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二】
窗外下着雨,濕冷的空氣從窗戶縫裏滲進來,從前一晚起就有槍聲傳來,夜裏還有炮火和爆炸聲。沈熙覺站在窗邊拽了拽了披在身上的毛衣,額角覆着紗布,面色依然有些蒼白。
到上海已經五天了,一天前出了院回到了沈家在上海法租界裏置辦的一處公館,趙管事和老張盯他盯的挺緊,連晚上睡覺都必定留一個守在樓下客廳裏。
從天津到上海的火車上,沈熙覺發着高燒人事不醒,下車後趕緊送到了洋人的醫院,洋人醫生說發高燒會死人,把老張吓了個結實,在醫院守了兩天兩夜不敢合眼。
“二少爺,您起啦。”老張正準備給沈熙覺送早飯上樓,卻見他下樓來了。
沈熙覺坐到了飯桌邊,老張把早飯給他擺上,用小砂鍋熬的粥稠而不粘,備了幾樣清淡的小菜,還有一盤小包子。
趙管事一早便出門打聽情況去了,這會兒已經回來了,沈熙覺見他緊張兮兮的便問,“外面情況怎麽樣了?”
“出大事兒了。”趙管事一邊用袖子拭着腦門,也不知是因為緊張出的汗還是被雨淋的,總之他是一頭的水珠子。“駐軍和日本人在閘北打起來了,死了不少人,現在租界已經封鎖了。”
沈熙覺放下了筷子,身上的傷口好像完全不疼了,連被低燒攪亂的腦子仿佛也清醒了許多。
彼時奉天,此時上海,何其相似。只希望上海不要成為第二個奉天。
出院之後沈熙覺靜下來想了很多。眼下大哥如此絕決,必定也會去找顧廷聿,沈熙覺大概能料到會是什麽樣的情形,他們是兄弟,處事的手段約莫也是相似的,以命相挾應是最有用的辦法。
被逼着就範?被迫棄了顧廷聿?
沈熙覺從未有過這樣的打算,允下的事怎能說算就算。若在此事上委屈求全,恐怕他自己也會看不起自己。
沈熙平的心思并沒有錯,他是大哥,他要保護所有人,他想着的是萬事不變衆人和美。沈熙覺知道,他對不起芸妝也對不起大哥,他做不到一個好哥哥、一個好弟弟,他承認自己只是一個自私的人。
試過以命相威逼,顧廷聿娶了芸妝,可最終卻變成了眼前這樣的殘局,并是不害怕被芸妝怨恨,只是心疼她成了一個錯局的犧牲品。
一場戰禍,開始了一盤錯局。如今又是一場戰禍的開始,沈熙覺不知道這次會是什麽樣的局面,但這次他學乖了,沖動永遠只會釀禍,唯有冷靜方能想出至勝的方法。
“閘北那邊的情況怎麽樣了?”
Advertisement
趙管事一臉愁色,“具體的情況我也不知道。紗廠、船廠和商行的管事一直聯絡不上,碼頭的江管事到是聯絡上了,就只說是閘北死了好些人,又是打槍又是放炮的,連裝甲車都在路上開了。”
奉天事發之後,去年12月南京政府換了人,卻也難以應付複雜困難的局面,尤其是財政陷入嚴重困境,軍費已積欠2個月未發。就在昨天,南京政府再度改組,汪精衛繼任行政院長。
沈熙覺這幾天雖然人在修養,但心思卻半刻也沒閑,眼前的局面紛亂,需先要過了這難關方能考慮處理家裏的事。
奉天的仗未打便已經輸了,上海到是挺了兩日了,南京政府換了一波又一波,但看眼前的形勢,必定是要保上海的,一旦上海失守,南京便就岌岌可危了,看來這場仗一時半會兒未必能打完。
