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血滴在透金的墨雲石地上到也沒那麽紮眼,只是從指縫中滲出的殷紅讓人生畏。

彙金樓裏裏外外都是盧鳳樓的人,早就聽說津門青幫的盧爺是個心狠手辣角色,提心吊膽的來赴約,十二萬分的小心着生怕得罪,可還是受了這血光之災。

沈熙覺用帕子幫沈熙平裹了傷口,但血還是不斷的往外滲着,沈熙平面色蒼白冷汗直冒,只能咬牙忍着。

茶倌利索的收拾了地上了斷指和血跡,轉頭給那壺龍腦香片加了熱水,便又站在一旁默默候着。臺上,樓玉春的一折戲唱罷,隐入後臺,鑼鼓胡琴俱靜。

盧鳳樓擡手幫他們倆各續了杯熱茶,自己則拿起了桌上的蜜桔剝開了皮,一邊慢條斯理的撕掉橘絡,一邊緩聲說道,“我這個人,不算講理,但還算公道。漕運的花費,我一個子兒也不會少。”

沈熙覺不言語,他和大哥的命現在攥在人家手裏,多說一句話只怕都會有性命之憂。

盧鳳樓的名聲在天津是個人都聽過,雖受過腰傷腿有些不方便,看起來也是斯文模樣,但卻是個殺老子、殺親姐、包娼庇賭、走私販毒的惡徒,二十幾歲成了津門青幫的當家,從軍伐混戰那會兒算起就沒人敢惹他,哪怕是南京政府緝私局和海關總署也都不敢對他的生意動手。

而且他和湘6軍的唐軍長交情匪淺。湘6軍在未并入黨軍之前,曾是兩湖一帶的軍伐,北伐伊始加入了黨軍整編後成了湘6軍,一路打下來可謂狼虎之軍,湘軍之勇連陸軍何總司令也不會輕易得罪。

但若只說憑關系才站住腳,只怕就太過埋沒了他。湘6軍能有如今的氣焰,無論從錢銀還是人脈上,盧鳳樓絕對有大半的功勞。

“你這人真不厚道。”

一聲埋怨從身後傳來,沈熙覺不由的轉頭望去,只見樓玉春卸了妝,一身丹寧色的長衫款款走來。

“我在臺上給你唱張良,你在臺下給我動刀子放血,多晦氣。”說着,他笑嫣嫣的看了一眼沈家兄弟,笑道,“瞧你把人家吓的。”

盧鳳樓笑着将他請到身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自己壺裏的桂花香片賠罪。

“我不喝,就你愛這一口,香的膩味。”說着,樓玉春把自己面前的茶換給了盧鳳樓,拿起他的杯子倒了一杯另一壺裏的龍腦香片喝了起來。

盧鳳樓搖了搖頭,把剝了皮去了橘絡的蜜桔放到了樓玉春面前。“看你那小家子氣,好賴還是個唱正生的角兒,怎麽跟個丫頭似的。”

樓玉春白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吃起桔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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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鳳樓跟好友怼了幾句,便轉頭說起正事來。

“閻四海殺了你爹,你殺了閻四海,我要你一根手指頭,你不虧。”

沈熙覺終是明白了,原來盧鳳樓是翻舊賬立威來的,閻四海那幾年趁着他不在天津便拿自己真當了當家看,可惜論手腕兒不及盧鳳樓萬一,論本事更是擺不上臺面兒,成天就只是見高拜見低踩,抽大煙睡姘頭。他死了,盧鳳樓只要了沈熙平一根手指頭,可見在盧鳳樓眼裏閻四海也不是什麽要經人。

“我原是讓他看着天津的當口,幫着幫裏的叔伯們打理打理生意,可惜啊狗改不了吃屎,爛泥扶不上牆。死也就死了,到也不算個事兒。”盧鳳樓話裏透着滿心的不待見,末了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只不過,幫有幫規矩。畢竟是插過香頭拜過關二爺的,可惜了他死之前還是青幫的弟兄,我這個當家做主的就得給他個交代。委屈你了。”

沈熙平忍着疼拱手謝了,想是這事兒算是了結了,如盧鳳樓所說自己也不算虧了,一家老小平安最重要。

說完了正事,盧鳳樓轉頭對樓玉春笑道,“你收拾收拾,我讓他晚些派車來接你。晚上請你到得月樓吃飯,算是給你賠禮。”

