍列。”
安野秀一稍稍蹙眉,轉而卻又雲淡風輕的笑了,重新細細打量起沈熙覺來。
在中國經商也有些年頭了,見過不少中國商人,唯利是圖的有,高風亮節的有,精明老練的也有,可眼前的沈熙覺卻哪一種都不是。他雙眼澄明,看似誠意十足的來求助,卻不輸半點陣勢,到好像早有準備。
“不知,那位被扣的顧參謀長,和沈先生是何關系?”
“朋友。”
安野秀一付之一笑,道了聲,“喝茶。”
在約見沈熙覺之前,他已經打聽過整件事。被關東軍司令部扣拿的顧廷聿,隸屬于國民政府陸軍部77師,其實到也不是什麽大罪,只是在奉天北大營負隅頑抗,是被他們自己人繳了槍,扣進關東軍司令部的,就算國民政府陸軍部向關東軍司令部要人,也要他們東北軍和陸軍把事兒捋順了之後再說。
沈熙覺請了東印度公司的萊特牽線,找到了他這裏,安野秀一可不傻,就只朋友兩個字就想把人要回去,只怕份量不夠。
“沈先生,你們中國人很重情義,我很敬佩。不過,這畢竟是軍方的事,我實在很難幫得上忙。”
沈熙覺早已預料到會如此,無論南滿商會和關東軍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關系,就看這個安野秀一的腔調和态度,就确定沒有找錯人。
“安野先生。我們中國人講禮尚往來,我既然來向您求助,自然不會空手來。”說着,沈熙覺從公事包裏取出了一份文件,遞給了安野秀一。
安野秀一接過來,臉上閃過一絲狐疑,不動聲色的看了起來,卻只是一眼之下,他不由的眨大了雙眼,猛的擡眼向沈熙覺确認。
沈熙覺淺淺一笑,也道了聲,“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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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文件,安野秀一的手就沒有離開過那個文件袋,這份文件對安野秀一,對南滿商會都是千金難求的東西。
安野秀一不由的開始對沈熙覺刮目相看,雖然已經想到他不會空手而來,可是卻沒想到他居然拿出這個當籌碼,實在是不得不佩服他的精明和深藏不露。
沈熙覺交給安野秀一的是一份路權書。
南滿鐵路早前是俄國人的鐵路,後來被日本人占了,由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經營,一路延建直達朝鮮半島,年初南滿商會和美國中貿公司因為撫順沙松嶺的路權一事僵持不下,導至南滿鐵路延建遇阻至今。
安野秀一做夢也想不到,沈熙覺居然拿到了沙松嶺的路權書,雖然不知道他用了什麽法子,但就沖着自己花了大半年的時間,也沒能從美國人那裏取得這張路權書來看,沈熙覺絕對不可小觑。
安野秀一雖然十分看重沙松嶺的路權,但他也不是一個容易對付的人,收了禮救人和送人情救人,那可是兩回事,更何況這個人情是給沈熙覺這樣的人。
“這份路權書對南滿商會來說,确實是一份厚禮。可是關東軍司令部,未必受用。”安野秀一說到這裏,笑了笑,注視着沈熙覺再次問道:“我再向沈先生确認一下,那位顧參謀長和沈先生是何關系?”
沈熙覺心中已經有數了,安野秀一一再向他尋問和顧廷聿的關系,用意已經很明顯,他是要确定在這件事情上顧廷聿的份量是重過路權書的,他是既要拿到路權書,還要賣這個人情。
貪得無厭。沈熙覺心中暗嗔。
“實不相瞞,顧參謀長是我妹妹的未婚夫。”
本來只是一句應付的話,沒想到卻成了所有事情的禍端。
“原來如此。”安野秀一露出了狡猾笑容。“容我多問一句,不知道什麽時成完婚?”
