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聲聲入耳

桑枝問過周堯之後, 才知道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孟清野當着容徽的面,質問關于當年的那些事情,桑枝雖然沒有親眼目睹, 但也能大概想象到,那該是怎樣一種場景。

“當時容徽大人應該是氣極了……所以我情急之下用了點小術法,把你弄醒。”周堯說着還有點心虛地擡頭望了她一眼。

“我說怎麽好像有人朝着我臉給了我一下似的……”

桑枝那時候就像是被妙妙的貓爪給拍了一下似的,忽然從夢裏驚醒, 緊接着她就被窗外的一道淡色的光芒吸引。

“對不起……”周堯有點不大好意思。

桑枝搖了搖頭,又問他, “那照青跟孟清野又是什麽關系?”

周堯還沒有開口說話,客房的門忽然被人從裏面打開, 穿着薄荷綠長裙,身形高挑纖瘦的女孩兒從裏面探頭出來,對着桑枝尴尬地笑了兩聲, “那個……還是我來回答你吧。”

桑枝盯着這個忽然出現的陌生女孩兒看了兩眼, 轉頭又看向坐在沙發上的周堯。

“這就是照青女君。”周堯說。

“……”

桑枝聽見他的話, 就又将站在那兒的女孩兒細細打量了一遍。

她對于照青的印象明明還停留在那只會變大變小, 有着青藍色翎羽的鳥,但這會兒她面前站着的, 卻是一個身形模樣都與常人無異的少女。

三個人坐在周堯家的客廳裏, 氣氛也不知道為什麽有一點點怪異。

最後還是照青搓搓手,主動開始說話。

也是這時,桑枝才知道,原來照青和孟清野本就認識, 甚至還頗有淵源。

青鳥一族世代居住在幾大仙山之一的峚山,而照青父母早逝,還是一顆蛋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峚山的女君。

撫養她的那位女長老記性不太好,來人間看一趟将死的老相好的功夫,就把照青給弄丢了。

那時照青已經破殼,兩年的時間,她也已經成功從幼鳥的形态幻化成為人類嬰兒的模樣,陰差陽錯的,就被一個離了婚的獨身女人撿到,将她撫養了十幾年。

而照青養母家的小院子,和孟清野外公外婆家僅有一牆之隔,孟清野的外婆念着照青養母一個女人撫養一個孩子不容易,經常給她家送些吃的,兩家人還常在一起吃飯。

照青和孟清野也算是一起長大的。

也是前一年,照青才被峚山的長老們找到。

她也就是回峚山去了一趟,回來就迷路了,還被路過的妖修嘲笑了一通,氣得她在暴雨天裏飛來飛去,最後被雷給劈了一下,這才有了那天她被妙妙撿到桑枝面前的事兒。

照青一邊啃着蘋果,一邊說,“我不是人類的事情,他也知道。”

她在孟清野的身上留了一道符紋,所以那天她在周堯家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才急匆匆地趕去過去。

“我那天要是去晚了點兒,孟清野估計就死他手裏了……”

照青現在想起來都還是覺得那天見過的那位叫做“容徽”的仙長實在有些可怕。

“說真的,那位君上,同九重天的那些神仙太不一樣了。”

桑枝卻問:“你為什麽叫他‘君上’?”

“‘君上’是對大人的尊稱啊,神仙的仙靈之氣也是有所區別的,那位容徽大人身上的仙靈之氣極其純粹,并不是尋常仙人能夠擁有的,”

照青說,“就像我雖然是峚山的女君,但我的仙靈之氣卻遠不如那位大人的精純剔透。”

桑枝聽見照青這麽說,她垂着眼想了一會兒,又擡頭道,“那你能不能幫我查一查容徽的來歷?”

她本能地察覺到,自己似乎觸及到了一個未知世界的邊角,而容徽的身世之謎,或許就隐藏在那裏。

桑枝從衣領裏拽出那枚玉墜,“你能不能幫我查清,這枚玉墜原本到底是誰的東西?”