樓玉春傲然一笑,半推半就的應下了。

只此一面之後,沈家便和青幫有了斷不清的關系。

沈熙覺扶着沈熙平從彙金樓裏出來,樓外站了一列衛兵,清一色的凝灰軍裝,顯見與陸軍不甚相同,之前在奉天看東北軍的軍裝則是灰藍,想來原都是各歸各路各有算盤。

盧鳳樓剛一出彙金樓,車裏便下來了一個軍官,衛兵立刻正了軍姿一派嚴肅,只見那人沖着盧鳳樓微微一笑,給他開了車門把他讓進車裏,方才從另一邊上了車。

車子剛發動,對方便把一個熱水捂墊到了盧鳳樓的腰後,“這麽冷的天,讓你先別回來,你也不聽。趕緊捂上,不然又該要疼了。”

盧鳳樓看了看他,笑道,“你一個軍長怎麽還帶着這個?”

坐在身邊的正是湘6軍的軍長唐孝嘉,湘軍裏出了名的人物,打起仗來如狼似虎,除了有些傲氣到也是個講理的,只是若有人在他面前說盧鳳樓半個不中聽的字,那他股子狠勁兒可就不是鬧着玩兒的了。

“誰讓咱們盧爺性子硬不聽勸呢。我呀也是操碎心,你還不慰勞慰勞我?”

“唐軍長這是要我勞軍嗎。要臉不要?”

盧鳳樓語帶戲諷,可唐孝嘉卻聽的不甚歡喜。

“你不說咱倆是兵匪配流氓嗎。這兵匪和流氓還有要臉的?”

盧鳳樓白了他一眼,笑着轉頭望向車外,不與他不三不四下去了。

直到車行漸遠,長街冷清後沈熙覺才趕急把兄長扶上車,往醫院開去。

湘6軍軍長唐孝嘉入津的事許朋韬很快便知道了,只是他并沒有帶正歸軍來,只是帶了一個排的衛兵,名為探親,實則為何許朋韬也摸不清。

許朋韬不想跟唐孝嘉打交道,論派系他們各不相服,湘軍雖不像東北軍那般目中無人,可是對黨系陸軍也不算給面子,再說唐孝嘉這個人頗為傲氣,只怕他這個師長自己送上門去,對方也不會多看兩眼,何苦自讨沒趣。

“真的不報嗎?”顧廷聿再次向許朋韬确認。

許朋韬看了他一眼,笑道,“他沒帶正歸軍來,報什麽?廷聿啊,別太較真兒了,這官場上好多事啊,你還是要多學啊。”

每次許朋韬跟他說這些官場、人情的,他就不願意聽,這耿直的性子許朋韬有時也拿他沒辦法。

“報告。”衛兵在門外行了個軍禮,說道,“報告師座,沈家來人請參謀長回去一趟。”

許朋韬看了一眼顧廷聿,神色微怒道,“你多久沒回去了,還要家裏來請你?”

顧廷聿撇了頭不言語。他也想安安穩穩過日子,只是心裏終是有道檻過不去,沈芸妝對他越體貼他就越覺得對不起她。心往哪兒去眼往哪兒看,一家人坐下來吃飯,他就不自覺的老往沈熙覺那兒望。一來二往的,他便在沈家住的心不定了,本想若宅子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就帶着沈芸妝去眷村住,可剛說給許朋韬就被顧訓了一頓。

其實訓的到也在理,他一個參謀長,讓自己太太住眷村像什麽話,還要占着下邊人的位子,更何況人家一個大戶人家的小姐,讓她住在眷村裏自己操持家務,外頭還有衛兵把着門,沈家的人能答應嗎。

“說了什麽事兒嗎?”顧廷聿微皺着眉頭問,想着若不是什麽大事,他還是不回去好。

“沒說具體的事。就說沈少爺受了傷,夫人害怕……”衛兵這兒還在報告,顧廷聿的臉唰的就白了。

許朋韬這兒都還沒回過神來,他奪門便跑了出去,從車庫開了車就往沈家去了。

顧廷聿一路踩死了油門沖回沈家,進了大門就大步流星的往後院去,下人們跟都跟不上,進了沈熙覺的院子便沖進了屋子,一眼便看到他脫了外套,白襯衣上紅了一片。

“哪兒傷了?怎麽這麽多血?”