沈熙覺心中咯噔一下,雖然臉上還帶着微笑,可是腦中已經有些許不祥的預感,便借故緩口道:“因我父親去逝,舍妹有大孝在身,三年之內不便婚嫁。而今顧參謀長的母親又剛剛過逝,所以婚事恐怕要緩上一年半載才行。”
安野秀一絕對不是一個容易應付的人,沈熙覺可以确定,也不肯定這樣的理由能不能搪塞過去。
眼下形勢多變,顧廷聿在關東軍司令部的監牢裏多關一天,就多一份危險,誰又能保證他能活着出來。許朋韬遠在天津,層層上報,至今也沒有回信。沈熙覺就算有再大的膽量,也不敢用他的命去賭,只要能把他救出來,他什麽都豁得出去。
“沈先生的誠意,我收下了。”安野秀一拍了拍那份路權書,笑道:“我會盡我所能幫助沈先生,請沈先生先回去,等我的消息。”
沈熙覺點了點頭,不急不緩,一個模棱兩可的答複,其實也想到會是如此,但是沙松嶺的路權放在那兒,不會一點兒分量都沒有。
“那我就先告辭了。兩日後,我再來拜訪。”
兩日。沈熙覺給安野秀一定了日子,萬事都得有個交代,幫或不幫,拖着可不成。
安野秀一笑着把沈熙覺送出了會客室。
兩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磨着心,沈熙覺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安野秀一不肯援手,那份沙松嶺路權書就當是送他的帛金。而救顧廷聿的法子他會另想,南滿商會這條路不通,那就只能直接尋關東軍司令部了,當然,如果那麽做,沈家勢必就沒法清清白白的做人了。
兩天後,還是南滿商會的那間會客室,不同于前的是,這次靜靜等候的人是安野秀一。
窗外秋葉金黃,窗內兩個俊朗的男人相對而坐,一室茶香。
“沈先生。我已經請求過關東軍司令部的岡田大佐,他同意可以釋放顧先生。”
沈熙覺不動聲色的放下了心中的大石,淡淡的謝了一句。
“不過。”安野秀一狡猾的笑着,話風一轉,繼續說道:“沈先生,你也知道。奉天北大營一戰,雙方各有死傷。岡田大佐的意思是,他可以放沈先生的妹夫顧先生,但不能放槍殺關東軍的顧參謀長。”
放,只能放沈家的姑爺。
不放,死的就是負隅頑抗的戰俘。
沈熙覺約是明白了,安野秀一根本是在逼迫沈熙覺就範,可是理由卻牽強的可笑。
“顧廷聿就是舍妹的未婚夫,就是沈家的姑爺。”
“我當然相信。”安野秀一誠然的點了點頭,“但是,岡田大佐要的是萬無一失。”
沈熙覺壓了壓心中的怒氣,緩聲問道:“那您要我們怎麽證明?”
安野秀一笑了起來,“簡單。據我所知奉天有顧先生的舊宅,不如就在這裏完婚吧。我也好拿着顧先生和沈小姐的結婚證,向岡田大佐請批通行證,到時顧先生也就能平安的随您回天津了。”
沈熙覺終于看清了安野秀一,他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他每一步的算計都設着埋伏,讓人不進則死,進則無返。
“沈先生,不用着急,您可以慢慢考慮。”
聽來是一句緩和的勸慰,卻是一句催促和逼迫,關在監獄裏的顧廷聿還能等多久。
送走了沈熙覺之後,一個軍人從裏間走了出來,安野秀一對他微微一笑,請他入座,為他另倒了一杯茶。
岡田律端坐在桌前,饒有興趣等待着安野秀一的解釋。
“無論何時,經濟都是一個國家的命脈。我們大日本帝國要占領中國,絕對不僅僅是要占領他們的土地,貧瘠的國家再遼闊也沒有價值。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強大的帝國,需要的是強大的經濟來支持我們的軍隊,支持我們完成大東亞共榮的鴻源。掌握經濟的絕對不那些平民百姓,也不是那些成天彼此算計的政客,而是資本家,像沈家這樣的資本家。”
安野秀一神情沉着,眼鏡後的眸子裏滿是盤算和計謀,如沈熙覺所料,他并不是一個簡單的商人。
“安野大佐,梅津将軍果然對您很了解。他說過,您會是建立大東亞共榮的重要基柱。”
岡田的誇贊,安野秀一也僅僅是淡然的一笑,他是學經濟的,務實是他的原則,過份的誇贊并沒有實質的意義。
“您是戰場上軍人,您應該很清楚,對一個軍人施恩,他并不會在戰場上對我們有任何幫助。我必須要讓沈家來接受這個人情,這樣一來,我們才能确保,将來他會成為我們經濟上的助力,而不是阻力。”
安野秀一遠比他人所見的城府更深,而被他另眼相看的沈熙覺,卻還不知自己已經被一條毒蛇盯上了。
長長的走廊,陰冷濕寒,耳邊時不時響起的鐐铐聲撞擊着心底,比起和安野秀一的虛與委蛇,沈熙覺更擔心的是怎麽說服顧廷聿。
牢門被推了開來,濃重的黴味從裏湧出來,冰冷而潮濕的牢房裏沒有半點陽光,只有一盞微亮的燈,顧廷聿擡手擋了擋門外忽然透進來的亮光,待牢門再次關上,他才看清來的人是沈熙覺。
顧廷聿比半個月前憔悴了許多,瘦了很多,頭發長了,胡子拉碴,更別提身上的衣服又髒又皺,他見沈熙覺來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用手抹了抹臉,腼腆的笑了。
絕對不能讓他再留在這裏。沈熙覺此刻心中只有這麽一個念頭,堅決無比。
“聽我說。”沈熙覺先開了口,若不先開口他怕自己就會心軟了。“事兒了結了。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顧廷聿不蠢也不傻,這兒是關東軍司令部,不是天津,國民政府的陸軍參謀長算個屁,連自己家的東北軍都不買他的賬,更何況是日本人。
“你答應他們什麽了?”