照青是見過那枚玉墜的,在人間十幾年的時間,她幾乎從未見孟清野将那枚玉墜摘下來過。

她更知道,那是他那位死去多年,毫無血緣的哥哥留下的唯一遺物。

那時照青就已經察覺到那枚玉墜上附着一抹強大的禁制,而那枚玉墜也絕不是凡間之物,而是神界的東西。

那天夜裏,照青從容徽手裏救下孟清野,原本想帶着他一溜煙兒跑掉,卻見孟清野忽然将那枚玉墜從自己的脖頸拽了下來,扔到了地上。

照青能夠分辨得出,那玉墜上的氣息同容徽身上的氣息是一脈同宗,她當即撿了玉墜就送了回去。

“對不起哦,這個我可能沒有辦法幫到你……”照青看着面前這個面露期盼的女孩兒,她低聲說。

她雖然是峚山的女君,但峚山說到底也只是幾大仙山裏,已經沒落無聞的那一支,這多年來,她也從沒去過九重天。

“神和仙其實也是有所分別的,仙界之上才是神界,那是一個鮮少有人能夠真正踏足的地方,只有從仙渡成神,才有資格進入那個地方。”

由仙渡成神,自古以來一直是一件尤其艱難的事情,對于仙人來講,那或許是窮盡千萬載,都可能達不到的高度。

比起多年如一日的苦寒清修,更重要的卻是萬中擇一的機緣。

而一般已經成仙的那些人,也鮮少會有人願意繼續修渡自身,以望成神。

“這樣啊。”

桑枝握着那枚玉墜,有些失落。

當桑枝起身要離開的時候,周堯卻叫住她,“我下周星期天請你們吃飯吧。”

“好端端的吃什麽飯?”桑枝回頭。

“這裏馬上要拆遷了,我找了別的房子,得盡快搬走了。”周堯就好像仍舊不會笑似的,平靜地說。

拆遷?

桑枝一怔,忽然想起來那次在小區樓下遇到孟清野時,他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周堯又道:“桑枝,你去問問容徽大人,他有沒有別的去處?如果大人不嫌棄,可以和我一起住。”

桑枝下了樓,站在小區樓下的那棵大樹下,或許,她還是第一次這樣認真地打量起這個破舊的小區。

不知不覺,這裏已經不剩什麽人了。

值此夏季,可這裏卻顯得格外冷清。

大樹的枝葉綠得有些發黑,在這午後的烈日裏,被陽光灼燒成更深的顏色,明明不見枯黃,卻偏偏不剩生機。

那麽容徽他呢?

他要走嗎?

桑枝久久地站在那兒。

當她走出小區門口,剛剛走進旁邊的巷口時,擡頭卻看見了容徽的身影。

而站在他對面的,則是面露愠色的孟清野。

也不知道是容徽說了什麽,他瞳孔微縮,繃緊下颌,握緊拳頭就要朝容徽打過去。

桑枝想也不想,連忙跑了過去,并在容徽還沒有絲毫反應的時候,她直接攥住了孟清野的手腕,她瞪他,“你想幹什麽?!”

孟清野看見忽然出現的桑枝,一開始還有些發怔,後來他擰起眉頭,“你怎麽在這兒?”

容徽卻盯着桑枝握着孟清野手腕的那只手,他一言不發地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然後從她的外套衣兜裏摸出一張濕紙巾,撕開包裝紙替她仔細擦拭着每一寸指節。

桑枝原本警惕得像個小刺猬似的,正瞪着孟清野,卻被容徽忽然抓住了手,還眼見着他慢條斯理地替她擦拭起手指。

“我洗過手了啊……”

桑枝吶吶地開口。

剛剛在周堯家裏吃了麻辣小龍蝦,她吃完就洗了手。

容徽擡眼瞥她一眼,松開她的手,然後将紙巾随手扔到了旁邊的垃圾桶裏。

而孟清野看着這一幕,他的眼裏閃過一絲驚詫,目光停在桑枝那張白皙的面龐。

她怎麽會認識容徽?