若戰事拖延,不知天津的駐軍會有動向,77師和上海守軍同屬19軍,雖不甚了解軍管調度,但早前也從許朋韬那裏聽過軍管連動之說,想來若要增兵應是從南京和天津幾處調配最是合理,若真是如此,那77師很有可能會南下增援,顧廷聿身為參謀長,必定會參戰指揮。
沈熙覺不禁憂心,雖然他很想見顧廷聿,卻着實不想因為戰争與他相逢。
然而令沈熙覺沒有想到的,10點左右日軍開始對閘北、南市一帶狂轟濫炸,戰火迅速漫延,市街到處起火,火焰漫天,整個上海陷入了硝煙之中。轟天的炮聲一直延續到晚上七八點鐘才停了,但雙方軍隊依舊嚴陣以待,半點結束的跡象也沒有。
沈公館裏下人們吓的躲進了地窖,趙管事和老張陪在客廳裏心驚膽顫的也不敢躲,沈熙覺一直在二樓的書房裏,窗外硝煙漫天炮聲轟轟。沈家在上海的産業不多,舊時買下過一個碼頭,後來盤下了紗廠和船廠,各分了幾成股給美、法領事,至于商行,原就是為了拉攏關系才辦起來的,裏頭有上海商會董會長的兩成幹股,英、法領事各也占了兩成股。
沈公館在法租界內,一時半會兒應該不會受到戰火的牽連,可誰又能說得準呢,空襲的警報一波波的響,萬一一顆□□落下來,死的只怕連個整屍首都湊不齊。
可沈熙覺現在最憂心的是誰也聯系不上,他下午打了幾個電話,只聯系上了董會長,在電話裏聽來董會長的聲音已經沒了主心骨兒,沈熙覺先是安撫了他幾句,然後從那兒打聽到了事情的一些始末。
打前幾個月起,上海的日僑就不大安分,先是鬧事打人,然後死了幾個日僧,後來日僑青年團的放火燒了三友實業社,還砍死了幾個工部局華人巡捕,緊接着便是日僑□□,巡捕鎮壓。原以為只是民間的矛盾激化鬧點兒事,商會也出面調停了,可沒想到日本人把事越搞越大,集結了好些軍艦、飛機,海軍陸戰隊過千人和武裝日僑三四千人,分布在日租界和黃浦江上,然後就真的打起來了。
這些事兒,沈熙覺一聽就知道是日本人在鬧事兒,目的再明顯不過,為的就是找借口開戰,可見東三省已經不能滿足他們的野心了。
上海和天津相似卻又不同,情況比天津複雜的多,各方勢力魚龍混雜,京津一帶畢竟原是天子腳下,駐軍和巡捕雖然對租界內的事管的不多,但還是能壓得住腳的。而上海十裏洋場,自打大清朝那輩兒算起,洋人比中國人就高一頭,租界內各國領事館的駐軍都只拿鼻子看中國人,閘北更是亂的很,天津青幫有一個盧鳳樓,而上海的幫會可是有三個天王,巡捕也頂不了多大的事兒。
幫會平日裏還能鎮得住場面,可是一旦打起仗來只怕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以一個商人來說,沈熙覺對眼前的局面毫無辦法,只有被動接受的份兒,沈家的紗廠和船廠在閘北,商行在南市,碼頭在黃浦江邊兒,打起仗來只怕哪一處也保不住,産業沒了還能再建,可一旦上海如昔日奉天一般被日本人占了,那才是大事。
“趙管事,準備車。我要出門。”
趙管事和老張一聽,全傻在那兒了,轉臉兒就都要瘋了。老張見沈熙覺拿着外套就要出去,立馬拉住了他,急的眉毛都要扭到一處去了。
“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外頭打仗呢。咱躲都沒處兒躲,您還要出門兒。可不成啊!”