也不等沈熙覺回答,便拉着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起來。

“我沒事兒。”沈熙覺先也是愣了神,沒想到他這會兒會回來,也沒想到他竟慌了神。“是大哥傷了,這會兒在醫院呢。”

顧廷聿這才松了口氣,又看了看他身上的血跡,擡眼望着他的雙眼,直到沈熙覺堪堪收了目光,才垂下眼不再看。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顧廷聿敷衍似的點了點頭,岔了話問道,“芸妝呢?”

“去醫院了。我回來換身衣裳再去。”

沈熙覺逃避着顧廷聿的目光,屋子裏的氣氛顯得十分尴尬。

“你回來了,正好跟你說,宅子我幫你找了兩處,價錢合适,宅子也挺不錯,有空你和芸妝一起去看看。”

沈熙覺也不知怎麽會提起這個,也許是許久沒見面了,也許是因為沒話找話,也許只想把這次見面的機會變得正常些。

“你不願意在這兒住,就早些搬吧,別總讓芸妝一個人,多陪陪她。她嘴上不說,心裏還是難受的,前兒她還跟我說,想搬去眷村住,她是怕你覺得住在沈家寄人籬下,心裏不痛……”

顧廷聿猛的把沈熙覺拉到近前,深深的吻了下來,任由沈熙覺掙紮也脫不開他緊緊攥住的雙臂,漸漸地好似決心戒掉毒瘾的大煙鬼又聞到了鴉片香,失去了理智的回應起顧廷聿的吻來,唇齒間的癡纏像滴進死水中的微瀾,一發不可收拾。

拽着他雙臂的手漸漸松了力氣,環到了他的背上,兩人之間貼的更近了,後背感覺到了雙手的溫度,越來越溫暖,直到那個溫暖游移到了腰間,沈熙覺如從夢中驚醒般的推開了顧廷聿。

“不對。不對。不能這樣。”沈熙覺重新拾起了自己的理智,堅定的對顧廷聿說道,“你回芸妝的院子去。我要換衣服了。”

顧廷聿看着他,一臉嚴肅的問,“我人回去了,心還在這兒,有什麽用?”

“你答應了我的。”

“你逼我的!”顧廷聿驟然發怒,一腳踹翻了凳子,喝道,“你拿你的命逼我。如果當初知道是現在這樣,我寧願和你一起死在奉天。”

沈熙覺默然不語,如果後悔有用他早就後悔了。

“我害怕回來。”顧廷聿話中透着錐心的疼痛,上前一步輕輕地攬住沈熙覺,将全身的疲憊依在了他身上,淺聲的在他耳邊說道,“騙別人,騙自己,要騙一輩子。嘴上能說謊,可心裏說不了,你不也一樣嗎。”

沈熙覺築起的心牆一瞬間土崩瓦解,已經被逼到了死角,顧廷聿的話觸到了他心中最軟弱的地方,本以為藏好了便能當做沒有,可是原來只是自欺欺人。

從回到天津那天起,沈熙覺就覺得自己像被判了死刑的罪犯,只有忙到身心俱疲才能讓自己無暇難過,直到婚禮那天便是秋後處決的日子,顧廷聿一身戎裝從門外走來,沈熙覺只能躲,當他牽着芸妝來行禮時,他便連躲也躲不了了。顧廷聿被人灌酒,沈熙覺去擋,其實也只是想要喝醉了罷了。

醉了就能不想,醉了就能睡得着,醉了就能不難過。

原以為可以斷的幹幹淨淨,原以為能把一份情藏在心裏,原以為能心懷祝福,可是原來根本做不到。

沈熙覺也不知哪裏來的這份沖動,伸手抱住了顧廷聿,這如同偷竊來的溫暖讓他無法自持。

“能不能讓我後悔一會兒,就一會兒。”沈熙覺耳語般的聲音,凝固了時間。

顧廷聿鎖緊的眉頭下一雙灼熱的眼睛望着他,在他的眼中尋找着同樣的炙熱,然後燎原之火便一發不可收拾,再一次唇舌交纏,情感燒盡了理智。

相擁、親吻、撫慰,唇與唇間的濡濕,滾燙的氣息仿佛連靈魂都要被烙穿,肌膚和肌膚傳遞着彼此的溫度,交纏的身體誠實而瘋狂。抛開理智,抛開愧疚,壓抑已久的感情無限膨脹,已經分不清疼痛的是內心還是身體,只是希望這一刻永遠不要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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