但也僅僅只是片刻,他重新将視線落在容徽的身上。

“容徽,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真相。”

他已經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緒,強迫自己冷靜一些。

“真相?”

容徽卻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他輕嗤,“既然你心裏已經認定了某些東西,又為什麽還要來問我?”

“理由。”

孟清野深吸一口氣,他的眼眶已經有些泛紅,“我要一個你殺我父母的理由。”

“你為什麽,”

他停頓了一下,雙手緊握成拳,有青筋微露,“要殺他們?”

容徽那雙眼睛裏的唯一的一絲光影在剎那間沉溺進他眼瞳裏更深的晦暗顏色裏,就如同永遠等不來黎明的永夜。

但在這一刻,他的手卻被身旁的女孩兒忽然握緊,他神情微松,偏頭看她時,卻見她已經上前一步,擋在他的身前。

“他沒有殺你的父母。”

桑枝迎上孟清野的那雙眼睛,“如果真的是他殺的,那麽為什麽警方十幾年都沒有查到絲毫線索?警方這麽多年來,都沒有将這樁懸案歸結到他的身上,你明白什麽叫做證據不充分嗎?”

“僅僅只是因為外界那些真假難辨的種種傳言,你就人雲亦雲,把不是他做的事情強加到他的身上,這公平嗎?”

桑枝的情緒有些控制不住,她話說一半,忍了忍,才又說,“我知道當時你只有兩歲,什麽都不知道,我也大概能夠理解,你想要弄清楚自己父母死因的迫切心情,但是,我也希望你能夠對容徽公平一些……”

“為了一件他從沒做過的事情,他就連自殺都仍舊沒有辦法讓自己解脫,”

“你與其來一遍又一遍地質問他,不如自己去查清當年你父母的真正死因,你來這裏問他,是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回答?難道要他回答你一個‘是’,你就滿意了?”

桑枝說完,也沒等孟清野反應,拉着身邊容徽的手腕,轉身就往來時的巷口走去,也不管她身後的那個少年怔怔地盯着她和容徽的背影,兀自現在迷茫的境地裏,掙紮了多久。

容徽被她拉着手腕,被動地跟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他恍惚間,垂眼去看她握着他手腕的纖細指節,又默默地擡首,久久地凝望她的側臉。

好似這燥熱的夏日溫度,也開始變得沒有那麽讨人厭。

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動着,一聲聲地傳至他的耳畔,他失神地望着她的面龐,漸漸曲起指節,眼睫微顫。

容徽曾以為,

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人和事,是值得他留戀的了。

他讨厭在每一個清晨升起的朝陽,卻喜歡在最深的夜幕裏久久枯坐着,享受那種黑暗包裹着自己的窒息感。

他厭惡這世間的一切,也包括自己。

可當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兒對他說,“你只有活着,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當她固執地說:“就算現在沒有,你以後也會有的!”

那天,他發現自己忽然想要得到的,是她。

是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這座城市裏每天夜裏的霓虹燈有多漂亮,是她讓他第一次留戀這一年的那一場初雪。

他記得的,是她圍巾的紅,映襯着她白皙的面龐,微紅的鼻尖。

她笑起來的樣子。

她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想要永遠的,将她鎖在身邊。

如果在那一年,也有那麽一個人,哪怕只有那麽一個人,像今天的她一樣,替他辯駁一句,就一句,他或許也就不會覺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沸水浸泡皮膚的煎熬感。

她沒有更早地出現在他最絕望最無助的那一年。

但在此刻,他也覺得已經足夠了。

上了三樓,桑枝還沒有敲門,妙妙就已經挂在門把手上,從裏面開了門,它掉在地上打了個滾兒,爬起來就連忙圍着桑枝和容徽喵喵叫。

桑枝揉了揉有點發酸的眼睛,下一秒她卻被容徽忽然攬住了腰身。

他手臂收緊,她被動地撲進他的懷裏,仰頭時,她正好望見他線條流暢的下颌。

她的眼眶有些泛紅,或許她自己并未察覺。

但落在他的眼裏,那微紅的痕跡,卻令他眸光陡然深邃,微涼的指腹輕觸她眼尾的瞬間,就如同細軟的羽毛輕輕撓過她的眼皮。

桑枝控制不住地眨了眨眼睛,呼吸也有些亂。

他忽然俯身,

清冽微甘的氣息漸近。

“你看起來很生氣。”