法租界已經封鎖了,沈熙覺是想去法國領事館找領事博諾先生,上海除了閘北和南市是中國人自己的地盤之外,其他地方都是英美共管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日本人目前在閘北動了武,他們的戰船停在黃浦江上,法租界就在黃埔江邊兒,日本人卻沒對法租界動手,這就說明他們對英、法、美各國還是有所顧及的,既然如此,就得動一動腦筋讓這些洋人出面做點事了,中國人的地方讓他們占了,那是大清朝丢的份兒,條約在那兒沒法子扭轉,可也不能讓他們只占便宜不出力。
“我去領事館,沒事兒。…您在家守着,別炮還沒打過來,咱們家裏先吓死了人。”
沈熙覺穿了大衣大步流星的便往外面走去,趙管事也是急的一腦門子汗,趕急的跟在後面追了出去。
公館離領事館并不太遠,十幾分鐘的車程便到了,一路沿街多了許多巡邏的法國巡捕,濃煙從北邊的天空滾滾而來,搶炮聲稀疏了許多,但緊張的空氣卻還是能嗅的很清楚。
月暈籠罩,天色晦暗,沈家的車停在了法國領事館門前,守衛異常謹慎的盤查着,趙管事和司機都下了車比手畫腳的說明來意,沈熙覺伸頭望了一眼,領事館裏燈火通明,門裏已經架起了防衛栅欄。
在門口耽擱了将近一刻鐘才放行,沈熙覺見到博諾領事的時候,他已經兩天沒有合眼了,顯的十分疲憊和擔憂。
“哦,沈。你來了。”
“博諾先生。”
兩人握手招呼過後,移步到小客廳,經過大會客廳時,沈熙覺瞥見了幾個身影坐在那兒,長衫短褂,身型偏瘦,眼中卻透着精明,顯出異于常人的從容。
匆匆瞥見,眼神互有相接,僅僅一瞬。
博諾和沈熙覺到了小客廳。沈熙覺從他那兒大致了解了法國領事館的态度,英、美、法三國領事已經通過氣,美國領事已經出面調停了,這會暫時停了戰了也算是起到了一些作用。
“閘北是上海工業的根本,南市是商業的基石,日本人這是斷咱們大家的路。”沈熙覺心中早已有了盤算,這仗打起來怕是有些日子不能安寧,南京政府這會兒還沒有個明确的态度,駐軍能守多久誰也不知道,要想守住上海,還是得讓英美法三國出面拖延,這才能給南京政府、給駐軍喘息調配的時間。
這三國的領事一個個都比狐貍還精,讓他們出面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知損失有多大,只有他們的利益受到了威脅,他們才能感受到切膚之痛。
來此之前,沈熙覺已經和董會長有了共識,要保上海工商界的安穩,此行必定要讓博諾給一個确定的說法。
“原這些話不該我一個北邊兒來的人說,但董會長既然讓我先來了,我也就僭越了。……博諾先生,上海雖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但各國的租界、工商業都在這塊地面兒上擺着,飛機大炮炸起來可不管您是法國的商行還是華人的工廠,那一炮下去燒的可都是真金白銀。”沈熙覺故作惋惜之色,無奈的搖了搖頭,“大家都是來上海賺錢的,可不是來燒錢的。”
博諾連連點頭,他又何嘗不知道這損失有多大,從昨天到現在,他和各國領事就不停的聯系,最終才決定讓美國先出面,希望能平息戰事,能讓中日雙方坐下來談。
“沈,我知道你和商會的擔心。你放心,于公于私我絕對不會坐視不理。上海的工商業是大家共同的利益所在,我們會盡力。”博諾說的誠懇。沈熙覺對他的話到是相信的,一來是他的為人,二來也确實與他們利益相關。
“不瞞你說,我剛才正在和公董局的華董杜先生會面,他也是來談這件事的。”
沈熙覺心念一動,原來剛才那位長衫短褂的先生就是公董局的華董杜先生,掌握了上海整個青幫的龍頭,三鑫公司的大老板杜月笙。
“杜先生和熊司令、張市長已經有了共識,軍民共抵。他是代表華界來和我們租界領事交涉的,我已經代表各國領事答複了他。這件事,我們必會斡旋。”
沈熙覺點了點頭,笑道,“博諾先生,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投桃報李。上海是大家的利益所在,只要我們共抵,相信日本人也會有所顧及。沈某力量微薄,唯一能做的就是向博諾先生保證,上海若能如舊,各位領事的損失沈家将全一力承擔。”
博諾在中國生了十幾年了,大半身家都在上海,若說擔心他絕不比董會長少,沈熙覺用了這個承諾給了他一顆定心丸,為的就是讓他全力周旋,相比華人,他這個領事出面聯絡各國租界會更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