沈熙覺不知該把自己的眼神放在哪裏,游移了一會兒,笑了起來,“你不老我說我有錢麽,這不就是花錢了事了麽。走吧,這裏味兒怪難聞的。”
說着,沈熙覺拉着他便要走,顧廷聿卻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兩就這麽僵在那兒。
“你答應他們什麽了?告訴我。”
顧廷聿不依不饒,這事他不問個清楚是不會罷休的,他得知道沈熙覺向日本人許諾了什麽,他才能确定走或不走,走了之後沈熙覺得為此付出什麽代價。
“告訴我。”
“也沒什麽。”沈熙覺寬了寬心,遲早都要說的,說開了也好。“算是給了沈家面子。…放了沈家姑爺。”
顧廷聿的眉頭揪在了一起,疑惑的看着沈熙覺,質問道:“為什麽給沈家面子?你和日本人做了什麽交易?我怎麽就成了沈家姑爺?”
“我們出去再說。好嗎?”沈熙覺不想在這牢裏和他争執,這裏太冷了,而顧廷聿只一件單衣,已經在這裏關了半個多月。
“你不把話說清楚,我不會走。”
“我使了錢,送了人情,求了人。只有一個條件,從這兒放出去的必須是沈家的姑爺。”沈熙覺只要是認定的事,他就能狠得下心去做,不遲疑,不啰嗦。“從今兒起,你是你,我是我。之前的事,都忘掉。忘不掉也爛在心裏。”
“我如果不答應呢? ”顧廷聿冷冷的問道。
“那你就是要逼死我。”沈熙覺眼神絕決。
顧廷聿心頭如遭重擊,那些柔軟的時光明明還在眼前,一轉眼就成了生死離別的抉擇。
“你是一個師的參謀長,和一個男人糾纏不清,你讓別人怎麽看你?那些不可能的事,想了也是白想,何苦騙自己?”沈熙覺如實說着他們倆個都曾經不敢去考慮的事。最終只能是一句凄然了結,“……就當是喝醉了。荒唐了。”
“我不在乎。別人說什麽,怎麽看,我不在乎。就算讓我脫了這身軍裝,我也無所謂。 ”
顧廷聿在做垂死的掙紮,但還是枉然,那些所謂倫常沈熙覺又何曾在乎過,他在乎的只有顧廷聿的性命,這是他唯一不會讓步的。
“我在乎。我在乎人言可畏。我在乎遭人白眼。”沈熙覺絕決的把顧廷聿唯一的稻草折斷,然後給了他一根細弱的枝梢,“想想以後,我們還能同桌吃飯,一處聊聊家常。這不好嗎? ”
顧廷聿愣住了,盲目的說可以放棄一切,卻并沒有真正想過是否真的能承受其重,他終于明白,沈熙覺遠比他所更難舍棄他們之間的那一點薄緣。
只是,顧廷聿确定自己無法去愛沈芸妝,甚至任何人。
“芸妝呢? ”
“你會是個好丈夫。”
顧廷聿望着沈熙覺的眼睛,問:“你呢? ”
“成個家,過日子。 ”沈熙覺勉強的笑了。
“我呢? ”顧廷聿就站在沈熙覺面前,一直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沈熙覺垂下目光,牽起他的手,冰冷的手,擡起頭是一抹溫柔的笑容,誠然許諾,“我收在心裏。記一輩子。”
顧廷聿不甘的咬緊牙關,低下頭,緊緊的攥着沈熙覺的手,哪怕是讓他疼了也不想放手,難掩的淚珠滴在地上,摔碎了。
漸漸的,手上傳來了被緊緊握住力道,那是求生似的緊抓不放,恍惚的擡起頭,沈熙覺那腌紅了的雙眼,烙的顧廷聿心口生疼。
“我答應。”
三個字。顧廷聿說的疼痛艱難。
沈熙覺笑了,眉頭卻好似上了鎖,解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