他近距離地打量着她的那雙眼睛,開口時嗓音清泠,卻隐含着幾分不自覺的柔和。

“他,他冤枉你……”

桑枝的聲音越來越小。

“你沒做過的事情,我不能讓他冤枉你。”

她垂下腦袋,躲開他的視線。

“我會去請周堯幫忙,再查一查之前的事情,真兇還在逍遙法外,卻讓你被污蔑了這麽多年……我一定要查清楚這件事情!”

桑枝說着,又擡頭望他。

那雙杏眼裏,仍舊盛着清亮的光影,足以令他只一眼,就忍不住晃神。

“他查不到的。”

也不知道是過了多久,容徽才又開口。

“為什麽?”

桑枝皺眉。

“因為那原本,就不是凡人做的。”

容徽伸手輕撫她烏黑的發,下颚抵在她發頂,那雙眼睛像是在盯着窗外那一片熾烈的光線,神情卻又是飄忽的。

“這件事,我自己查。”

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

後來,桑枝和容徽坐在小桌前,讓他教她下圍棋。

但圍棋對她到底還是有些困難,只是聽着容徽講了一會兒,她就開始昏昏欲睡,眼睛半睜着,已經有點要打瞌睡的意思。

容徽就坐在她的身邊,起初他手裏捏着棋子,正看着棋盤,同她說話,後來見她腦袋一晃一晃的,他索性停下來,盯着她好一會兒,眼睛忍不住微彎,有了笑痕。

當她靠在他的肩頭,徹底閉上眼睛。

容徽卻将手裏的棋子丢進棋笥裏,伸手去捏住她的鼻子。

桑枝被驚醒,她反射性地坐直身體,起初還有點茫然地打了一個哈欠,反應了好一會兒,她才瞪他一眼,然後把棋盤上的黑白棋子搓亂。

她忽然想起來周堯今天跟她說的那件事情。

“周堯說,這裏馬上就要拆遷了。”她望着他說。

容徽卻沒有多大反應,只是“嗯”了一聲,伸手将棋盤上的棋子一顆顆收撿進棋笥裏。

“他問你要不要去他那兒住……”桑枝說這話時,一直在注意着他的神情。

容徽剛撿起來一顆黑子,聽見這句話,他忽然擡頭看向她,“你希望我去嗎?”

“你……”

桑枝抿唇,好一會兒,她撇過臉,小小聲,“你問我幹什麽?”

“你不想我去?”

他卻忽然俯身,湊近她。

桑枝不得已只能往後退了退,卻被他抓着後衣領,退無可退。

她憋着一口氣不說話。

容徽耐心地等了好一會兒,見她還是鼓着臉頰,始終都不肯說一句話。

半晌,

他忽然輕輕地笑了一聲。

原本冷淡的眉眼驟然生動了幾分,連帶着那雙眼瞳裏都好似浸潤了波光月影般,盈盈動人。

“是我不想去。”

他伸手抱住她纖瘦的腰,是那樣親昵地埋在她的脖頸,“是我,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桑枝紅透了臉頰。

像是三月被春風吹過的杏花微粉。

他的聲音仍舊清冽如澗泉般,聲聲入耳,也入心。

她明明想要忍住的,但還是克制不住地彎起了唇角,笑時無聲,卻像個小傻子。

容徽不動聲色地擡眼将她所有的神情收入眼底,那雙漆黑的眼瞳裏有一絲極淺的光影閃爍着。

他知道,

她果然,還是喜歡這樣的他。

作者有話要說:  桑枝:他好粘人哦……【傻笑jpg.】

容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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